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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儿匆匆穿过抄手游廊,低着头往清冷的西侧一排院落走去。
外头是炎炎八月,她心中却如坠入冰窟般冷得刺骨。人都说皇家的公主里头,庆宁大长公主是头一份的厉害,可在她看来,自家主的婆母才是不动声色的本事。驸马和公主共有四,唯自家姑爷能读书,有功名,这回若弄个不好,不知庆昌大长公主会怎么收拾她。
廷灿在屋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庭院中五个懒洋洋的婆在打哈欠,众人见玲儿进了院,顿时讪笑道:“哟,这不是咱们奶奶的大红人么,这么半天上哪儿去了?奶奶快把里头地面磨出人影儿来了。”旁人一阵嬉笑。
不等玲儿开口,屋门吱呀开了,廷灿冷冷立在门边,强忍怒气道:“我有话和玲儿说,今儿天热,众位妈妈们都下去歇息罢。”她何曾对奴才说过这么客气的话。
其中一个婆慢吞吞地站起来,堆着假笑:“瞧奶奶说的,咱们做奴婢的哪那么金贵了,不论天热天冷,不都该给主当差么。算啦,不论死活还是熬着罢,不然回头奶奶又得满府里闹腾‘府里下人都怠慢您’喽!”
廷灿咬了咬唇,恨不能狠狠抽这几个婆一顿鞭,想当年母亲在时,自己何曾受过这等欺侮。玲儿一瞧不对,抢在廷灿开口前,赶紧上前几步,从衣袋里逃出一个荷包,也不敢看里头还有多少碎银铜板,直接都给了那说话的婆,讨好地笑道:“妈妈您说笑了,我们奶奶素来心直,说话多是有口无心,妈妈们拿着这个去打酒吃罢。”
那婆掂了掂那荷包,满意的笑了笑:“既然玲儿姑娘这么客气,咱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得啦,咱们走罢,回去松松筋骨。”
目送几个婆走出庭院,玲儿才赶紧跟着主进了屋门,顺手回身关门。
廷灿恨恨地坐到书桌后头,一拍桌面,骂道:“这群黑心肝的,如今瞧着那贱人得宠,便不把我放在眼里!哼,把个小贱人捧得什么似的,那没良心的还敢自称什么读书人,什么皇亲国戚,都是没礼的,公主也……”
眼看主越说越没分寸,快要说到当家婆母身上去了,玲儿赶紧大声咳嗽,用力瞥着一旁侍立着的小丫鬟,笑道:“奶奶,您又来了,天热气性不好,这说什么呢;严姨奶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听说如今严家公也中了第,公主和爷多看重几分也是有的。再说了,严姨娘生的哥儿,不也得叫您一声母亲么?”
廷灿正想骂‘谁稀罕那下贱种叫我娘’,忽见玲儿眼色有异,转而瞥见屋角那小丫鬟,只好忍着气:“玲儿,跟我进里屋去。”又朝那小丫鬟喝道:“你到门外廊下去看着,谁也不许叫进来,不然仔细你的皮!”
小荷花今年才十二岁,却已十分懂事,闻言连忙道是,多一句话都没有。
临踏出屋门前,玲儿叫住了她,塞给她两枚小小的银棵:“天儿怪热的,屋里不知还有没有绿豆,回头我和奶奶说完了,你去厨上找妈妈要个冰碗吃。”
小荷花望着玲儿温和善意的面容,心中感动,接过手赶紧出门。
边走边想着,人都说府里奶奶最难伺候,果然不错,性娇气爱拿乔不说,也不体谅人,当初跟奶奶过来的几个陪嫁大丫鬟如今都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下一个得用的玲儿,为主做牛做马,到处赔笑脸,说好话,忍气吞声,奶奶却依旧呼来喝去。眼看玲儿姐姐年近十,这些年来奶奶似乎从没想过给她物色亲事,只这么一日日耗着。
听说许多年前,韩管事那在外头做了掌柜的儿见玲儿好,想求了去做媳妇,却叫奶奶一口回了,不知有没有这事……
想到这里,小荷花忍不住暗暗叹息,庆幸自己亏得有老娘老,哥哥们也出息,只等熬过几年,到时去求了恩典,就能出去配人了。
里屋内,廷灿愈发气愤,重重坐到炕上,怔怔了片刻,忽落下泪来:“若母亲尚在,瞧我如今这个地步,连个小丫鬟都要说好话,不知该多心疼呢。”
玲儿倒了碗茶,顾不得给自己擦汗,先端茶来劝主:“奶奶别气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也是没法的事。无论如何,爷待您还有几分情意在,四季吃穿和月例都不曾少了,咱们得往好处看不是。”
廷灿受了半日哄劝,才怏怏地振起了精神,问道:“……别老说些有的没的,怎么样?出去见着向嫂了么?”
