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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竹宫位于金水河的南岸,太极宫的东侧。
当年清妃娘娘因难产去世之后,先帝因怕触景伤情,便关闭了疏竹宫。不过那时候疏竹宫每日有人打理,与清妃生前状况一般无二。
后来先帝驾崩,连太极宫都封宫不用了,疏竹宫便冷清了下来。久而久之,疏竹宫内疏于打理,荒草丛生,鼠蛇流窜,便成了一座废宫。
再后来,突然有某一日,宫内起了流言,说是疏竹宫闹鬼,有人亲眼看见清妃娘娘在琴阁中游荡,衣着妆饰俨然旧日模样。
从那以后,昔日高致雅情的疏竹宫,成了宫里人人闻之色变的鬼宫禁地。
行晔下旨将缪凤舞关进疏竹宫,大概就是觉得那里没人敢去,比之冷宫要安全许多。毕竟冷宫之中,居住着一些前朝或本朝犯了错的妃嫔,难免人多口杂。
茂春带着人,将缪凤舞直接从万泰宫送去了疏竹宫。
当缪凤舞被丢进疏竹宫的一间废弃许多的宫室中时,她还不知道这座宫殿闹鬼的故事。她只是在昏黄的灯光下,打量着这灰颓破败的房间,心情无比沮丧。
屋子的最里面有一张酸枝木镶理石的架子床,虽然那理石已经脱落地七七八八,床腿床柱也被虫蚁蛀得坑洞不堪,可是撩起从床架子上搭垂下来的蛛网仔细看,那斑驳残存的花纹,如同一位掉了牙齿的老太太,在向客人讲述她年轻时艳动四方的故事。
床头有一个亮格柜子,两扇柜门缺了一扇,也是落满了灰尘,褪尽了漆色。再往外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可惜四条桌腿儿缺了一条,八条椅子腿儿断了三条。
棂格雕花的门窗上,挂着已经快化成灰的窗纱残片,风一吹,飘飘悠悠地飞了满屋都是,落到缪凤舞身上脸上,眯进她的眼睛里,害她流了眼泪。
这间破败的屋子,便是她以后的住处了。她伸手胡乱地将床上千丝万缕的蛛网抓了抓,坐在了床沿上,看着千疮百孔的窗子外面,那黑漆漆的夜晚。没有灯光,没有人声,有的只是夜风在杂草断垣之间唱出的呼咽歌声。
君王恩宠如朝露,来时无比滋润,去时倏忽无声。
入宫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隆宠盛极一时的缪美人,曾经引来无数人艳羡,无数人忌惮的缪美人,便被打入了冷宫---不,这里还比不上冷宫,冷宫中最其码可以听到人声,不管是哭诉也好抱怨也罢,总比缪凤舞眼下这种被丢入远古天荒一般的状况要好。
送她来的人,将她丢进这间屋,就迅速撤走了。缪凤舞孤零零一个人呆在这间破旧灰败的房间里,呆在这一座如坟墓一般的弃宫中,没有被褥可以御寒,只有一盏灯笼挂在屋子的进门入,被灌进来的夜风吹得摇摇荡荡。
缪凤舞抱着双肩,蜷着双腿,缩在那张破床的最里面,眼珠随着灯笼摇晃的节奏,转来转去。
多奇怪,她竟没有感觉到害怕,她的心里塞着满满的心事,她却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她身体发着抖,神情发着呆,一直坐到四更天,灯笼灭了,屋里陷入一往混沌的黑暗之中。可是缪凤舞并没有动,她的眼睛依然瞪视着灯笼所在的方向,甚至她的眼珠也在转来转去,就仿佛那灯笼依旧是亮着的,依旧在夜风中摆荡一样。
直到外面天亮了,晨光从窗洞中钻进来,在地面上落下各种奇形怪状的光斑,缪凤舞才挪了一下身子。
然后她身子一歪,“咚”地栽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因为寒冷,她在半昏半睡之间,依旧保持着几分清醒。她听到有鸦雀从檐下飞过的声音,听到有老鼠啃咬木制家具的声音,还听到房门在风中摔打的那种乒乒乓乓的声音……
好像有人进来了,有人在唤她,她不爱动,依旧栽躺在那里,沉浸在自己混沌不清的睡梦之中。
随后,有一件东西搭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体渐渐地有了暖意,躺姿也舒缓了下来,平坦地仰在了床上。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有两张人脸在她的头上晃。她看了好一会儿,那两张脸才由模糊转为清晰---贴她最近的,是含香那张微笑的面孔。而在含香的肩头那里,探出来的是小云挂着泪痕的一张小脸。
她起了一下,没能爬起身来。她又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来。
含香赶紧从向后端过来一碗水:“主子,润润喉咙再说话。”
缪凤舞偏了头,张口去喝那碗水。
居然是温的!这可真是让缪凤舞吃惊。她被冻了整个晚上,对温热的气息格外贪婪,掀着碗底,“咕咚咕咚”就将那碗温水喝光了。
“哪里来的热水?”缪凤舞开口说话,声音还是有一点哑。
含香稍一闪身,缪凤舞就看到地中央拢着一盆火。难道她这个犯上的罪嫔,还能从惜薪司领来冬炭不成?
