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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房东大婶的吹嘘,有一种伪新贵的虚张声势,其实内心中掩藏的,是自卑。她无一不刻在内心想:等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家还不拆迁呢?
当然,这也是牌友们安慰她的话:“急什么,你家那大的面积,越在后面,价格越高,等房价涨起来了,你家拆迁,那不成了千万富翁了?”
一边是房东的骄傲似谦虚,另一方面是牌友那种“苟富贵勿相忘”的期许,大家都暂时陶醉在快活的气氛里。
其实,自家的房子什么时候能拆,那期待却是等不了的。自家儿子早就收不住心了,靠房租吃瓦片,虽然不穷,但也得瑟不起来。只要无法得瑟,许多想追的姑娘,就会被那些摩托车手带走。时不我待,荒废青春。
但是,修车师傅,却饱含着正能量。本来,他家也与冬子家相似,当年,也是厂里的处理房,后来,也低价买下了另外一家的房子,算起来,也有两套。当年大部分下岗工人都南下打工,或者到市场摆摊。或为了路费,或为了本金,出售了自己都瞧不上的老房子,现金为王,落袋为安。结果,今天,这些房子却变成了金疙瘩。
最开始,他家并没有在拆迁范围,因为离得有点远。但后来,他们家又被重新划为拆迁对象了。原因很简单,他家在湖边,而那个湖,要做清淤整治工作,而需要的施工作业面,也就是冲出来淤泥水,那一个专门沟管,必须通过他家。于是,他们当时那几家人,也成了拆迁户。
他陪了两套房子,一套准备自己住,另一套准备出售。他家有一个姑娘已经出嫁了,不需要等房结婚。
哪怕一套房只值五六十万,但银行里有五六十万现金,对于一个工人来说,也是飞来横财,可以保证晚年无忧。这可是很多人的毕生追求。
但这个消息,很少有的知道,因为师傅不说,徒弟们也没到他家去过。只有原来厂里的老同事才明白,他家的位置及现状。所以,消息散布出来,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七号门附近的熟人,才开始跟师傅玩笑起来。
“你这满脸油污的,搞么事呢,有房有钱,赶快收摊,带上老婆去旅游,莫让她再在街上卖毛线了。”
师傅的老婆,在明堂路市场卖毛线,已经卖了十几年了,虽然也挣得出来几千块钱,但起早贪黑的,陪人笑脸,也比较辛苦。当地普通人,尤其是老年妇女中间,还有手工打毛衣的习惯。但现在,手工打毛衣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大家有了钱,也喜欢直接买成品毛衣了。所以,这种卖毛线的摊子,越来越少,而这位修车师傅的老婆,是仅剩下的几个做这生意的人,望着客户日薄西山。
“嘿,你不晓得我老婆?她固执起来哪个拗得过?她说,只要容城有几个人在打毛衣,她就坚持做那最后的卖毛线的人,她的性格,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当年只准你晚上喝点酒,几十年的工友,硬是没人看到你早上中午喝过,除非放假前。”
因为修车的人,在车间有可能有安全事故,偶尔也会开车试车,喝酒增加危险,师傅的老婆就有了这规矩,把师傅管得严。
当然还有同一车间的,懂行的人,问话就不同了。“伙计,你这一个月修车带卖二手车,起码赚一两万吧,劝嫂子别摆摊了,够用就行了,你还准备给女婿挣好大个家业?多玩哈子不好?”
邻居的牌铺就在不远处,这位工友也正准备到牌铺去的,估计是三缺一,想找师傅加入。
“嘿嘿,这就是你跟我不同了,当年,在厂里,你为么少我两级工资?我就喜欢修车开车的,我把修车当快活,一天不沾机油,我这手就痒。你嫂子喜欢打毛衣,喜欢卖毛线,也是爱好。我们是辛苦命,喜欢的都是干活的事,不像你那么清闲,打麻将钓鱼,都坐得住。”
对方显然很服气:“嫂子打的毛衣是漂亮,但又不跟我打,你穿的是温暖牌,我们都晓得。你是个劳碌命,哪个跟你比工资呢?你这家伙,闻到汽油都是香的。”
“也莫说我了,丁老三,你晓得吧?”