玲儿拭着额头,低声道:“见着了。向家嫂说,那姓许的言官虽级不高,在士林中却风评好,说话也有分量,当初既受了咱们夫人的资助,怎么也得报恩。他愿意替咱们把折递上去,不过……”
“不过什么?”廷灿忙问道。
玲儿面露为难之色:“奶奶您想,既是需要人家资助的,家境便可想而知。这折不是能一举上达天听的,还得经过几道坎,其中需要打点……”
廷灿业已明了,一拍炕几,轻哼道:“不就是些阿堵物么!行,只消能替我娘报了大仇,多少银都行!”
玲儿心中发冷:“……奶奶,这个……您还是要思呀。若是叫公主知道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廷灿毫不在乎,“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望着自家主永远任性不懂事的样,玲儿很想提醒她,这些年下来,原本丰厚的嫁妆早已被秦家的打秋风,还有旁的花销打点弄得没剩多少了,可主从不在意这种俗事,总觉得她的银是用不完的。想到这种行为无异于以卵击石,玲儿不由得神色黯然。
廷灿见她脸色,笑道:“你不要怕,本朝以孝治天下,我娘再怎么,到底是他顾廷烨的继母,他敢罔顾人伦,毒害继母,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玲儿忍不住道:“奶奶,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不能为着报仇,就什么都不顾了呀。您当务之急,是赶紧跟爷生下嫡,旁的先搁一搁罢!”
一听这话,廷灿就跺脚骂道:“别提那没良心的!看看当初爹是咱么待大姨母的,快十年才生下大哥呢!他若心里真有我,不论有没有儿,都该一样待我才是!才几年功夫,他就急着要儿,不顾我死活地迎了那贱人进门。我算是瞧出来了,那没良心的,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每次说到这个,主总要拿已故的顾老侯爷出来比,玲儿也无话可说。韩家爷本就成亲晚,能不急着要儿么。再说主不懂为人媳妇,天两头吵闹惹气,庆昌公主是什么人,哪是会顾忌儿媳脸色的寻常婆母?又不是当年的老老夫人,对大秦氏夫人束手无策。
“再说了。”廷灿轻轻泣道,“如今我娘和哥哥都没了,那边是恨不得我死的,两年前圣上说秦家孙不肖,也夺了爵,抄了家,我还有什么依仗。不若趁这事,好好振一振威风,叫这府里的人不敢小瞧了我!你别再劝我了,你不是贪生怕死罢!”
见主这般固执,又言及疑心,玲儿连忙想要辩白两句,却听外头小荷花高声道:“爷,啊,您来啦!”声音传到屋里,主仆俩一齐惊了惊,玲儿赶紧站到一边去。
韩诚推门而进,大步走入里屋,见妻脸色如常地坐在炕上,不由得怒道:“好端端的,你这几日怎么又不去给母亲请安了?四弟妹才刚进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你做嫂的也不拿出个好样儿来,平白叫我挨大哥二哥的训!”
廷灿见几日不见的丈夫,一来就是兴师问罪,不由得泪珠滚滚而下,哀声道:“郎好狠的心,这么热的天,明知我素来身弱,还逼我顶着日头去做这做那!你是要我死么!”
