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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浮桥中间的栏杆望下去,一条黄色的河流远远延伸向天边。这一条河平静的时候,像是忘川的分支。
在昏黄的河水下多少沉默的骨骸被逐渐侵蚀成圆润的颗粒,变成鹅卵石随着流水冲刷,最终横陈在干涸的河床上。
将死去士兵的身体投进黄河。河岸绽起几道水花,然后消声匿迹。
死亡带来了一些流言蜚语,但还没流传开就消散在细碎的春风里。湿润的树梢上,一只寒鸦黑色的眼珠看向下方经过浮桥的军队。
二十万人的队伍,损失几个人无足轻重。蚂蚁巢穴掉落一块,工蚁只需要等待命令把空缺补齐。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我们军里有奸细?”
走过浮桥,二十万大军跟着一条支流向西行进。这条河往下再过百里,就到了宥城。
龙淮君与郭道平并驾齐驱。她牵着缰绳,但面朝着地面,郭道平看不清她的表情。
龙淮君回想起昨晚葛尔丹的话,心里有些疑问无法解答。他似乎意有所指,留下一个疑团。
龙淮君并不擅长猜谜。对于葛尔丹具有诱导性的话,她只能试探着做一些猜测。
这些猜测也不会过于浮夸,一切都是基于原本已存在的证据和关联。但就如同葛尔丹语焉不详的情况,现实的军中,唯一暴露出的问题只有那七名死去的**。
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作案工具,一包药粉,几把朴刀。
不论什么地方都会有这样的人,学校、庙堂,道观寺院,他们是群体中的一分子,只是当每个人更多的被安放在群体中,他们的责任心就被湮没了。
龙淮君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告诉郭道平。
郭道平的身体随着马背的波动上下起伏,他心里隐隐有些预感。
但那样的预感并不强烈,就像是早晨看见了满世界的大雾,理所应当怀疑接下来会出太阳一样。
军里的人叛变了。虽然只有七个人,但已经造成的后果却不止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数字。
至少有人知道了,龙淮君的帐篷并不是铜墙铁壁。这个可能性的显露,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危机。
二十万新兵都是被强制从各个不同的地方征集在一起。在这之前,他们藏身于社会上的各个阶层。朝廷征兵不看出身和阅历。
他们可能来自农民,可能来自商贾,也可能来自市井中最潮湿阴冷的区域。
他们或多或少可能都听说过辽军不可战胜的言论。至少在目前,那样的言论即使是他自己也无法反驳。
那种言论像疟疾一样在梁国蔓延。随着这几年梁军的一步步惨败,这些言论也已经被一点点的证实。
即使是郭道平自己,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
不像其它时候的战争,那些要上阵的将军或者士兵怕自己无法回头,就会留下遗嘱。
而郭道平是实实在在的觉得自己只要参军,那就必死无疑。
他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霉变”的气息,朝廷贸然把他们从舒适的角落里拽到太阳底下。这种作为,在他们眼里可能意味着“斩尽杀绝”或者“成为炮灰”。
“不知道,葛尔丹逃跑前这么和我说的,他说我们的军队就像那几个人一样无可救药。”
龙淮君看向郭道平。
“你能理解吗?”
郭道平摇了摇头。
目前最让他关心的是龙淮君的安全。在这个前提下,他觉得是时候让军队动一动。
这二十万人里有两千人来自朔方。跟随他们打过仗的人,或许更值得信赖。
刨除朔方两千人的零头,其余都是南方来的新军。
李广源和那些将领应该明白,新军仓促被招集起来。他们没经历正常的训练,没有相应的素质。
而这些东西都需要“老兵”们传授和保护。在那之前,新兵就像是一头野马,即使缰绳暂且套住了它也抵挡不住它任性的脾气。
必须要驯服。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至少他觉得是这样,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些新兵还只是一个个任凭喜好结成的小团体。
他们彼此之间维持着脆弱的联系,仅需要一个简单的理由就能让他们立刻倒戈相向。
比如生死的抉择,利益的得失。或者更简单——一个他们从没见识过的女人。
深思熟虑后,郭道平用关切的眼神看着龙淮君脆弱的身影。龙淮君注意到他直直的看着自己。她刚才的问题,他还没有认真解答。
“或许不是奸细。”
郭道平说。
“他们是一盘散沙。一帮野性还没来得及消退的野狼。葛尔丹他之所以讽刺我们,可能就是觉得我们的军队比不上辽人团结吧。”
辽人的军队按部落计算。他们散开的时候是服务于各个部落、族人的生存。而他们聚集在一起也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所以他们的凝聚力天生就比梁军要强。
梁军的军队,从来都靠着两种东西捆在一起。一是所谓令行禁止,二是诛灭九族。
郭道平说的可能性她也想到了,这一种情况也正是她一直都担心的那样。不过仅仅是这样吗?
她并非那种偏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假如不是心底里有种确确实实的直觉在支配着她的思想。
郭道平考虑的东西往往在表面上就已经看得出来。而她更擅长使用自己的直觉挖掘到更深层次的部分。
她突然想到一个很自私的问题:
“李广源为什么要把这些新兵全交给我们?”
她并非只是抱怨李广源交给他们一个烂摊子,而且还将无人敢选择的任务交给他们。
她只是疑惑。这些新兵如果留在晋阳慢慢训练不应该更好吗?
郭道平摇了摇头:“或许是看中咱们的潜力吧。”
要说潜力,朔方两千人的队伍已经令许多人瞠目结舌。相信在李广源那些将领的眼里,他们就像是一帮另类。
只有吃败仗才是他们熟悉的感觉。
“潜力?”
她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
这不是读书,潜力和实力相差巨大,是无法弥补的事实。不能仅靠所谓潜力就把关键部分的工作忽略不计。
这不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应该做出的决策。
忽然她又联想到什么——
上次商量谁去长城探清辽军虚实,有人也把他们推到了风口浪尖。她一直以为那是出于嫉妒。
和辽军抗衡的几年里,能称得上打过胜仗的队伍,除了已经除名的岳家军也就只有他们朔方的两千新兵而已。
“你是说,我们被排斥了?”
听完她的分析,郭道平张大了嘴巴。
她摇摇头,“只是猜测。”
要说具体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有了这么一个论断。
旁边,伊志平、檀道济等人也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努力跟着她在思考,但对于问题的关键,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魏延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李广源还有做宰相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