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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母热情地招呼她留下吃饭,拉着她的手心疼地打量一番,直说她瘦了。黎璃不由想笑,自己不过是献了两百CC的血,又不是去抽脂。不过裴母的紧张是出于关心,她附和地猛点头,说:“是啊是啊,我想死阿姨和叔叔烧的菜了,整天想着要来补一补。”顺便乖巧地送上奉承。
果然裴尚轩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打电话给儿子要他收拾店铺后立刻回家吃晚饭,哪里都不准去。
“这小子,不事先关照好,保不准会和哪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出去胡闹。”裴母放下电话感慨,“前阵子有个叫雯雯的女孩子不错,我还以为他能定下心了,没想到又闹翻了。”
这是第一次从裴母口中听到对他交往对象的肯定,黎璃形容不出心头诡异的感觉。她见过岑雯雯,爽朗大方让人讨厌不起来,比自己的性格讨人喜欢。
吃过晚饭,裴尚轩送她回学校,提前一站下了车。甲A联赛刚结束,许是申花又输了球,虹口体育场外不断有球迷骂骂咧咧地经过他们身旁。
“明年世界杯,你还支持阿根廷吗?”一九九八年快要到了,四年的等待看似漫长,实则转瞬即逝。
黎璃不说话,点了点头。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八年,竟已过了这么久。他也沉默,似乎同时在思索曾经的自己在时间的何处漂泊。
快到校门口了,黎璃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你和岑雯雯,为什么分手?”
路灯光透过行道树的枝丫照着他的脸,投射斑驳错落的影子,她戴着隐形眼镜,看得很清楚。
裴尚轩笑了笑,漫不经心的神色,“她说我心里有别人。受不了,就分手了。”
她凝视他的脸,从那双如古井般深邃的眼睛里找到了端倪——某种似曾相识的伤感。藏在他心底的人,是笑颜如花的美丽少女。
她淡淡“哦”了一声,低头走路。
他不自觉地将韩以晨作为参照标准,利用漂亮女子来满足虚荣心。他不能输给过去岁月里的裴尚轩,特别是那一个自己为韩以晨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他希望寻找到更美的一张脸,来替代记忆中的她偿。
裴尚轩始终认为自己在意着韩以晨,尽管他从不肯承认。多年后他才发现,美丽的内心早已超越了外表的分量,他真正放弃不了的人是黎璃!
十二月下旬,黎璃获得了一个打工的机会,在工业博览会上担任现场翻译。她在上海展览馆外碰巧遇见了邱子安。
除了社团活动,两人平时在校园里遇到,仅做点头招呼。她本想装作没看到,但邱子安率先向她走了过来,她没办法回避。
“一直忘了说,你的书法进步了很多。”寒暄过后,邱子安挑起了话题。她刚加入书法社那段日子领教过邱子安的毒舌功夫,他把她的字批评得毫无可取之处,让黎璃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国人了。
黎璃呵呵笑着,回答:“勤能补拙嘛。”
斯文男子推了推眼镜,赞同地点头说道:“书法虽说是年深日久才见功力,但聪明人加上勤勉,的确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算是夸奖?”她反应奇快,立刻接上话。
邱子安稍稍一怔,随即笑道:“就算是吧。”
邱子安长得很好看,斯文儒雅的气质,是那种可以让女人放心托付终身的男人。难怪情路不顺畅的汪晓峰常在黎璃面前调侃邱子安是上外头号杀手。
既然遇到了,等到收工后两人自然一同坐车回学校。学校门口摆着的路边摊,有一个在炸臭豆腐,香味勾引着黎璃。
“你吃不吃?我请客。”一元钱买八块,她怕自己吃不下浪费,想拖他下水。寝室里大家制订了减肥计划互相督促,八点过后谢绝一切零食,此刻她闻着香味实在忍不住了。
节食,违背人性!