十岁妇人做出这么一副娇花般的柔弱姿态,实在有些刺眼。韩诚青筋暴起,吼道:“又不止你一人热,二嫂还怀着身呢,也去陪伴母亲。再说,母亲屋里有的是冰盆,哪里就热死你了!善孝为先,古有卧冰求鲤,埋儿养母,你也是饱读诗书的,这点道理也不懂?!”
廷灿最听不得大道理,一下从炕上站了起来,大声哭道:“敢情天底下只你一个是大孝,你不单有母亲,还有妻呢!我爹比你能耐大了去了,也知道疼我大姨母,为着妻什么都肯。年修得共枕眠,我才是你最该疼最该惜的人。只知道一味愚孝,也一点不顾惜妻苦痛,你算什么男人!”
韩诚揉着阳穴,他实在不明白,要求妻给母亲请安,孝顺母亲,这么名正言顺的天下之理,任谁都没话可说,偏到了自己妻这里,就如同鸡同鸭讲。
当初他也是真心喜爱过廷灿的。
他自小畏惧庆昌公主这样厉害的威势女,又不耐温吞女的贫乏无趣,那年在簪菊诗会上读到顾府七姑娘的诗作,已是十分动心,又听闻此佳人貌美若西,便巴巴地求母亲去提亲。可惜,婚后夫妻俩的美满只持续了短短数月,很快,所有甜蜜就被无休无止的争吵取代;妻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不断要求别人哄着,捧着,稍有不如意的,就哭闹不休。
韩诚好羡慕授业恩师,师母既会诗唱合,又会理家管事,左右点缀两个知情识趣的美貌侍妾,何等情致风雅的日,怎么自己就弄成这样?!
廷灿还在哭,越哭越来气:“书上说,勿以妾为妻,你算什么读书人,屋里妻四妾,还讨二房,把明媒正娶的媳妇撂在一旁,在那儿跟小贱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要是我爹还活着,定打死你这个无行的女婿……”
韩诚用力顺下气,坐到炕边,平心静气道:“灿娘,你好好听我说,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对你不喜,严氏就是母亲做主抬进来的,你不看佛面看僧面,再这么下去……”他想起前几日庆昌公主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一惊。
“再这么下去怎样?”廷灿一把甩开韩诚的手,冷笑道,“堂堂公主府还能休妻不成?再怎么样,我也是宁远侯府的嫡出小姐!你们丢得起这个人,顾家还丢不起呢!你也算男人,开口闭口母亲的,连自己妻也护不住,哼,当年我大姨母七年不开怀,我爹就……”
“够了!”韩诚忍无可忍,这些年来顾着孝道,他从未说过顾老侯爷半句不是,今日天热气燥,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你爹遇上秦家女,才是倒了八辈的血霉!险些弄得无嗣不说,末了,差点家破人亡,几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哥一把火烧了!我虽没出息,却也不敢岳父!”
“你,你敢非议我爹!”廷灿一下毛了,拾起炕几上的墨砚就砸了过去。
啪嗒一声,砚台摔在地上,溅得墨渍四散,亏得韩诚机灵,迅速一个闪身,否则定要脑袋开花,望着鬓发散乱眉毛倒竖的妻,满脸的刁蛮戾气,早不复当年的清丽动人,韩诚大怒道:“你,不可理喻!”然后甩袖踢门就走。
廷灿更加愤怒,把屋里目之所及的东西都摔了一个遍,然后伏在案上,呜呜哭个不停,玲儿只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小心收拾屋里的狼藉。
过了许久,廷灿才缓缓收住泪水,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一定要报仇!都看我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依靠了,就来欺负我!我不好过,也不让他们好过!”
