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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的那天,由赵皇后做东的煮梅宴,因为玉泠被玉润烫伤了腿,行晔抱着玉泠离开,导致一场本来颇具风雅的席宴,最后不欢而散了。
赵皇后离开的时候,脸色铁青。她到底怨蓝惜萍纵女伤人,还是恨缪凤舞如今盛宠难及,谁也猜不出来。
当所有的妃嫔冒着腊月里的严寒,郁闷地下了万寿山,回到各自宫中的时候,一道阖宫轰动的旨意如晴天霹雳,炸得宫中再一次人心躁动。
圣谕封四公主行玉泠至尊天宝公主,位列公侯诸王之上,如有人胆敢侵犯天宝公主,罪同弑君!
最受打击的当属淑妃蓝惜萍。她的女儿被关进了省过堂中禁足思过,缪凤舞的女儿却在这个时候封了至尊天宝公主。骄傲的蓝惜萍如何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她将侍候行玉润的人全部叫到跟前儿来,未开口训话,先一人赏了一个巴掌:“全是废物!你们在公主身边,就只知道阿谀奉承吗?公主年纪小,你们一个一个也是呆瓜?不知道给公主掌掌眼色吗?”
玉润公主的宫侍们,纷纷捂着脸,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奴婢们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公主。”
“还讲以后?如今已经有人踩着玉润的肩膀飞上天去了!以后你们都长出七窍玲珑心来,也来不及了!快说!公主这两天都见过谁?尤其是今天!若敢说不知道,你们就全去金水河冰面上跪着!”
宫侍们吓得缩着肩膀,面面相觑。这几天见过谁?玉润公主正是贪玩的年纪,除了每日读书之外,就是在宫里头到处找人玩耍,每天里见过的人多了,要一一想起来,还真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玉润身边的大宫女莺儿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道:“回娘娘,二公主这几日见过好多人,昨天还去丽正宫,找大公主玩耍,之后又去太后那里,长春宫当时好些人,皇后和良妃、藤昭容、龚修仪等人都在……今儿从凤仪宫到万寿山上,阖宫的娘娘与皇子、公主都聚齐了,二公主接触的人就更多了……”
蓝淑妃不耐烦地拍桌道:“你这不是废话吗?本宫是让你报流水帐吗?如此愚笨!怎么能照顾好公主?谁跟公主独处过?都跟公主说过些什么唆教的话?你不是贴身侍奉的吗?竟没听到?”
莺儿浑身一抖,伏地叩头:“娘娘饶命!奴婢……奴婢没听到谁教过公主不好的话……”
一只茶杯“嗖”地凌空飞起,准确地落在了莺儿的脑袋上,茶汤茶叶混和着,从莺儿的头上滴滴嗒嗒地流挂下去。
“全都到金水河上跪着去!什么时候想起来有用的再回来!否则就全冻死在那里!”蓝惜萍细眉倒竖,声音尖锐激昂。
“娘娘……”春桃在她身边,轻唤了她一声,“二公主被关进省过堂,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呢,娘娘要是再把宫里的人打发到外头跪着,更让那些人捡了笑话去。娘娘息怒,奴婢以为,这件事咱们还是先掩着,慢慢去查也不迟。当务之急是二公主……”
蓝惜萍斜脸看春桃,余怒难熄:“你光在我面前说嘴!还不快找人往省过堂送些吃的穿的?”
春桃赶紧答应下来,办事去了。
省过堂是北魏后宫之中常设的一处思过之所,用以轻惩宫中犯了错的宫妃或皇子公主。省过堂的位置就设在冷宫的旁边,对于宫妃来说,来到这里是一种警示---如果不及时悔改,下一步便是打入冷宫。
因为是惩戒之所,又因为在冷宫的旁边,因此关在省过堂里的人,伙食是由冷宫的厨房供应的,好坏可想而知。
不过蓝惜萍可是掌理后宫之人,春桃出面找到冷宫,那边自然不敢在伙食上苛待行玉润。再给守门人一些好处,送些棉衣棉被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里面的是公主,是皇上的亲生女儿。
傍晚的时候,春桃回来向蓝惜萍复命,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妥了。
蓝惜萍一下午都盛怒难消,正头疼地歪在那里,见春桃回来了,便问道:“有没有打听一下,皇上在哪里?”