邱子安没反应过来她想吃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他的疑问语调被黎璃听成了陈述语气,掉头跑到炸臭豆腐的摊位前买了一份。
“一人四块,我很公平。”黎璃在泡沫塑料盒里放了很多酱,递给他一根牙签。待他接过,她立即用牙签叉了一块蘸了酱的臭豆腐放进嘴里。刚出油锅的食物烫嘴,她一边叫着“哇,好吃好吃”,一边张开嘴巴用手拍着扇风。
“这个好吃吗?”邱子安狐疑地问。他对名字里带有“臭”字的东西敬而远之,先入为主认定难吃。
黎璃消灭了第二块,含含糊糊说道:“尝试的意思,不就是让你先尝一口嘛。”
他看看黎璃,叉起被炸成金黄色的臭豆腐,淡然地说:“我第一次听说尝试是这个意思。”说着,咬了第一口。
邱子安在那个夜晚觉得黎璃有点特别,说起来让人不敢相信,她竟然是用四块臭豆腐打动了他的心。
汪晓峰第一个看出邱子安在追黎璃,被黎璃猛K一顿骂了两句“无聊”兼请吃了一顿饭。黎璃不相信出色的邱子安会喜欢自己,按照母亲的说法她属于横看竖看倒过来看都找不到半点漂亮影子的女生。
“女人,不会全都是因为美丽才被爱。”汪晓峰的调匙伸进她的土豆泥里,偷舀了一勺。他们坐在灯光明亮的肯德基里,底楼靠窗的位子。
“这句话应该告诉你的男性同胞。以上,鉴定完毕。”黎璃喝着橙汁,闲闲地调侃。
汪晓峰猛摇头,一脸痛心疾首地说:“黎璃,你不能为了一个可能是近视,可能是青光眼,还有可能是白内障的男人,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黎璃想了想才明白这三个眼科疾病说的都是裴尚轩,她不甘心汪晓峰诋毁他,赌气辩驳道:“那你呢,怎么不见你来追我这个丑女人?你不是在那船上,根本早就在水里了。”
汪晓峰怔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摇着头叹息道:“你没救了,黎璃!裴尚轩有那么好,值得你这么维护他?朋友和喜欢的人,差别就在这里对不对?你自己想想,他对你和你对我,态度是不是一样。你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再说下去了。”
黎璃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中颇为后悔,毕竟汪晓峰的出发点是为她好。嗫嚅半天,她扬起睫毛偷偷观察他的神色,不安地道歉。
“我不是气你。”汪晓峰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说了。”想想还是郁闷,遂夺过她那份土豆泥,三下五除二扫进肚中。
汪晓峰是个好男人,可惜打动不了黎璃的心。十四岁那年,有个少年莽撞地闯进她的心田,再没离开过。
有时候,并非价值连城的贵重才能打动人,往往是平凡日子里突然的温暖更让人动心。黎璃便是如此,将十四岁生日那天得到的温暖延续了一生一世。
邱子安捧着一束玫瑰站在黎璃面前,她才相信他真的在追求自己,错愕之余难免受宠若惊。德语系堂堂才子,学校头号女生杀手。黎璃承认自己也是个平凡虚荣的女生,她在那一刻原谅了裴尚轩对美女的偏爱。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了解聪明的头脑、善良优秀的内在之前,人们首先看到的是脸。
她收下生平第一束红玫瑰,心跳如常。黎璃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试着忘记柳千仁带给自己的噩梦,以及学会放弃裴尚轩。
一九九八年元旦,黎璃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封面是梦幻的粉红色。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买日记本,最后一次写下新年愿望。
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
她端详着光滑簿面上漂亮的楷书,带着几分欣慰。练了几个月毛笔字,没想到钢笔字水平也大大提高了,算是无心插柳吧。
就好像加入书法社团,她压根没想到会有个白马王子在等候自己。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四日,星期六,黎璃和邱子安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原版片。这部横扫全球票房的好莱坞大片号称超级催泪弹,邱子安拿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笑称自己已做好万全之策,以备她不时之需。
黎璃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胸膛,“有进步,以前你严肃得要死,现在会开玩笑了。”
他按着胸口被她撞击的地方,俊秀的脸庞掠过一丝不快。黎璃惯于察言观色,立即收起了笑声。
“怎么了?”刚才明明气氛融洽,怎么说变就变了?
他摇摇头,借口去给她买爆米花走开了。黎璃隐约觉得他在不满,但想不明白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批评他以前很严肃吗?
“黎璃!”背后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微带着诧异。她一下子慌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裴尚轩。老天,上海这么大,怎么偏偏在这里遇到!