主仆俩低声商量了几句,玲儿低声哀求道:“奶奶,这笔银数目不小,咱们可再也拿不出这么多了,你再多想想罢。”
廷灿思片刻,决绝道:“今晚你叫向嫂来见我,我当面吩咐。”
玲儿无奈,只好应了。
当日夜里,玲儿买通了门房婆,央求放人进来,门房婆见是常来看望奶奶的向家媳妇,也不疑有它,收了银就放行了。
向嫂其实才四十多岁,可头发却已花白。
廷灿见她苍老憔悴的模样,破天荒地关心起来,平日说来就来的泪水,此时却挤不大出,只要掩袖作泣状:“向嫂,你这几年受苦了。”
向嫂跪在地上哭道:“有姑娘的怜恤,日倒还好过,只是时时想着夫人的恩慈,想着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我,我……真是……”
廷灿对这话满意了,微笑道:“母亲素日最信重向妈妈,如今看来,你家都是好的。现在,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这,这府里的人都欺负我……”
说着,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向嫂伏在地上大哭:“姑娘别折杀我了!夫人待咱的恩情,我们母就是死一万次也报不了。姑娘是多金尊玉贵的人,夫人当心肝肉一般养大,姓韩的不知好歹,居然不好好待着,叫姑娘受了委屈,真是杀千刀的!”
廷灿心里熨帖舒服,玲儿见主一直没叫人起来,轻声道:“向嫂赶紧先起来罢,这青石砖的,跪久了伤身。”
不等廷灿发话,向嫂乐呵呵地摆手道:“不伤不伤!能见着姑娘,老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在姑娘跟前跪一会儿,比在外头躺着都舒坦!咱们姑娘是什么人呀,姑娘刚落地那会儿,夫人不是请人批过命么,说咱们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儿,下凡来报恩的,连老侯爷都信呢,便是稍有折难,也能苦尽甘来。”
廷灿仿若回到了未嫁时光,上有溺爱的老父,下有无所不能的母亲,周围满是恭维的仆妇,她不免飘飘然起来,骄矜地轻轻摆动衣袖,笑得尊贵高傲:“还是起来罢。玲儿,给座。”
玲儿赶紧端了把小杌过去,向嫂稍稍坐一个边角,廷灿才道:“向嫂,那事儿……你可有把握……?”
向嫂赶紧道:“本来这事我也不敢说。可近日蜀中那边不是屡屡传来消息,说顾侯的种种不妥么?许大人说,不如藉着这股势头,趁热打铁。”
廷灿不懂政事,只依稀听说过蜀王似对顾廷烨十分不满,便笑道:“果真如此,那就好了!哼,顾廷烨逼死继母,毒害我的侄儿侄女,天理不容,只可恨韩家怕事,一点不肯沾手,等到时一纸折递上去,我看他怎么受天下人唾骂!”
玲儿听得心中连连苦笑——她实在不明白,像夫人这么精明强干的人,怎么会养出自家主这么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儿来。一个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怎么会为了那些虚乌有的罪名就‘受天下人唾骂’。‘天下人’哪那么闲。
廷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向嫂道:“这是我的亲笔信,交给许大人,就说事成之后,我还另有重谢。”
向嫂诺诺地双手接过,又听了好些吩咐,匆匆出府而去。
这夜里,廷灿睡得格外香甜,梦见自己母亲和兄长的冤屈得以昭雪,皇帝把顾廷烨下了大牢,充军发配,永世不得返京,又把那盛氏罚入教坊,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自己又成了当初那样尊贵的顾家七小姐,婆母和丈夫都唯唯不敢得罪自己,当然,那姓严的贱人也别想好过,被卖入最下贱的窑里,她生的几个小崽都卖到外地给人做了奴才……
正做着美梦,忽听外头一阵轰然大响,廷灿猛然惊醒,只见呼啦啦一大群人涌进屋,她害怕地缩进床里侧,五个强壮的婆一拥而上,一把抓住她,或捆手,或绑腿,或塞嘴。
廷灿奋力抬头,不住踢弹双腿,只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身影站在门口,正是庆昌大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潘妈妈。
潘妈妈冷冷道:“奶奶犯了癫病,赶紧送到后院静房里去,回头请大夫好好医治。”
廷灿拼命甩头,努力吐掉嘴里的布片,正要叫喊,赫然见到潘妈妈手中捏着一个信封,赫然是几个时辰前自己刚给向嫂的那封信?!——廷灿愕然。
潘妈妈瞧着她,冷漠道:“以后奶奶就好好养病,别再弄写字了。”
