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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燕三朝回门的时候,特意往叶文心门前拐了拐,石桂就守在门边,看着春燕坐了驴车过来,上身挺得直直的,一车上全是东西,梳着妇人头,还特意搽了胭脂,显着气色极好,看见石桂等着,远远就冲她招手。
石桂还从没见过詹家的儿子,这么一看,两个倒也相衬,那人白皮清瘦,扶着春燕下车,细细问她:“还有一刻,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春燕抿了唇儿笑:“我怕太太等久了。”春燕的爹娘都还在宋家,她回门却得很跟叶氏去磕头,成亲三日,离了鸳鸯馆,倒真跟离了娘家似的,处处都不习惯,心里头却感念叶氏,非得赶早去给她磕个头。
石桂手里提了个食匣子,送到春燕手上:“知道姐姐必不肯留的,这是亲手做的,还烦着姐姐带给太太去。”
叶文心天还没亮就早早起来了,跟石桂两个点柴烧灶,把泡了一夜的红枣蒸熟去皮,既有春燕能传东西,光是两件衣裳还不足表达心意,她亲手蒸了山药红枣,做枣泥山药糕给叶氏吃。
春燕一听就知道是叶文心的手艺,冲着石桂点点头:“你有心了,我必会带到的。”拉了手说上两句话,还又登车走了。
菱角一直跟在石桂身边,满是羡慕的看着春燕,还问石桂:“家里的太太生得什么模样?”石桂才要笑一声说跟叶文心生得像,又赶紧咽回去:“你不是见过大少爷,大少爷同太太生得很像。”
宋荫堂其实并不很像叶氏,也不怎么像宋望海,仔细看着最像是的老太爷,带着些叶氏的影子,曾听说他最像他伯父,连读书上也很相像,倒不知道真假,把话茬过去,怕人想到叶文心的身份上去。
菱角脸蛋红扑扑的,宋荫堂斯斯文文一付好相貌,她见过两回,眼儿都不瞬的盯着,姑娘是好看的,少爷也好看,这么一想连叶氏也必是个生得好看的太太。
刘婆子有意明岁把菱角送进宋家去当差,在庄头上哪里有个好前程,看看春燕,出嫁的时候这么风光,要是菱角也能进院子,当了差再发嫁出来,也是很体面的。
菱角听了几回,也上了心,她却不是想着去侍候人的,她是想着能进城,有大屋住,一旬还能回来一趟,手上还有月钱拿,再不必为着几文钱就跟刘婆子伸手。
石桂看她兴兴头头的,抿了抿嘴儿:“那你就扔下你师傅,自家到城里去了?不学字了?”刘婆子只当这位是投奔了来的堂姑娘,还想借着她的光把女儿送到宋家去当差,不论叶文心在不在别苑里住了,菱角都是进不去的。
菱角果然烦恼起来,刘婆子在她跟前也没少说,她托了腮儿:“怎么姑娘就不住到院里去呢,要是能住过去,我就侍候着姑娘。”
叶文心人软和好说话,半点没架子,菱角便当里头的主家都是这么着的,石桂听了便笑起来:“你当着侍候人是个轻省活计不成?”
她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做起针线,一面扎针一面道:“才刚进院的小丫头子,不是管事妈妈的亲戚也上不去,我出来的时候院里头洒扫的小吉祥扫院都扫了五六年了。”
菱角又问甚是扫院,石桂看看她粉嫩嫩的脸儿:“天不亮就要起来,若是扫主院也还罢了,要是扫大园子,何处有落叶,何处有枯藤,都得你来清理,春秋到也罢了,寒暑天最难忍,雪天还得时时扫雪,防着谁有兴致进园逛一圈,踩了雪那可都是你的事儿。”
菱角鼻子一噏,舌头都不会动了,石桂又加上一句:“夏日里起早些便罢,冬天哪个手上不生疮,冻掉掉手头,你睡到甚时候起,丫头们当差还能似你的?”
菱角呆在亲娘身边,随心所欲想睡便睡,刘婆子嘴上说她,也拿她没法子,还是跟着叶文心学了字,这才早起,听见天不亮就要起来,先乍了舌头:“当差真个这么苦?”