裴尚轩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前面女孩的背影和站姿越看越像黎璃,遂冒着认错的风险喊了一声。见对方没动静,他想也许真的认错了。裴尚轩拉着女友的手刚想离开,她却回过了头。
的确是黎璃,大大方方冲他挥挥手,说了句“Hi”。
“丫头,你在这里干吗?”他拖着女朋友上前,来不及介绍她们认识就先奔主题而去,“一个人看电影?”
今天是情人节,满大街成双成对的情侣。
“我男……boyfriend,他去买爆米花了。”黎璃自我打气半天,男朋友这个称呼仍然说不出口,不得不改用英文。
裴尚轩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好像跳上岸的鱼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就在气氛空前尴尬之际,邱子安拿着一满杯爆米花走了回来。
黎璃松了口气,主动为他们作介绍。
“这是我男朋友邱子安,裴尚轩是我的死党,这位漂亮小姐是他女朋友。”
“你好。”邱子安微笑致意,彬彬有礼。
裴尚轩看看邱子安,再看看黎璃,失落感油然而生。他无法解释这一诡异现象,似乎恍然大悟多年的死党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女友,别人的妻子。而在这一刻之前,他根本没设想过这一可能性。
裴尚轩和黎璃告别后,女友拉着他去逛太平洋百货,说看中了一款眼影要征求他的意见。裴尚轩意兴阑珊,敷衍地说:“你已经够漂亮了。”顿了顿,又刻薄补充道:“比刚才见过的那个不知漂亮多少倍,你看她都能找到个不错的男人,你担心什么。”
女孩咯咯笑起来,娇嗔地瞥了他一眼,捏起粉拳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
“尚轩,你坏死了。不过你的样子,看上去好像在吃醋呢。”
吃醋?他吓了一跳,我在吃那个男人的醋?这不可能!
“胡说八道,你小说看太多了。”他不耐烦地抬起下巴,嘴角线条在一无所觉的情况下绷得死紧,“你不是要买眼影吗?动作快一点,商场里空气太差。”
女孩“嗯”了一声,体贴地让他在原地等自己,快步走向欧莱雅专柜。裴尚轩站在超级名模巨大的广告画前,无法克制地想着电影院里那一对。
这丫头,没一点男女经验,不要上当受骗才好!
他把自己的反常情绪归咎于担心,在一九九八年情人节这一天,裴尚轩被黎璃有了男朋友的事实弄得心烦意乱。
黎璃差一点喜欢上邱子安,真的只差了一步。
她对爱情电影说不上热衷,最近一次进电影院是去看《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考到北京的李君暑假回来,请客她去看的。
她本来说好和李君一同报考北京的大学,但因为裴尚轩的一句话改变了主意。他只说了一句“黎璃,不要去那么远”,她就心甘情愿留在了上海。
李君到北方读了一年书,比高中明显消瘦,据说是饮食不习惯。一回到上海,李君先拉着黎璃去城隍庙吃小笼包。
李君带着一个男生一同回上海。男孩个子很高,笑起来相当腼腆,不声不响坐在一边吃虾肉小馄饨,黎璃问李君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同学,想来上海玩,就带他一起回来了。”李君大大咧咧地回答,临走时买了一包五香豆让他带回北京作为上海的土特产送人。黎璃分明觉得这两人之间有暧昧涌动,晚上打电话糗她口是心非。
李君的口吻颇为无奈,“黎璃,有时候,如果是自己并不想要的喜欢,那会变成一种负担。”
她听了心有戚戚焉,仿佛预见自己向裴尚轩告白会带给他的困扰。黎璃不想让他为难。
坐在黑漆漆的影院中,荧幕上杰克对露丝说:“Youjump,Ijump。”四目相视,眼神里有激情的火花迸射。黎璃知道他们会相爱,爱情故事到处是千篇一律的俗套。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坠入爱河,猜想若是泰坦尼克不沉没,他们能不能真的天长地久。爱情或许是不顾一切,但婚姻肯定会遇到般配的问题。不过电影和童话故事一样,基本上到“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结束,她倒是更喜欢《克莱默夫妇》这样的片子,现实而深刻。
