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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文心在叶氏屋里呆了两天没出房门,小丫头子都不许进屋门,送茶递水都是石菊一个人办的,叶氏见了她,精神竟好起来了,夜里实实在在用了几口粥,叶文心喂着她还用了半个鸡蛋。
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叶氏的胃口全叫药给败坏了,何况她病着要吃得清淡,长年吃素已经没了食欲,再喝着药,连粥都吃不进去。
反是叶文心来了叫她精神一振,多少总能吃一些喝一些,夜里叶文心替她值夜,她还喝了半杯茶,睡了一场好觉。
宋老太太自然也来瞧过,告诉叶文心不必忧心,事儿在着紧着办了,等叶氏病好了就送她去穗州,她嘴上说的是病好,谁都知道这是要等办完丧事之后,叶文心低了头:“多谢老太太,这番恩德,我不敢忘。”
宋家收留她,替文澜谋出路,就已经是难得,她心里知道她的事儿没这样难办,可却不能指谪老太太,何况姑姑病着,若是没了,往后的事就更难说了。
叶氏还有精神靠在迎枕上,见着老太太嘴角翘一翘,老太太看她这样子就红了眼眶,拉了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何苦就这么糟蹋自己。”
叶氏只觉得心里头轻快,哪还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如今只等着儿子回来,把身后事交待给他,若是她不说,只怕老太爷老太太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的。
她都要死了,隔了二十年又要再去见肯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人,已经负了名声二十年了,难道还不能叫他的儿子正正名么?
屋子里头已经烧起地龙来,叶氏盖着轻薄被子,让叶文心给她念诗听,叶文心不意她会想听这些,从书架子上头取出一本旧诗稿来,书页早已经泛了黄,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她嘴上读着诗,眼睛往那批注上去看,哪里是诗,分明就是一封封情信。
叶氏阖了眼儿听着,外头秋风一起,淋淋漓漓下起雨来,打着窗框玻璃响个不住,叶氏迷迷蒙蒙的,一听见雨声反睁开了眼睛,目光凝在窗户上,忽的笑起来:“打开窗户。”
叶文心一怔,抬头看看她,这会儿天气已经凉了,叶氏又是久病之躯,哪里还能经得秋风秋雨,可看她的神色又不敢驳了,反是石菊听见,想到旧年夏日里看见的,冲着叶文心笑一笑:“太太喜欢下雨。”
叶氏闻言竟对她笑着点点头,石菊开了离她最远的窗户,又给她加了一床薄毯子,戴上昭君套,盖得严严实实不着半点风。
叶氏微微抬起头来,似乎在闻那雨水气:“开得大些。”隔院子一排统共六扇窗,大开了两扇,因着落雨,院子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檐下摆了两盆秋海棠,开着粉色花,今年也不知怎么长得这样好,花枝花叶都已经垂到了栏杆下,密密实实结着花苞。
叶氏看着白色雨幕,怔怔然出神,目光也不知透过雨帘落到了哪里,雨声盖住了人声蝉鸣,把悲戚之声一并盖去,她点点石菊:“拿莲蓬来。”
这个时节莲蓬都已经老了,何况叶氏从来不吃的,年年除开那一天要上两只,自家靠在南窗边,下雨的夜里用银刀剖开,一个个挑出莲子来,划破了取了莲心,取出来盛一小碗,搁在床边摆上一夜,鸳鸯馆里就再不见吃这东西。
饶是石菊也慌乱起来,又不是应时当令的东西,立时就要怎么拿得出来,反是叶文心在乡下住了许多时候,这会儿有人挑了担子卖老藕,若是运气好,还有几个莲蓬,都已经老了,里头的莲子干瘪,卖得极贱,或是当个添头,送给买莲藕的人,菱角想要,被刘婆子骂上两句瞎作人家。
她说了,石菊赶紧叫小厮满大街的去找,还真寻了一捧回来,难得这时节还生得饱满,几个莲蓬费了一钱银子,洗得鲜灵灵的送到叶氏床边,叶氏让石菊取出银刀来,却已经拿不动了。
叶文心也不知道怎么姑姑就想起要吃这东西来,还劝上一声:“这个不好克化,姑姑要不要再用两块栗泥枣泥糕?”新下的栗子又粉又甜,叶氏却摇摇头,石菊招过叶文心:“姑娘替太太剖罢,太太是摆出来看看的。”
叶文心更是茫然了,可叶氏这个身子,还有什么不依着她,取了刀来,手上托着个莲蓬,剖开来把里头的莲子挑出来,石菊已经取了个内烧荷花外烧绿叶的莲花碗来,专盛莲子用。