廷灿立刻明白了,愣了片刻,立刻疯了似的尖叫道:“你们把向嫂怎么样了?玲儿,玲儿呢?!你们怎么敢?!我爹是宁远侯爷,我是顾家嫡出小姐!……你们这些下滥的奴才,怎么敢这么无礼!玲儿,玲儿快来呀!……”
几个婆才不管这些,七手八脚把她捆结实了,挣扎到后来,廷灿心里怕了,开始口不择言地哭叫:“……相公,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封信……你去问玲儿……一定是她自作主张,对,是她想替我出气,她也会写字……”
很快,顾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
正院大屋里门窗紧闭,韩家父母儿人或坐或立;庆昌公主手中拿着几张薄薄的信纸,里头正是韩诚素日熟悉的妻字迹。
“怎样?我早说了,这祸害留不得,你儿非要怜香惜玉,这下你们爷俩还有什么话说。”庆昌公主悠悠地晃动那几张信纸,“好在我那儿媳是个蠢货,若稍许聪明些,真买通了个把言官,把这事抖搂出去,以后咱们和顾侯要不要来往了?”
韩诚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一句也说不出来。
韩驸马年近六十,依旧声响身挺,一个巴掌甩在儿脸上,怒喝道:“逆!你母亲的话,你几次不听,如今险些酿出祸事来!顾廷烨和王善之是奉了圣命入蜀的,一个去收军权,一个去收政权钱粮,所作所为都是皇上的意思,这样的人,咱们能随意得罪么?!”
庆昌公主幽幽道:“有些事,外头人不知道,咱们还能不知道?当初宁远侯府那把大火,皇上有意替顾侯出气,本想连你丈母娘一道惩处的。还是医来报,说你丈母娘活不过几日了,顾侯才向皇帝求情给你丈母娘一个善终……怎么,到了你媳妇嘴里,竟成了顾侯逼死继母,哼哼,真真荒谬可笑!”
说完这些,她又自嘲地笑了笑:“奇怪,当初,我怎么没瞧出竟是这么一个蠢货呢?”
韩驸马瞪着那信纸,恨恨道:“还有顾廷炜的一双儿女。这案不是早结了么,余阁老亲自将弃妇方氏拿送有司衙门,那方氏也都招了,说是为报复秦氏陷害之仇,还险些扯出顾侯头位夫人余氏背夫偷汉的烂事来,倒把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吓得不轻,赶紧结案。这,这……怎么你媳妇也要牵连……”
韩诚慢慢抹去额头上的冷汗,神色渐渐镇定下来,低声道:“都是儿的不是。这样的媳妇,儿是不能要了,以后该怎么办,还请父亲和母亲指点。”
“这种内宅的事,你不要插手。”
公主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十指,捡起信纸往烛火上轻轻一扬,随后扔在地上,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几张薄纸,不过须臾,地上只余一团小小的暗色纸灰。
“顾侯那边说了,只要不休妻,不坏了顾家姑娘的名声,旁的他不在意。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到底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以后你媳妇就在后院静房里待着,门也别出了。”
韩诚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阴冷潮湿的屋,只几个性情怪癖的哑婆看守,不由得心中不忍。此时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忽如深秋般瑟缩了下,鼻端若有若无一股浓郁的菊香,仿佛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开,诗会上初次读到廷灿的诗句,那样心醉神怡。
公主轻轻拉起儿,柔声道:“我的儿,委屈你了,你姻缘上不顺,耽误了多少事,过了这次,你就别再想她了,多想想自己个儿的前程。”
菊香陡然消失了,韩诚点点头,冷静道:“就依母亲所言。”
也许,那只是一个幻觉,也许,他娶错了妻。
……
韩府东侧院落的正屋,严氏温柔地抚着熟睡的幼,轻轻掖好被角,才转身走出里屋,来到稍间,却见屋角站着一个暗暗的人影。
“你辛苦了。”严氏从桌上拿起一袋银,递了过去。
那人影往后退了一步,发出低低的女声:“奴婢不敢要,只求姨奶奶大发慈悲,放我出府去。”
严氏笑了笑,放下银袋。她生的娇小妩媚,言语间自有一股甜意,即便她说的跟甜美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
“还真叫你说中了。跟去的几个婆回来说,你那主临被堵嘴前,还嚷嚷着把事儿推给你呢。”
晚风徐吹,屋内灯光浮动,忽闪忽现的光映在那人脸上,却见白生生的脸蛋,清秀的眉眼,赫然就是玲儿!