邱子安在她左边,安静专注地看电影。黎璃偶尔转过去看看他侧面柔和的曲线,在黑暗中让她微微地动心。
至少,他们在学历上相配。
黎璃走神了,直到泰坦尼克开始沉没。她的眼眶不由自主湿润,为了灾难面前人性的伟大与生命的卑微。
一方手帕递过来,是邱子安为她一早准备的。
黎璃接过去抹眼泪。新洗过的手帕,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馨舒适。
工作后黎璃看到某个作家写过:女人很容易会爱上给自己擦眼泪的男人。她想起自己就差一点喜欢了别人,幸好邱子安只是把手帕给了她。
看完近三小时的电影,外面下起了雨,缠缠绵绵细密如针。邱子安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上跑到车站。
二月十四日的夜晚很冷,刚才脱衣服受了凉,他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这么小的雨,没什么关系。”黎璃不好意思,尽管他的举动让她觉得很体贴,但理性认为冒着感冒的危险追求浪漫,实在属于得不偿失。
他从衣袋里摸出另一方手帕,捂住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含蓄斯文地微笑,“我生病,总好过你生病。”
她忍俊不禁,笑得眼睛眯成了细缝,“邱子安,这句话听起来好像‘youjump,Ijump’,汪晓峰还说你根本不会说甜言蜜语呢。”
他脸上起初还含着笑容,在听到她提起汪晓峰的名字后,沉下了脸。黎璃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常,联想到方才他突然的严肃。
“黎璃,我不希望你和其他男生过于接近。”邱子安看着她,貌似轻松一笔带过。她猝不及防,一下子找不到说辞,睁大眼睛瞪着他。
车来了,他们一前一后上车,坐在最后一排。公交车穿行于夜上海空荡荡的马路,寂寞的霓虹在潮湿的地面投射冷艳迷离的光,白天喧嚣的拥挤与此刻的静谧成了对比。
黎璃不说话,摇摇晃晃的车让她和他时不时肩膀相撞。她看着他的侧面,心动的感觉找不到了。
“是吃醋还是命令?”寝室楼下,黎璃跑出来重新叫住邱子安。她站在他面前,虽然个子不高,但气势不输人。
邱子安挑了挑眉,恍若不解。黎璃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末了说道:“我想你误会我和汪晓峰的友情了。”
“不是误会,是希望你停止。”他推了推眼镜,索性把话说清楚,“汪晓峰,还有刚才碰到的那个人,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有复杂的男女关系。”
他说得这么直接,黎璃哑口无言。邱子安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黎璃的头发,“黎璃,我相信你是洁身自爱的好女孩,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
她不可能喜欢他了。
在黎璃向邱子安提出分手之前,她先被裴尚轩盘问了半天。时间是情人节之后第二天,他约她去吃串烤。
省略旁敲侧击,裴尚轩见到黎璃第一句话便是:“年龄,籍贯,家庭背景,所学专业,有无不良嗜好,以前有没有交过女朋友,交过的话有几个,暂时就先这些问题,以后想到再补充。”
“干嘛?”她眨着眼睛,被他连珠炮般的问题砸得尚未反应过来。
裴尚轩不满地冷哼,接着出于习惯拼命揉了揉她的头发,“丫头,有了男朋友也不告诉我。要不是昨天碰到你们,你是不是打算到时候发张结婚请帖就当通知我了?”
原来为了这个。黎璃耸耸肩膀两手一摊,“没必要了,我打算分手。”她轻轻松松没事人似的,让裴尚轩看着替她着急。
“黎璃,昨天你才告诉我他是你男朋友,对吧?”把烤好的羊肉串抢到手里不给她,裴尚轩拍拍桌子示意她别想着吃,认真听自己说话。
“你这个分手也分得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了吧。”他一时口误,将两个成语混在一起用了,黎璃扑哧笑了起来,碰翻了可乐杯子。
“黎璃,你严肃点。”见她不肯好好配合回答问题,裴尚轩有点生气,“你根本不是这种人,不会拿感情开玩笑。是不是他要和你分手?”