“……”春桃见蓝惜萍脸色有些白,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答了,“皇上一下午都在揽月宫,听说折子都搬过去了,看来今晚又要留在那里了。”
蓝惜萍“呼”地直起身来,将捂在头上的热手巾抓下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小妖精!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把皇上勾得五迷三道!她别落在我手底下,否则今日之仇,我一定加倍报还到她身上!”
“娘娘,咱们自己关起门来,骂几句也就罢了。德妃如今正在风头上,娘娘还是避一避风头的好。这种事情,娘娘会看不明白?不管她是当初的缪美人也好,还是如今的德妃娘娘也罢,那都不是长久之宠,皇上不过是贪她样貌,一时新鲜罢了。若论长宠不衰,还得是娘娘这样能干的,娘娘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她只是龙案上花觚里的一枝插花,随时要换的……”
春桃这一番话,让蓝惜萍的心里好过了许多。她正了正脸色,突然站起身来:“给我更衣!我去揽月宫见皇上。”
蓝惜萍纵横后宫这么多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窝火的时候。她最终还是没能忍下这口气,找上揽月宫要见行晔。
自从缪凤舞住进揽月宫,蓝惜萍就没有踏足过这里。当她携着腊月里透骨的寒气,迈进正殿的大门,就看到行晔坐在暖融融的灯光里,面前是一桌精美的晚膳,旁边还有一副动过的碟碗,碗里是喝了一半的汤。
蓝惜萍心里顿时涌上万般委屈,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在行晔的面前跪下:“臣妾叩请圣安,打搅皇上用膳,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行晔一倾身,做了一个虚扶的动作,“用过晚饭没有?坐下来一起用一些?”
蓝惜萍站起身来,往餐桌上看了一眼:“谢皇上,臣妾已经用过饭了,皇上请慢用。如果皇上不嫌碍眼,臣妾就坐在那里等着皇上。”
行晔听出她负气的语气来,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筷子,招手示意她到眼前儿坐下。蓝惜萍扁了扁嘴,还是顺从地坐到了行晔的身边。
“今儿观梅亭中的事,朕也不是针对你。玉润的性子平时就傲慢,瑶华宫里的奴才,有几个没被她打过?就连住在瑶华宫的两位才人,都要看她的脸色行事,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蓝惜萍本来准备好了一番辩词,打算一举说服行晔,将玉润从省过堂中放出来。谁知道行晔一开口,尽道玉润的不是。他平时也不提这些,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冷不丁地被他这样问,她便语塞了。
“皇上……是臣妾教女无方,臣妾愿意领罚。可是玉润还小,数九寒天关在省过堂里,也没个人照顾……”蓝惜萍一边说着,眼泪又滚滚而出。
行晔将手搭在桌面上,手指轻轻地弹叩着:“你的性子朕最清楚,要说你教女无方,也不为过。只不过今日之事,朕相信玉润所为,并不是得自你的授意。但是玉润实在令朕失望,玉泠是她的亲妹妹,她就能狠下心来把热汤掀翻在玉泠身上,这种心性,如果不再严加管教,他日杀兄弑父,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蓝惜萍护女心切,一天都在想着缪凤舞的可恨之处,总觉得是缪凤舞母女联手演戏,给她难看,将她女儿送进了省过堂。
此时听行晔说得如此严重,她来时顶在心头的一股怒火,也不敢撒出来了,只得服软跪下:“皇上,玉润纵然有错,也是臣妾疏于教导。既然皇上不肯宽恕玉润,不如把臣妾也一起关进去吧。玉润长这么大,还没有过独自一人,无人关照的时候。省过堂又是那样一个阴沉的地方,关她一个月,她会吓坏的……皇上,让臣妾去陪着玉润吧,反正皇上现在也不需要臣妾了……”
蓝惜萍跪伏在地上,声俱泪下。开始行晔听着,还是一个母亲为女儿担心的意思。当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行晔微微地蹙了一下眉,随即叹一口气,伸手将她拉起来:“你起来好好说话,你应该知道,在朕的面前哭哭啼啼是不管用的。”
蓝惜萍见行晔要恼,乖乖地收了哭声,坐回椅子上:“臣妾不是有意烦扰皇上,实在是想起玉润来,心中难过。她变成今天这样的性子,固然是臣妾的过失。但是臣妾又有什么办法呢?”