“他啊,焊接组的那个?抠了一生,当年吃烟,都自己躲在一边吃,也不能我们散。我们班长问他啥原因,他说他抽的烟孬,没资格跟我们打堆。”
“对啊,人家老婆是从农村来的,一人工资养全家,哪里像你当年,父母有退休工资,自己也是双职工,抽的红金龙,喝的小黄鹤楼,人家跟你交往不起呢。”
“哎?他在哪里去了?当年下岗后,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人家发达了。人家跑南方厂里打工,技术过硬,工资高得很。回来又把邻居的房子买了,现在拆迁要得三套房呢。”
“我朝!”老工友吐了口痰:“鸟枪换炮,想不到他还有这个铛。那不喜死,他老婆怕一生也没想到过今天吧?”
“哼,你猜丁老三在干啥?人家有新生意了,正在整门面,准备开一个不锈钢门窗店子,搞防盗网呢。他的活没得话说,那生意,肯定差不了。”
“活是没问题,六级焊工,相当于技术员了,大厂出来的,现在八级都考得上。他钱没挣够?”
“不是钱挣够了没有。你想想,天下的钱,哪里有挣完了的?什么时候是个够?这不光是钱的事,这是价值。自己的价值,通过钞票体现出来,自己还有用,在社会上还有意思,懂吗?我劝你,把修车的技术拿起来,给我打工委屈你,但你自己可以开一个嘛,现在车这么多,莫说修汽车了,就是修摩托,也不少你赚。”
“嗨,你不晓得我?耐不得那个烦。”工友被牌铺的牌友喊走了,师傅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个工友,父母也是容钢的退休职工,算是容钢第一代建设者。他是顶替父亲接班进来的,这种老工厂子弟,父母作为老职工,还是有优势的。挑岗位时,他不愿意到炼钢炼铁车间,嫌那里太热太苦,于是进了机修车间,进了汽修班。
汽修是个技术活,他学得不痛不痒的,但基本的活,总算是看会了。毕竟,跟着这么多高手在一起,自己也成了半个高手。但是,这种整天跟机油打交道的生活,并不是他的所爱。他爱的东西,在工厂之外。拿个收录机,穿个喇叭裤,跳个月光迪斯科,做一名八十年代的现代青年,才是人家的追求。
诗与远方是那么诱惑,但梦想却直接得很,就是找个漂亮的姑娘。他的老婆算是漂亮的,毕竟条件在那里摆着。当年的容钢是容城的绝对老大,父母又职工,自己又是技术工人,那简直是当时容城的贵族。贵族只会跟贵族联姻,另一个漂亮的厂职工子弟,跟他结婚了。
结婚时,他们几乎到了人生的巅峰,双方家长都是双职工,夫妻也是双职工。如果容城县长只有一人在工作,父母是农村的,那县长的家境,也不一定有他家的好呢。
本来的工人,具备了成为公子的条件,这恐怕连武钢的人,也没有这个资格吧。此所谓,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当然,这工友后来的人生,就开始了下坡路之旅。原因与大势当然不细说,但越来越愤世嫉俗是真的。
这条街上,许多家的悲欢都与时代有关。也许许多容钢人,都会有些许的抱怨,但这种类似于拯救的拆迁,又会让许多人狂喜。
悲喜之间,人与人的过去的工友关系,就日渐分野,容钢的老工友们,再也无法在情感上,扭成一个整体了。过去那种吃大锅饭时的亲密与平等,再也找不见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整个容城,已经变得不同。至少,活力,比以前大多了。
追求那平淡如水的安宁,是一种安定感,但这是老年人特有的追求。在安定的情况下,哪个不抱有一点梦想呢?年轻人,才会展示活力。在这样一个古城里,久已蛰伏的活力,仿佛被地底下挖掘出来一样,晒在人们面前。
安逸太久的人,好像已经动不了了,他们没办法起跑,因为梦想没有了,觉得自己不如当个看客,来得舒服一些。但是,这种看客,其实是最不舒服的。因为,我们观看体育比赛时之所以会兴奋,那是因为我们是啦啦队员,我们是鼓掌的,我们是真心为运动员的拼搏喝彩的。
但是,社会发展中的看客,基本上收获的,只能是失落。有人说,人的生命到了最后之时,最后悔的一句话是:我本可以。是的,望着别人跑远了,甚至看不到别人的尾灯,你的看客生涯也就只剩下顾影自怜。
人都跑光了,你评价谁?谁在听你的评价。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当全社会丢下你跑了,你还剩下啥?
