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叩门

情何以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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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嘭嘭嘭!嘭嘭嘭!

    “开门!给我开门!”

    鼻青脸肿、身上挂着几片破甲叶的钟离炎,在皇城外大声咆哮,使劲捶门。

    皇城禁卫统领向兆槐今天值宿,披甲挂刀,站在城门楼上,十分头疼:“钟离老弟,这大半夜的,皇城岂可擅闯?”

    钟离炎重重又砸了几下,才从城门洞里退出来,仰头看着高处的那劳什子将军:“姓向的!与我报知天子,说大楚第一天骄钟离炎求见!”

    向兆槐并不反驳他的自称,免他记恨,只道:“天色已晚,陛下心神也乏,不便打扰。钟离公子有什么事情,不妨明早再来。”

    “等不及明天!”钟离炎大手一挥:“这是天大的事情!我要陛见天子!我要请他主持公道!”

    向兆槐苦笑不得:“老弟说笑了——谁能不给你公道?”

    “你现在就不想给!”钟离炎抬手指着他:“我数到三,再不给我通传,我就要去敲登闻鼓——我要击鼓鸣冤!”

    这小子说得出是真做得到。

    向兆槐直接跳下城楼,亲切地把住钟离炎的胳膊:“老弟,老弟!你这是急什么?”

    又打量着钟离炎的样子,小声道:“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请太医先帮你看一下。这样见天子,也不体面。”

    “休想!”钟离炎一把挣开他:“这都是罪证!我就是要让天子看看,斗昭是如何不尊重国法,公然殴打本阁,抢本阁的位子!”

    向兆槐满心想着息事宁人,忽觉不对:“不对啊,你跟斗昭是从小打到大,从没见你告状啊。你钟离老弟,几时是告状的人?”

    “伱不要把这么严重的事情,混淆成普通的斗殴!”钟离炎大怒:“天子许我太虚阁员,现在斗昭又霸着不肯给,这事没个说法,我是不可能罢休的!”

    以前不告状,那是告状没有用。献谷钟离固然是名门,但卫国公府更是享国世家,什么刁状都告不赢。

    这会告状能有用了。

    手拿国书出门,鼻青脸肿回家,这是伤谁的颜面?岂能不大告而特告?!

    向兆槐还要说些什么。

    钟离炎又怒指而骂:“再拦着我,连你一起告。你敢包庇斗家小儿!”

    向兆槐颇感无奈。

    但这时耳中已听到吩咐,遂苦笑着让人开门:“行行行,让你进去,给你通传——钟离老弟啊,今晚我可能要担责。”

    “放心,没人会怪你。”钟离炎立刻换了笑脸,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大家都知道我钟离炎是个讲道理的人,你向将军也是听得懂道理,不肯跟斗家人同流合污,才会放我进皇城。要是换成斗家的那几个……哼哼!”

    向兆槐已经后悔跟他说话了,随便指了个路,就赶紧回来站岗。

    却说钟离炎进了皇城,也不拘束,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穿廊过殿,很快来到楚天子静修的射虎宫。

    “陛下!”他扯开嗓子就喊,边喊边往里走:“这事儿您能不管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姓斗的把国书都扯了。心中岂有朝廷,岂有大楚社稷——欸?”

    射虎宫里,空空荡荡。瘦得像個衣架似的顾蚩,孤零零地飘在角落,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陛下还没过来,要不你歇会儿再喊?”

    钟离炎‘哼’了一声,抱臂不语。魑魅魍魉之徒,钟离大爷不屑交往。

    不多时,殿内忽而暖意骤生,好似阳春恰逢。楚天子巍峨的身形出现在玉炉之前,只着一身常居服,随手拿细钳拨了拨香片,并不回头:“钟离小子吵吵嚷嚷了大半夜,究竟什么事?”

    “陛下~~~!”钟离炎立即进入状态,拖长了尾音,干嚎道:“臣奉命入阁,代表楚国参与太虚事务。那斗昭却冥顽不灵,恋栈不去,还偷袭于我,臣一时不察,又念在同为楚人,对他手软——竟被重创!”

    他一阵抑扬顿挫:“这哪里是在偷袭臣,这是在偷袭陛下的颜面啊!臣请流放斗昭!把他流放到妖界去!让他看大门!”