“臣妾自从入宫以来,前前后后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其实臣妾内心的苦处,谁能体会?玉润从小就被各色人等关注着,那些想着讨好她进而巴结我的人,将她捧上了天去,而那些记恨着我的人,又把她一起捎带着恨上,当着她的面冷讥热讽。”
“她一个小孩子,还辨不清是非的时候,就要面对这些人和事,她能不窝在心里吗?今天这个样子,说起来全是臣妾的错,若臣妾也像贤妃那样,装一个好好人,在宫里四平八稳,那么玉润如今也会像玉浓一样,人见人亲……是臣妾连累了玉润……”
蓝惜萍越说越伤心,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流。这一次她倒不是装的,玉润被行晔所不喜,又被关在小黑屋子里,她能不担心?
行晔从她这一番话里,品出了抱怨的味道来。他摸了摸下巴,无奈地笑道:“淑妃不如直接说,玉润长成今天这乖僻的性子,都是朕的错。”
“臣妾不敢,皇上圣明,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蓝惜萍豁出去了,索性也是闹一回,不如敞开了闹出个结果来。
行晔本来还有些恼,见她开始任性了,反而被她气乐了:“你的委屈朕记着呢,这么多年也辛苦你了。但这与玉润的教导是两回事,难道因为你替朕担着些委屈,就要放任玉润浑长下去吗?该教的还要教,你总不会希望玉润长大后,是个人见人嫌的公主吧?都是朕的女儿,朕一样疼的。”
蓝惜萍见行晔的脸色好看了,胆子也大了些,扁嘴委屈道:“玉润只是骄傲了些,哪里就人见人嫌了?皇上也说同样是你的女儿,可是皇上并没有一样疼着。大魏开国以来,还没有公主得到过至尊天宝这样的封号,更没听说过公主可以体同君王。玉润还在省过堂里关着,皇上如此大行封赐,岂不是要我们母女好看?难道皇上真的打算弃臣妾不用,另觅有能之人?”
行晔这次可真地恼了,不过他深知蓝惜萍的为人,若她不是这种横冲直撞的性子,估计他也不会将她放在如今的位置上。他站起身来,走了好几个来回,才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脸色却是好看不起来:“惜萍不要胡闹!朕训戒女儿,你却扯到哪里去了?难道你还想威胁朕不成?”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忐忑,怕有朝一日皇上放弃了臣妾,那么臣妾在这个皇宫中,真就没办法生活下去了。”蓝惜萍站起身,跟在行晔的身边,惶惶的样子。
“你做好份内的事,朕自然记得你的好处!”行晔走到哪里,蓝惜萍就跟到哪里,于是他干脆站住,面对着她,“朕不是那等过河拆桥之人,你仍然是掌理后宫的淑妃娘娘,今日之事,纯粹是朕在教导女儿,你再胡闹,朕便当你是纵肆犯上,要去省过堂还是冷宫,你自己看着办!”