叶氏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把莲子一个个剥出来,剖开取出莲心,拿帕子托着莲心,莲子全搁在小碗里,剥一只盛到叶氏跟前。
她从里头拿了一枚莲子,凉沁沁的捏在手里,不说话也不再动弹,还是叶文心看着天色就要暗了,怕再吹着风叶氏撑不住,劝了两声:“风大,姑姑别着了风寒。”
叶氏这身子实是经不住半点折腾了,石桂出来侍候她的时候,叶文心还曾经问过,那会儿叶氏的身子也不好,可总还是好一阵坏一阵的,还能往老太太那儿请安做早课,隔得半年多,怎么就起不来身了。
叶氏点点头,叶文心起身去关窗,模模糊糊听见叶氏说了一句什么,雨声太大听不分明,转头去看她,她满面都是笑意,很是快活的模样,叶文心心里一抖,叶氏脸上从没有这个神色,看着就叫人心慌。
一场好雨,经夜不住,叶氏不肯睡去,让石菊取了烧莲花灯出来,十七八朵莲花里倒上灯油,搓了灯芯,琉璃色映着雨帘,打得墙上全是光影,叶氏躺在床上,睁了眼儿盯着灯,眼看着那火星子一点点暗了,叶文心拿簪子去挑灯花,回身的时候叶氏已经阖了眼儿。
还当她是睡着了,吹了灯就要睡,替她把被子盖严实了,第二日早上还预备了燕窝粥,拿小碗盛出来吹凉,预备了香露给叶氏漱口,掀了帘子叫她时,怎么叫都不醒,叶文心伸手摸一摸,人还带着温热,却已经没气了。
石菊失手打翻了香露,外头雨已经停了,檐上还滴着水,她看着叶文心,叶文心握住叶氏的手,还带着软和劲,拳头里握着什么,隐隐能看见是那一枚莲子。
“去禀告老太太罢。”叶文心知道叶氏不行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宋荫堂还没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一报了有丧事,院里的丫头都扎起白腰带来,老太太哭着赶过来,叶文心立到一边,看见宋老太太恸哭,屋里头挤满了人,心里倒庆幸姑姑是清清净净走的。
老太太哭归哭,也不能再留叶文心了,还让高甲把人送回去,怎么来的还怎么裹着帏帽披肩出去,家里上上下下的乱,也无人顾到她,高甲赶着车,她靠车壁上,抱了那个木枕头,一遍又一遍的摩挲,只言片语都没给表哥留下,还不知道他回来了,要怎么个悲痛法。
石桂干等了两日,等到叶文心回来,开了门就见她抱了个枕头,人怔怔的,石桂知道不好,扶了她进屋去,刘婆子还在招呼高甲喝茶,高甲拒了,还得急赶着回去跑腿办丧,报上一声说主母没了,刘婆子唬了一跳,话都不及说,高甲已经跳上车走了。
叶文心直到回了屋子倒在床上,这才掉起眼泪来,也不出声也不动弹,拿帕子盖了脸,呜呜咽咽克制着不出声,石桂坐到她身边,握了她的手,她哭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姑姑是很高兴的。”
将要死的人,却露出从没有过笑脸来,叶文心这才一时感受不到悲痛,竟觉得她这是解脱了,等想起来才觉着难受,却也慢慢缓过气来,抱了小木枕头,这些东西要交给宋荫堂,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宋荫堂办完了余容的喜事,日夜兼程的赶回来,到家的时候,叶氏刚刚过世三日,棺木已经停好了,叶氏的丧事,宋家是大办的,泽芝披麻戴孝的跪在灵前烧纸,她屋里的丫头全是重孝,上上下下的下人俱都穿了素,搭得棚子停灵,还下了格扇,棺木香烛宝塔彩扎,已经是样样齐全了。
还有人送了扎彩来,一抬抬停在灵前,只等着出殡烧化了去,京里人家送一回丧报,叶氏已经没有娘家了,唯二两个娘家人还不能来,老太太在室里等着,宋荫堂却在灵前哭得站都站不起来。
被他的小厮扶着到后堂去,他先问的就是叶氏走的时候是不是痛苦,石菊穿了一身素,告诉宋荫堂:“老太太开恩,把表姑娘接了来陪了太太两天。”
轮不到她一个丫头说叶氏是不是走的平和,宋荫堂又问她那几日里叶氏吃了什么干了什么,石菊便一样样的告诉他听,说是叶文心喂了叶氏吃粥吃糕点,还给她念诗,替她剥莲子,宋荫堂听得怔怔出神,听起来走得很安详。
他心头悲痛涌上来,又问叶氏给他留了什么话不曾,石菊摇摇头,宋荫堂打定主意要去问一问叶文心,老太太急着把人叫进去,看着孙子的模样,话便说不上来,陪着流了一会泪,知道又得守上三年孝,这亲事一时半刻又说不成了。
老太太心里头一叹,真是前世的冤孽,心里却想着,叶氏走的时候虽没张口,可这落葬又该怎么入土,到了地下总该叫他们相伴才是,可这话,又该怎么对孙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