她疑惑地看含香,含香却如往常一般谦卑地笑着:“咱们这里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荒草野树有的是。这是奴婢刚刚和小云去院子里捡来的柴枝,奴婢刚刚粗略看过了,一院子的树木枯枝,这个冬天都不用犯愁取暖的事了……”
缪凤舞倒不吃惊,含香一向聪明,做事总是比别人多些办法。她喝了热水,人精神了不少,支起半边身子看她们两个:“皇上昨晚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见我,你们俩儿是怎么进来的?”
小云从含香身后爬到缪凤舞的身边,依旧是一张哭丧的脸:“主子有所不知,今儿早晨茂公公去丽正宫宣旨,说主子昨晚侍寝时,冒犯圣上,被关进了疏竹宫。我当时就急了,撒腿就要往疏竹宫这边跑,结果含香姐姐拽住了我,她说我这样鲁莽行事,是违抗圣旨,不但见不到你,还会被砍脑袋……”
“含香姐姐真有办法,她带着我去求宇文皇贵妃,我们俩儿在媲凤宫门口跪了一个时辰,贵妃娘娘才召见了含香姐姐。含香姐姐进去后,央求贵妃娘娘允许我们两个来疏竹宫伺候你,贵妃娘娘菩萨心肠,去求了皇上,皇上竟允了……”
“你们两个傻瓜!你们知不知道,这一入疏竹宫,恐怕到死都难再出去了,我是犯了错的人,接受圣裁,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两个何苦跟着进来受罪?快回去吧,含香以后替我照顾小云,她年纪小,又不懂宫中险恶……”
缪凤舞起身拉着含香的手,话未说完,就被含香笑着打断了:“主子这可是冻糊涂了?从我和小云踏进一个时辰前踏进这宫门那一刻起,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体的了,主子不出这疏竹宫,我和小云就再也没有可能会出去了……”
缪凤舞轻拍额头,懊恼道:“你这个聪明人,怎么净做糊涂事,这是什么好地方?何苦再白搭两个人进来?”
缪凤舞醒来前,含香正带着小云,将带来的旧衣裁了,准备往窗子上贴。
此时她坐回床边,继续做着手中活计,口中答缪凤舞道:“主子不必担心我和小云,其实只要人在这座宫里,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反倒觉得这里比外面要好,就咱们三个人,清清静静的。我刚才看过外面的院子,好大的一片空地。咱们先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的时候,我想办法弄些种子进来,咱们在院子里种粮种菜,自给自足。外面多少还会接济一些,小日子一定错不了。真要是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倒是咱们三个人的福气呢……”
小云一听含香这主意,顿时高兴了起来:“是噢是噢,有吃有穿,还能陪在主子的身边,小云就很满足了,总比在外面看人高一眼低一眼要好。”
缪凤舞抱着身上的棉被,靠在床里面,看着眼前的两个婢子,心中涌起了满满的感动。
小云与她有多年的主仆情谊,这次进宫也是扑她来的,追随在她身边,倒是可以理解。而她与含香,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主仆关系,她竟能不顾艰辛,随她到这弃宫中来,实在是让她心暖得很。
她再去看这间屋子,比昨晚她初进来时,真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躺卧的这张破床,已经被含香和小云清理过了,那些丝丝绕绕的蜘蛛网都不见了,床板和床柱都擦得很干净,连那些被蛀得看不清原貌的床壁雕花,都被她们俩儿仔细擦过了。
再往外看,屋内的大理石地砖也被擦洗过了,几件破旧的家具都洁净无尘。
就是那门窗依旧敞着无数的小洞洞,在往里灌着风,不过含香和小云正在忙着,准备在今天晚上到来之前,把门窗都糊好。夜里再生一盆火,三个人再挤一挤,就不会感觉那么冷了。
看着这两个婢子在她面前做活,缪凤舞从昨晚就已经麻木的心,总算活泛了起来。那种被遗弃到人世之外的寒入骨髓的孤独感,被地上那一盆柴火烘烧着,暖了化了。
昨晚那种情形,行晔没有让茂春拖她出去斩了,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伴君如伴虎,她不小心触了虎须,落得如此下场,悲哀哭号也没有用。
看看含香,身处这弃宫破屋之中,安之若素,难道她还比不上一个奴婢吗?
以后她们主仆三人将这座弃宫收拾一番,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虽然比不上外头的繁华富贵,可是远离了那些争斗纷扰,又何尝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也许洪令月说的对,本来就麻雀,再怎么也飞不上枝头变成凤凰。她出身平民,养于贱地,本该过这种清苦的生活。如今一切回归本来的面目,不正是顺应了天理吗?