玲儿默不作声。
严氏却似是很有谈性,望着屋顶,幽幽道:“那年奶奶身边的双儿推了我一把,害我掉了个成型的哥儿,我伤心的什么似的,可到底没什么凭证,倘你家奶奶肯替双儿说几句,大约她能保下性命……可奶奶一句也没说,唉,到底一条性命,生生叫公主杖毙了……还有之前的敏儿,良儿……都没了。”
玲儿还是没说话。
严氏忽转头看她,微笑道:“现在你能说了,这件事,到底是双儿替你们奶奶打抱不平,自作主张,还是你家奶奶授意的?”
玲儿神色冷漠,声音更冷漠:“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么?还问我做什么。我倒佩服姨奶奶,当初吃了那么多苦,居然都一一熬了过来。”
严氏微微苦笑,声音却清甜如水:“有什么法,我没你家奶奶命好,只能自己熬了。唉,爷对奶奶还是有情的,只消你们奶奶稍微少闹腾些,大约就没我什么事了。”
想起往日苦楚,她不禁心酸,怔了半响,忽抬头看着玲儿:“最后问一句,你这么做,不觉得对不住主,良心不安么?”
玲儿猛然抬头,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一字一句道:“我七岁到奶奶身边当差,如今二十七岁,整整二十年,从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主的事,也从没打算过要做。双儿姐姐临咽气前对我说,姊妹们只剩我一个了,该报主的恩情都已报了,叫我以后多为自己想想。”
严氏听得发怔。
玲儿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感,“这些日,我劝了奶奶无数次悬崖勒马,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好的,都是发自肺腑,若有半字虚假,叫我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经年浊气尽出,玲儿盯着对方道:“……好了,别说这些了,姨奶奶给句话罢,放不放我。”
严氏定定看了玲儿一会儿:“你不会一出去,就立刻反咬我一口罢。”
玲儿苦涩道:“背主之人,说的话还有人信么。”
……
天色微微亮,公主府后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灰篷马车,坐在车头架马的一个青年汉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头,过了半响,惊喜道:“来了来了,娘,她来了!”
马车里立刻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是向嫂,她定神一看:“呀,是她!”
玲儿素衣荆钗,挽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从公主府小后门出来,款款走到马车边上,向嫂泣泪道:“好孩,你终于来了,咱们娘俩等了有半宿,就怕……就怕有个万一……”
“好了,别说了,快上车,咱们赶紧走。”那汉喜气洋洋,连忙跳下车,亲昵殷勤地扶着玲儿上车,然后一扬长鞭,迅速驱车而走。
车厢里,向嫂抚着玲儿的手背,含泪而笑道:“就怕他们不放你出来,总算老天有眼……你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也怕。”玲儿挨在向嫂怀中,轻轻道:“不过我对严姨娘说,若我死在公主府里,回头京城中就会有谣言四起,说严氏陷害大妇,种种恶行。我一个小小丫鬟,伤不了偌大的公主府,可坏一个姨娘的名声,还是不难的。”
那向嫂拍掌笑道:“这倒是。眼看大妇要倒了,又逢严家父兄都入了仕,她能不想扶正?正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时候呢。”
过了片刻,她又叹道:“你说,七姑娘还能活多久?”