蓝惜萍再笨,也知道闹到这一步,已经到头了。再闹下去,她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臣妾知罪了,臣妾从入宫以来,一心扑实地追随着皇上,臣妾对皇上的忠爱之心,相信皇上感受得到。”蓝惜萍做娇柔小媳妇状,垂头扭着手。
“你的心思,朕自然明白。快回去吧,天不早了。”行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蓝惜萍走后,行晔冲着殿门,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东暖阁。当他看到玉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看到缪凤舞轻柔地哼着曲子,拍哄着玉泠,他的心稍稍地好过了一些。
本来他有折子要阅,缪凤舞为他端茶递水,研墨铺纸,就将玉泠交给奶娘照顾了。
谁知道就在他忙活完案头奏折,洗澡更衣,准备睡下的时候,玉泠又被奶娘抱回来了。她扁着嘴看行晔:“玉泠害怕……”
缪凤舞无奈地摇头,将玉泠接过来,哄她道:“玉泠不怕,有嬷嬷陪着,不要缠父皇,父皇明天要早起上朝,玉泠最乖了……”
玉泠今天却超乎寻常的赖皮,她知道缪凤舞不会依她,就只看着行晔,伸手够着行晔的胳膊:“玉泠腿疼……”
行晔看她眼圈红红的,马上要哭的样子,便绷不住了,接抱过她来,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个小赖皮,专会欺负爹爹,难道跟爹爹在一起,腿就不疼了?”
“不疼!”玉泠小伎俩儿得逞了,很乖觉地讨好行晔,还伸出小手来摸了摸行晔的脸。
行晔看着她欢喜的小脸蛋儿,心都柔软了。他想起刚刚蓝惜萍的抱怨来,他心中暗自承认,一样的女儿,他却并不是一样的疼爱。
于是他将玉泠安置到床榻的中央,他自己睡在外侧,缪凤舞爬到了里侧。好在这张床榻够宽敞,多出一个人来,也不觉得有多挤。
外头吹熄了灯,卧房内安静下来。玉泠在行晔身边,果然是安心许多,不哭不闹,一会儿就睡着了。行晔也看了一晚上的折子,见玉泠睡了,他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也沉入了梦乡。
独剩缪凤舞睁着眼,借着幽幽的夜色,看行晔弓着身子睡着沉沉的,而玉泠就窝在他胸前弓起的那处浅湾里,父女俩儿姿势相同,连睡觉时抿嘴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缪凤舞幸福地轻叹一声,将胳膊垫在脸侧,歪躺着一直看眼前熟睡的父女。
多美满的一家三口!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她不是德妃,如果他们的女儿不是什么至尊天宝公主,他们若只是市井之间一户普通人家的三口儿,一定也会有那种平实的幸福……
缪凤舞听着身边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乱想到什么时辰,终于睡着了。
五更天时,行晔早起上朝。缪凤舞也跟着起了床,侍候他梳洗用饭。
行晔正端着一杯热奶要喝,玉泠在含香的怀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叫着爹,从卧房出来了。缪凤舞笑指着她:“这孩子现在可傻了,睁眼闭眼,只认得一个爹,连娘都不找了。一会儿父皇要上朝,你可不许缠着,再惯着你,也不能抱着你上朝,知道了吗?”
行晔却恍然道:“对呀!昨儿圣旨就传下去了,朕的至尊天宝公主,位列公侯诸王之上。可是朝上那些公侯们,还不知道咱们家这位高于他们之上的公主,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今儿朕就抱她上朝,让臣工们认识一下。快!给玉泠洗脸穿衣。”
“皇上!”缪凤舞扑通就跪下了,“皇上圣明,普天称颂。纵然你再疼玉泠,也不可以抱她上朝!金銮殿上乃社稷重地,如此放任肆意的行为,见笑于臣工,有损皇上威仪!今日就算皇上治臣妾一个冒犯之罪,臣妾也不会由着皇上将玉泠抱上金銮殿去!”
缪凤舞一脸的威严正义,摆出要冒死劝谏的架势。行晔却悠然地喝着奶,看了茂春一眼。
“娘娘不必担心,皇上做事,自有道理的。娘娘只管给公主穿戴停当,带着公主随圣驾往前头去吧,皇上让臣工们见公主一面,就抱下殿来,到时候娘娘再把公主带回来。”茂春也不多做解释,只肯说这些。
“哦……”缪凤舞听出他话里有深意,前朝的事她又不知道,便懵懵懂懂地站起身来,开始给玉泠穿衣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