    楚天子扶了扶额,一时没有说话。

    钟离炎无理都要搅三分,现在自觉大义在手,岂肯罢休:“陛下!臣可是听您的旨意,为国家奉献。特地辞了千牛卫将军职,公开宣布退出楚籍,全身心地准备参与到太虚事务里——现在斗昭霸着位置不走,臣两头没着落,像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您哪里会忍心啊?”

    顾蚩在一旁听得直塞牙。

    楚国政改正如火如荼,随着淮国公率先交兵解权,其余享国世家也纷纷表态支持……整体进行得算是顺利。左、斗、伍、屈,皆从熊姓皇室,可以说楚地无事不成。

    但不顺利的情况也有。

    削夺世家利益,毕竟是切肤之痛、剜肉之伤,哪怕是威严最重的淮国公,在左氏内部也只能说是弹压不服,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君不见最近这段时间,左公爷屡屡公开发声,左小公爷七进祖祠,屡屡祭拜先祖……那珞山之上,却也新挂多少人头!

    虞国公性情温和,宽待亲族,屈氏恃宠而骄者也最多。这些天都是屈舜华拿着刀子,一家家找上门去讲道理。

    斗氏有个桀骜不驯的斗昭,蛮横地镇压内外,倒还好些。

    伍氏继承人身死,没有第二个服众的继承人站出来,又恰逢此大局变动,内部就混乱得多。

    享国世家尚且如此,其下更不必说。暗流激荡,只是人不曾见。

    楚国是一个大世家,各大世家是一个个小楚国。

    现在是楚国顶层达成了大体的一致,中高层在桌底下分歧,底层只知道欢呼凰唯真归来。

    比如现在,钟离炎可不就是要说法来了?

    献谷钟离氏,是仅次于享国世家的名门。在这次政改里,也是失血最多的几家。

    谁说这小子莽撞无脑?

    抢斗昭的阁员位置是真的,抢不过也是真的。要在新政铺开后的体系里,要一个确定的位置,更是真的!

    大概……是钟离肇甲的主意吧?

    “你这惫赖货。”楚天子回过身来,笑骂道:“你爹好好地在那里,能吃能喝能折腾,你动不动说自己是孤儿,算怎么回事?”

    顾蚩眼皮微垂。“折腾”这个词,对钟离肇甲这种位置上的人来说,可不算什么好评价。

    “古来忠孝难全!”钟离炎大声道:“为了国事,我已脱离献谷,与钟离肇甲断绝父子关系了也!您让我做太虚阁员,我虽不愿意,也要好好地做!”

    “行了行了。”楚天子摆摆手:“斗昭也是个性子犟的,两头蛮牛顶起角来,朕是哪头都不好强摁。他回来了是好事,太虚阁员的位置,你就算了——别急,别嚷,千牛卫你再回去,还做将军,予你俸升三等,扩兵额一千,又皇室秘术,任选三卷,助你下次反败而胜,你看如何?”

    “陛下,您当钟离炎是什么人?”钟离炎一脸不被信任的愤慨:“我岂是向您求官!求财!”

    楚天子便笑:“你走个过场,朕就予你这些,难道还不满足?就算是现在公认的第一天骄姜望,出场费恐怕也要不得这些。”

    钟离炎昂首道:“可恨天下人目光短浅,不分石玉。陛下也看轻了臣!”

    楚天子瞧着他:“那你说说看,你求什么?”

    “臣求官考!”钟离炎大声道:“国教大政,利于千秋。我辈世家子弟,献谷男儿,岂不支持!我要带头参加官考,靠自己本事,硬秤分金,刀口夺名。只求朝廷公正对待,不要优待,也别压制于我。”

    楚天子看着这个鼻青脸肿、情状难堪的家伙,倒是很有些刮目相看:“你跟你父亲的想法,倒是不同。”

    “他老了!人老了,就难免耽于旧情。那些个宿老故旧的利益,他不得不考虑,也割舍不掉。”钟离炎大手一挥,很是骄傲的样子:“我就不同,我打小六亲不认,五毒俱全。陛下索性撤了他,叫他卸甲。我来做这个钟离氏之主将那些老东西通通流放,大力提拔青年骨干,必定大兴献谷!”

    顾蚩在旁边始终不发一言,但心里已经默默调整对钟离炎的态度……的确不能纯当莽夫看。钟离家这小子,是要在新政里占一个重要位置啊!

    “胡说甚么!”楚天子抬指骂道:“你对你的父亲,我楚国的大将军,有大不敬!”