因为含香和小云的出现,缪凤舞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她掀开被子,往床边上凑过去:“我来帮你们……咳咳……”
一动一说话,她喉头一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云赶紧去端水,含香过来给她捶背:“主子要帮忙,以后有的是活计,不差这一会儿。你一定是昨晚受了风寒,快喝些热水,躺下休息。”
“我身体很好,不碍事的。”缪凤舞咳得脸都红了,却强自笑道。
“主子不可由着性子来,在这里生病是很麻烦的事,就当主子体谅我和小云,再躺下歇着吧。”含香喂缪凤舞喝几口水,扶着她躺下去了。
缪凤舞知道含香的话有道理,便没再挣扎,顺从地盖着被子,半躺半靠在床里,看着含香和小云干活。
两个人从带来的旧衣服中,拣浅色白色的裁开。中午从宫门送进来的米汤,缪凤舞因为昏睡没有吃,含香和小云两个人也节省了下来。
三份米汤折在一起,再上火盆煮沸了,便是一盆浆糊。含香和小云一个刷浆,一个贴窗子。忙活到快日落的时候,门窗都给糊上了,屋子里虽然光线暗了不少,可是挡住了冬日的冷风,缪凤舞也感觉暖和了不少。
干完了这一项重要的活计,正好宫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小云应声跑出去,没一会儿拎回一个篮子:“是送晚饭的。”
篮子放到床上,掀开盖子,缪凤舞看到里面是三碗米粒稀疏的粥,三个黑粗的馍馍,还有两碟紫不紫黄不黄的咸菜。
含香将筷子递到缪凤舞手中:“饭食确是粗糙了,主子暂且忍一忍,等我们自己垒了灶种了粮,到时候主子想吃什么,奴婢天天换着样给你做。”
缪凤舞端起那稀汤寡水的粥来,苦笑道:“是我犯错,连累你们,怎么还让你来劝我?好歹我们三个是要一起遭罪了,不能饿肚子,快吃饭吧。”
“哎!”小云答应一声,抓起一个黑馍,张口咬下一大块,鼓着腮帮子嚼着,“干了这么多活,可饿坏我了,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缪凤舞和含香相视而笑,也各自吃饭。
用罢饭,外面的天色就黑了。昨晚的那盏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外头又不给送照明的灯烛,屋子里渐渐地看不清东西了。
含香和小云又出去了一趟,搭回了干柴枝,生起了火盆,既取暖,又照明,倒也不错。
三个人挤坐到床上,围着被子,看着地上烧得红通通的火盆。小云好像有话要说,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向缪凤舞。
缪凤舞察觉了,笑着转头对她说道:“你这样贼眉鼠眼的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小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想知道……主子你到底什么事得罪了皇上,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将你丢到这鬼地方来?”
缪凤舞听她问这个,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开口道:“学一学你含香姐姐,在宫里,有时候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我不是有意瞒你们,我只是不想害你们……”
含香拍拍小云的手,然后跟缪凤舞说道:“主子不必太介意,事情已经发生了,面对便是。皇上对主子……着实是开恩了……以前敢冒犯皇上的妃嫔,没有一个能活到天亮的。最近就有一个洪宝林,是主子知道的……”
“含香,你觉得洪宝林死了吗?”缪凤舞认真地看着含香。
“在宫里犯过错的人,还能活着送出宫,让她们在民间继续生活,然后再偷偷地传一些宫廷故事吗?只要是不见了,十有八九是死了。”大概因为这里是弃宫,不是外面的丽正宫栖凤阁,含香说话,比平时要直爽得多。
洪令月只是弹了一曲《雁渡寒潭》,她本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曲子背后的故事,人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而自己亲耳听到他在喊先帝宠妃的名字,居然只是将她丢进这弃宫之中,看来确如含香所说,行晔对她算是网开一面了。
而她……看到了他心灵深处最丑陋的一处伤疤,严重地伤害了他身为帝王的尊严与形象。因此,大概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见她,任她在这弃宫之中自生自灭了吧。
缪凤舞想到这一层,心里就很痛。她真的是很爱他,即便她亲眼目睹了宣和殿中的那一幕,她也从没有觉得他是一个坏人。
可是她与他的缘分是如此的浅薄,出道那日惊鸿一瞥的相遇,以及后来一年多时间的深切期盼,换来的只是两个人一个多月的短暂恩爱,随即便是两个人之间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
一道宫墙,一生相隔,再难相见。
她有些唏嘘,她不知道这件事要怪谁。也许把责任推到那掌握人命运的老天头上,她的心里会好过一些。
她正愣愣地想着心事,突然听到外面“扑楞”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可是小云的反应却更让她受惊。
只见小云“噌”地从床上跳下去,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柴来,伸进火盆里点着了,紧紧地握在手中,眼睛死死地盯住门窗,口中大声叫道:“孤魂野鬼休来骚扰,否则姑奶奶用三昧真火烧得你万劫不复!”
缪凤舞被她喊是毛骨悚然,说她道:“你发什么疯?哪来的孤魂野鬼?一只夜行的鸟儿罢了,快回来!”
小云却依旧紧张地握着火把,与门窗对峙着。
“主子有所不知。”含香贴近缪凤舞的耳边,小声说道,“小云是在进来之前,听说这疏竹宫闹鬼,所以她才那样……”
缪凤舞浑身一凉,头皮一炸,越发大声地喊小云:“听信那些谣言,哪里有鬼?快回来……”
正说着,外面又响起一声---扑楞!(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