石桂抖一抖衣裳:“你去了,再哭鼻子也回不来。”
叶文心在屋里头听见了,倒笑了声:“你可别吓跑她了。”招手把菱角叫到身边,那字帖也给她做了一份,叫她自家去写,手上做着活计,心却定不下来,也不知道叶氏的病好上些没有。
春燕进城的时候,天色还早,詹家再富裕也是没马车的,她坐在驴车上,一路都有人看,她却半点不觉得,盯着丈夫赶车的背影,咬了唇儿,若想回去,就得哄着丈夫也到城里来当差,可他学的就是庄头上的事儿,管事帐房都不成,可离了叶氏,她又实在心不安,繁杏也要嫁了,叶氏身边离了人,病症可怎办。
门子上的人先看见驴车还呼喝,等看见是春燕,这才笑开一张脸,春燕拿眼儿斜他们,知道他们平日里守着大门要门包,见是驴车这才拿大,也懒怠说他们什么,小厮自有伶俐的去告诉叶氏,春燕都没在门上等,立时就进去了。
詹江陪着她到二门上,春燕家里来了人接他,院子他是进不去的,便先跟着去了春燕家拜会岳父岳母,春燕手上拿着一包衣裳拎着食盒,还没进院子就有小丫头撵上来替她拿,春燕随手给了她一个喜包,里头裹着糖和喜钱,小丫头子欢天喜地,不住拿眼儿打量她。
叶氏知道她今儿回来,掐着点儿起来梳头穿衣,繁杏劝了又劝,她只是摆手:“是她的大事,躺着成什么模样。”
到底起来了,春燕一见眼眶就红,嗔了繁杏一句:“跟我还外道了,怎么能叫太太起来等我。”说着就给叶氏磕头,泪珠儿滚滚落在红裙子上。
繁杏笑一声:“这可了不得了,新女婿待姐姐不好,这是指着太太出头呢。”小丫头子们都挤在门廊上笑,春燕也知道她是打趣两句松快一回,冲她啐了一口,叶氏拉她起来,往后她就不是丫头,在叶氏跟着也能有座了。
淡竹抱了绣墩来,春燕扶着叶氏往南窗边坐下,桌上摆了五色攒盒,福橘桃杏,栗子大枣,橙片杨梅红白石榴,石菊还端了枣儿甜汤来,奉给春燕:“姐姐甜甜口。”
春燕就笑:“你们这是拿我当拜年的来了。”说着接了碗,一口喝了个干净,眼圈又回起来:“往后太太这儿的甜汤我也就少喝了。”
叶氏面上冷淡,听她这么一句,竟也叹息一声,繁杏掩了嘴儿笑:“往后你馋了,便回来,还到太太这儿喝汤。”
春燕带了来的喜糖,自有淡竹几个去发,叶氏拉了她说话,繁杏就守在外间,她把叶文心做的点心取出来:“这是表姑娘一早上起来特意做的,还有一身衣裳,也是表姑娘做的,特意让我送给太太。”
点心上头既没花也没果,一个个圆圆的,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压出来,叶氏拿一个咬上一口,枣泥又细又甜,早上喝了粥的,也还是吃了一块。
春燕看见叶氏眉间轻锁,似有隐忧,便道:“表姑娘念着要去穗州找表少爷呢。”后头那一句便不再说,依着她看,倒似没那个想头,若是有,早二年两个就成了,这么清清淡淡的,哪里像是真有了情宜。
可是书信又不能作假,大少爷送嫁去了,身边跟着的人报回来,说是日日都有一封信,老太爷这儿还须得隔上五六日,表姑娘那里是天天都不断,怎么叫人信这两个半点私情都没有。
叶氏一直不曾开口,老太太来探病,特意把那信的事说上两回,指望她能劝一劝儿子,叶氏也是这么沉默,她不能回绝老太太,又不愿意逼迫儿子,两难之间索性不开口,如今摸着侄女送来的秋衣,细细摸一回针脚,心里明白儿子的想头。
他打小就不愿意当官的,看看叶家再看看宋家,他从没有争强向上的心,非得当官为的是老太爷老太太,叶氏自觉病体难支,经得叶家事,还想着什么功名利禄,儿子的性子,哪里适合当官呢?
看着最随和不过,心里却是极倔强的,时候长了,他怎么能忍得住,叶氏抖开衣裳,叹过一声:“这许多件,也不知道费了她多少功夫了。”
春燕把心一横:“太太要是真拿不定主意,不如就送表姑娘去穗州,离得远远的,纵有念想也淡了。”大少爷重情,要是天长日久两个真的由浅变浓,可就再难拆开了。
叶氏看她一眼,知道春燕是为着她好,不叫她为难,这法子看来也是对宋荫堂好,可究竟没能随他的心愿:“我常常想,活到如今,数一数也过了三十六个春秋了,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竟说不明白,原是白活了。”
春燕听着这话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看着叶氏垂了眉目,半点精神都无,又忍不住要落泪,都已经开了口,干脆全说明白,含着咽着,总不能成事:“太太是为着姑娘好为着少爷好,可能作主的还是老太爷,这会儿不开口表明心迹,姑娘的事就更没这么容易了。”
叶氏手里攥着那件衣裳,上头用蓝丝银线绣了兰草,干干净净冷冷清清,她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难道又要逼迫儿子过跟自己一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