    “自古忠孝难两全嘛!”钟离炎大咧咧地道:“陛下,我跟您可是一伙的,您不能不向着我。”

    楚天子不置可否,瞧了他两眼才道:“官考本就是一视同仁,无分贵贱。大门朝天,迎天下楚人,你想要去考便自去——谁敢对你不公,你再来敲登闻鼓便是。”

    钟离炎肃容道:“如此,臣便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了。”

    楚天子‘呵’了一声:“说来听听。”

    “那皇室秘术臣不会选。”钟离炎道:“您帮臣选。”

    “这事倒也简单。”楚天子笑了:“你有什么要求?”

    “瞧您说的,哪里说得上什么要求……”钟离炎咧开了嘴:“能压制斗昭就行!”

    ……

    ……

    “压制斗战金身和压制彼岸金桥,都是有办法的。”百无聊赖的姜某人,正用演道台推演道法,顺便通过太虚勾玉,与其他真人探讨一些修行问题。

    这封信回给了秦至臻。

    秦至臻果然很感兴趣,回信的速度超乎以往——“什么办法?”

    姜望回信:“你去楚国卫国公府找一个叫‘斗勉’的人。”

    回罢此信,姜真人退出心神,遥遥一指。地下九百丈正要喷发的岩浆,被他一指按了回去。七十里外正在弥漫的魔雾,被一点火光掠尽。

    他纵身跟在队尾,在安安队长的领导下连越两座山岭。

    秦至臻的信又飞了过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姜望反问。

    这一次秦至臻很久都没有再回信。

    大概是还没有组织好骂人的措辞。

    姜望也没有再看信的打算,全身心投入本次探险之中。

    因为他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巅,捕捉到了一点经久不磨的痕迹。那是一株在山石罅隙里钻出来的小树苗,其顽强的生命力,已经由山石清晰的裂纹所体现。

    树苗上的灵性痕迹,来自战死在天京城的老道苍参。

    其人已死,其真犹在。

    这颗树苗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唯一的意义就是告诉那个永不能再回来的人,他的师父,曾经来过,曾经寻找,永远等待。

    当年被赵玄阳擒来躲藏的上古魔窟,就在这里。

    姜安安所选定的探险之地,竟是此处?

    姜望心神一动,跃迁而前,截住了疾飞的蠢灰,举手向队长请示,表示自己有问题。

    “讲。”进入队长状态的姜安安,风格相当冷飒。

    她并不知道这里曾是哥哥险些埋骨的地方,姜望从不跟她讲述自己经历的危险。所有无法遮掩、被人们传播开、最后传进她耳中的危险事迹,都被姜望描述成探险的游戏。

    所以姜安安现在才会如此热衷于探险。

    她只是像小时候一样在模仿在学习。

    她用这种方式,靠近她最崇拜最亲爱的人。

    当然,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她的眼神是警惕的。已经长大的姜小侠,很认真对待这次伟大探险。

    姜望道:“我想问一下队长,咱们这次探险的最终目的地,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姜安安低头看了一阵舆图:“还要翻过三个山头。”

    姜望松了一口气。

    各种各样的局经历得多了,他已经不敢相信巧合。那些心脏手脏的存在,很擅长用微小的巧合,撬动磅礴的变局。

    他自己在任何境况下都敢于面对,但并不敢带着姜安安和叶青雨冒险。

    “还有问题吗,这位队员?”姜安安问。

    姜望微微一笑,自觉地又回到了队尾。

    这兀魇都山脉在传言中当然十分阴森可怖,种种恐怖传说,让这座山脉的名字,成为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但相较于祸水、陨仙林那样的绝地,现世任何地方,都只能用风和日丽来形容。

    对姜望来说尤其如此。

    只要不去他和赵玄阳曾经呆过的上古魔窟,不触及那位七恨魔君的存在痕迹,不跟那位七恨魔君打照面……这兀魇都山脉,就没有危险可言。

    踏火绕烟的巨大恶犬,威武地飞过高空。

    身法一个比一个飘逸的三道人影,次第飞在恶犬之后。

    而在姜安安队长并无知觉的情况下,一尊面貌凶恶、獠牙外呲的雄魁身影,大摇大摆地从队伍中分出,掠过那株生长在岩隙里的树苗,飞向那座曾经经历了生死的古老石窟。

    道历三九二八年年底的姜真人,以魔猿法相,向过去叩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