所以,在这个全民跑步的时代,你坐着不动当看客,你不光是落伍,你恐怕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你没看,街边喝酒吹大牛的人,他们的对手也不越来越少了吗?
人们之所以不能忍受孤独,除了缺乏安全感之外,更重要的哲学意味是,他们缺乏作为社会的参照物,没有参照物的物体,不知道自己的运动状态。误以为自己是静止的,其实是大浪淘沙、随波逐流。落花于流水之上,以为自己与水的关系是相对稳定的,行走的是两边的岸。其实,自己走到哪里来了,将要到哪里去,莫说自己不能作主,连判断的依据都没得。
孤独的人往往会在心底深处算出疑问:我是谁?我在哪里?将要去哪里?
这种高层次哲学问题,会把一般人逼疯。所以,有人说过,只有大奸与圣贤,才可以孤独,普通人,承受不了。
而这里面,就有一位正能量的高手。这位高手,已经成了容城一个标杆,还当选了人大代表,他的名字叫胡富贵。
他其实是早期下岗,进入收废品行业的人。当然,当年的钢耗子与他无关,他只收废纸与塑料瓶之类的。凭着一点点资本积累,利用当年在电工班学的一些技术,他后来改行,收旧的电器,大街上,用一个干电池喇叭喊:“收旧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那略带点梁子湖边上口音的声音,几乎成了许多容城人早年的回忆。
那些年,他把这些电器收来,维修过后,便宜卖给农村,也算是有些赚头。
其实,当年电工班跟他一起下岗的,大多数都跑到外地,跟别人打工去了。比如武汉,装修市场特别发达,弱电装修,就需要电工。大厂出来的电工,技术过硬,还是很受欢迎的,收入肯定比当年在工厂里高。
但是,他离不了家,他家有一个因车祸瘫痪的老婆,整天端屎尿喂饭的,还经常推老婆出来晒太阳。
过去,收废品时,他老婆就坐在里面,记账或者给钱。后来,他收电器,一个大板车,有时也带着老婆出来兜风,老胡蹬三轮车,吼吼神的。那一种恩爱,让老人们看了,都既怜惜又羡慕。
后来,电器维修积累了一些钱,他又开了一个电器商店。卖家用电器。他因为自己有修理技术,所有在他家买的电器,如果坏了找他修理,他只收材料费。所以,白天卖电器,晚上加班修电器,成了他的日常。
他成了这方面的专家,用他的话来说,除了机器的壳子不好修,其他的,他都奈得何。
因此,他的电器商店生意也就比别人好些,图的是他搬不走的信誉和坏了就可以修的放心。
搬不走的信誉,在熟人社会,可是金字招牌。
从电器商店到品牌电器专卖店,他经历过一次次的升级,如今,他已经拥有一个商场了。这个家用电器卖场,可不仅仅是家用电器,还卖手机之类的东西,已经成为容城的老招牌了。
一个底层工人的逆袭之路,只因为他当年,没有成为愤青。有人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守着这样一个老婆,下身瘫痪,面部浮肿。他的回答很有意思:“我记得她年轻时,漂亮的样子。”
这句话,简直就是诗。一个工人,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诗人呢?不是因为他读了书,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文艺上的追求与探讨,而是因为,他把生活的苦难,活成了艺术。
他至今认为,自己一生的技术,其实只体现在老婆的轮椅上,他为此,还专门申请了专利。有一家轮椅厂,开出几百万的高价,要收购,被他拒绝了。最后,武汉一家厂子,答应与他合伙开厂,他只用这专利算是技术入股,占有公司两成的股份。这个厂子,现在生意很好,工厂也开到容城了,给当地,带来了丰厚的税收。
他的轮椅,当年是专门为老婆设计的。凭畜电池,操纵扶手上的手柄,就可以自由驾驶,这没什么稀奇。最厉害的是,它可以上下楼梯,安全快捷,这纯属创新了。
整个装置加起来,也只不过三十几斤重,普通人都搬得动,充电方便,续航时间长,极大地解放了瘫痪病人的活动空间。
胡富贵这人,父母死得早,把岳父母养老送终后,就以给养老院作慈善为快乐了。基本上,这种人,是以换钱并且付出为人生方式的,物质精神双丰收。
还有一个农村人来容城的典范,她是个寡妇。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老公。她是从农村嫁进城的,当年也算是村花级别。但老公死了,有人劝她再嫁一个算了。她不同意的原因,是因为婆婆还在世,要为她养老。