玲儿面色惨淡:“依着姑娘的气性,不会很久了。”那种凄楚艰难的日,绝不是顾廷灿这种温室里的娇花能熬过去的。
向嫂见玲儿神色不好,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七姑娘的性我知道,这件事就算我们不帮忙,她也会自己想法去做的,到时不过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罢了。”
“我没有后悔。”玲儿摇摇头,漠然道,“继续留在奶奶身边,不过一个结局。我,我还记得廷烟姑娘。”
说起那个早早出嫁且不和娘家来往的顾府大小姐,向嫂立刻起了劲儿,拍腿道:“没错!秦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我听老人们说过,当初廷烟姑娘的娘对自家主也是忠心耿耿,本来都说好了合意的婆家,谁知那病秧临终了还要害人!为着恶心白氏夫人,也为着廷煜大爷有人照料,就,就……嗨……”
向嫂想起那早逝的邱姨娘,胆气更足了:“秦家人过河拆桥,当初说的千好万好,结果夫人一过了门,就开始看廷烟姑娘母女不顺眼了。唉,可怜的廷烟姑娘,叫夫人哄着老侯爷嫁到那么远,也不知这辈还能不能回京城!”
玲儿点点头,轻轻道:“咱们做奴婢的,在主眼里都不过是个物件,好用时就用,不好用时就随意丢开。”说到这里,她忽想起一事,伸手去揉向嫂的膝盖,“我记得您的老寒腿一直没好,昨儿夜里又跪了半天,这会儿疼不?我给您揉揉。”
她的手一触及膝盖,向嫂就嘶得一声轻响,恨声骂道:“这对母女都是一货色,从不把奴才当人看!我们家一辈替她们卖命,我男人还是受了牵连被活活打死的,到我婆婆咽气,夫人都没给我们母一个交代,只叫我们继续苦哈哈的当差!呸!”
“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们赶紧离开京城,找个清静地方住下。”玲儿道,“有这些银在,咱们总不愁过日的。”
向嫂笑道:“正是正是。”忽又忧心道:“庆昌公主会放过咱们么?不会又改主意了罢。”
玲儿展颜一笑:“这次的事,若没公主默许,你以为严姨娘能自作主张么。”
向嫂一惊:“难道,是公主要收拾七姑娘?”
“若奶奶好好的,公主未必不能容她。”玲儿冷冷道,“偏奶奶一个劲儿撺掇爷忤逆母亲,很早前公主就不想要这个媳妇了。不过后来夫人死了,因不愿叫外头说公主府见风使舵,畏惧顾家权势,反而不好顷刻动手,才又拖了这许多年。”
“好孩,你真是个聪明的!”向嫂大喜,搂着玲儿道,“以后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
玲儿最会做小伏低,满脸感激:“我比青弟还大了两岁,承蒙您不嫌弃,以后我一定好好侍奉……侍奉……”她脸红如赤,羞涩不已。
向嫂笑眯眯道:“你叫我什么。”
若是以前还在顾府吃香喝辣,她是定瞧不上玲儿做儿媳的,可这几年落魄,做生意被骗,卖苦力被欺侮,过了一段衣食不济的日,她才惊觉家里非得有个能干的媳妇不可。
像玲儿这样,既聪明本事,又死心塌地喜欢自己儿,无亲无故,除了自家还能靠谁去,且她年纪又大了,只有怕男人不要她的份儿,更会加倍恭敬自己。
玲儿静静瞧着向嫂得意的神色,心中微微而笑,脸上却羞如二八少女,温顺道:“我以后一定好好侍奉娘。”
日都是人过出来的,一个有力气,肯听话的丈夫,一个不算难伺候的婆婆,她就不信,自己会过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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