从自学理发开始,办一个理发店。周游于大量心照不宣的顾客间,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距离。从年轻人的时尚发型到老年人的染发,她都会。心灵手巧这个词,好像是专门为她设计的。
后来,名气与生意都越来越好了,收的徒弟也多了,于是就开了连锁店。她的连锁店有一个特点,所有理发师,都是她的徒弟,技术与态度这两项,都是她新手调教出来的,深得当地人信赖。
成了富婆,姿色不错,当然有更多的人想心思。当然会受到拒绝,当然会遇到失败。有人愤愤不平:“她嘛,徒弟里面,那帅的年轻帅哥,怎么会看上你?哪怕是同性的美女也不少,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这种猜测,纯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却从来不辩解,自己不婚的原因。
直到有一天,她婆婆去世后,在葬礼上,她大哭一场,大家才明白原因。
原来,她从农村来的,嫁进城里,自然就矮了一截。刚进门时,做好了饭,全家人上桌子,公公与丈夫喝酒,她都不敢上桌子,在厨房吃。但婆婆帮她撑了腰:“无男无靠,男人在外面是英雄,但回了家,女人才是主人。无女无主,你们两个男将,都得听媳妇的。”
是婆婆把她请上了正席,她不动筷子,全家人都得等着。
她是念着这份尊重,才坚持了这么些年。
“妈呢,我回娘家,你都要悄悄给我塞钱呢,咱家不富呢,你尽力了呢,怕我回家,邻居笑话呢,爹娘看不起呢。全天下的人死绝了,只有你在帮我撑场面呢。”
这连哭带说的,才让大家明白,女人一旦讲起义气讲起感情来,会舍得自己一生的时光。
正向的能量无处不在,只是在今天,它可以让你双丰收。在存量社会里,你太讲理性,太讲风格,你让别人占多了,你就占少了。
但这两人的经历证明,他们付出得多,让别人占得多,但自己也没少得。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整个时代,已经进入增量时代。你只要不断的努力,你的财富会不断增长,在增长条件下,你给别人一点,并不影响你绝对数量的递增。
当年,彭总给冬哥上过课,说过经济学中的复利原理。当生产发动起来后,工商业社会的增量现象,就有可能成为常态。
他问过冬子一个问题:“你把钱存银行,假如存一百块,按通货膨胀不变的情况下,十年后,它会自动变成一百五十块,多出来的那五十块,是谁给你的?”
当时冬子有点懵,对啊,怎么凭白就多出来了呢?以前自己总认为是物价上升带来的,购买力没变化,只是数字变了。但彭总的前提说得明白,假如通货肿胀不变。
“其实,是整个社会发展的红利,支撑着你的利息。”
这就是增量社会的秘密,整个社会的生产发动了,所有人都在挣钱,你的付出,都有利息回报的。
你付出了本金,有人付出了劳动。结果,两人一分账,都得到了利益。
最怕的是一种人,既不愿意掏本金出来,也不愿意付出劳动,只是在那里评论。
没有本金的人也不要灰心,只要你干,就可以收获这个增量红利。时代在前进,你跟着就行了,跟着大家的步伐,你也就前进了,不用太刻意,也不用太聪明,自然有胡富贵那样的带路人。
而今天,冬子觉得,他们这两位正能量,最大的贡献是,他们带动了徒弟与员工,让他们也成为可以养家湖口的人挣钱人。
而自己的价值,不仅从保留住父亲的品牌,而且从扩大就业,增加税收这个角度来看,也是有价值的。
所以,在保持品牌上,如果能够扩大规模,或许是更有意义的一件事呢。比如,冬子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小向一个小熊,一个月接近万把块钱,已经成了老家里的顶梁柱了,他们自己,也换了新手机,偶尔会在老乡与同学的电话里,得瑟起来。
更莫说,小樊与小蒋,这两位,已经在开始讨论,是否要在容城买个商品房的事了。毕竟两人月收入两万多,对付房贷那每月几千元钱,很轻松。
小樊当年的理想,仅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像都看见曙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