她收起笑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找到真诚的关心。黎璃心头一暖,像十四岁那年生日感觉到的温暖。她说:“笨蛋,就是因为不想开玩笑,所以必须分手。”
“理由呢?”他追问,直觉她隐瞒了细节。裴尚轩把黎璃视作最好的朋友,他看不得黎璃受到伤害。可惜他不知道,最早伤了她的人正是他。
最后,当他翻开十五本日记,他想自己确实是一个笨蛋。
她爱了他这么多年,而他竟从不曾察觉。
理由是什么,她不能告诉裴尚轩。邱子安的最后一句话让黎璃明白自己是与幸福无缘的人,就算她能走出柳千仁的阴影,这世上又有多少男人能够坦然接受同一个不纯洁的女人共度余生?
一九九八年的上海,“性”依然是一个隐晦的名词。即使暗流涌动,仍无法正大光明。在二零零五年,当安全套自动贩售机随处可见,当未婚先孕堕胎案例时常见诸报端,黎璃不清楚自己该庆幸束缚女人的枷锁终于卸下,还是该悲哀道德的沦丧。
黎璃轻描淡写道:“你和女朋友分手,每次都有理由吗?”
裴尚轩在羊肉串上洒了孜然粉,递给她,“不合适就分手了。”
她低头咬下一块羊肉,火候过了有点焦味,都是他一心二用非要和自己说话。黎璃大口嚼着,含含糊糊说道:“我也一样,不合适。”
他不再问,垂着头专心烤鸡翅膀。黎璃的视线停驻于对面的俊脸,从半垂落遮住前额的碎发慢慢往下,滑过英挺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最后到薄薄的嘴唇。
裴尚轩是个好看的男人,但绝不是她见过最俊美的一个。可是她最喜欢的人只有他,不管将来他变成什么模样,他给她的温暖永远鲜活。
冷空气光临上海,他们出门时天空飘着雪花,一片片落在肩头。黎璃仰起脸望着天空,伸手接住雪花。六角形的雪落入掌心,立刻融化成水。
“下雪了。”有一年春节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年初一那天他们在弄堂里碰到,聊完自己拿了多少压岁钱后裴尚轩提议去虹口公园赏雪景。
两人身上都没带钱,他带着黎璃绕到后门,趁四下无人翻墙入内。
鹅毛大雪下了一夜,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虽然同北国没法相比,但依旧让甚少经历雪天的他们兴奋不已,在附庸风雅吟了两句书本上学来的诗歌后,马上原形毕露打起了雪仗。
裴尚轩和黎璃在虹口公园内堆了一个小雪人,没有眼珠,也没有鼻子,仅仅是圆滚滚的身子上安了一个圆圆的脑袋,很难看。
他哈哈大笑,指着雪人又指了指黎璃,跳着脚说道:“和你好像。”
她歪着头看,的确和自己一样丑。黎璃咧着嘴,笑得比平日里更灿烂。
那天她的手冻得冰冷,裴尚轩在回家的路上,将她的手放进衣袋里温暖。
黎璃终于想起来了,在岁月里遗失的片段。她转过脸看了看身旁高大俊朗的男人,他的视线射向天空,专注凝望从天而降的雪。
“冷吗?”他收回眼光,发现她的手***着暴露在空气中,皱了皱眉头,“又忘了戴手套。”嗔怪的语气,仿佛下一秒又会批评她不懂照顾自己。
裴尚轩牵起黎璃的手,轻轻握着,放入大衣口袋中。
任时光匆匆,身边红颜如走马灯转换,能享受这一宠溺动作的人只有黎璃。他忘了告诉她,也忘了问自己为什么。
一九九八年世界杯阿根廷和英格兰八分之一决赛那一场,黎璃和汪晓峰在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看了一百二十分钟,以及随后的点球大战。
“精彩,太精彩了。”阿根廷的任意球,英格兰欧文的反击都让汪晓峰忍不住大声叫好,黎璃第一次和男性友人一同看球,起初有些拘束。
看到英格兰进球,黎璃就着急。她一不迷贝克汉姆,二不迷欧文,一心一意支持自己的阿根廷,虽然球队里依然没有卡尼吉亚的身影。她很不满意汪晓峰为英格兰加油,中场休息时气呼呼质疑他立场不坚定。
汪晓峰一脸坏笑,乐呵呵说道:“博爱主义好啊,就算对一个失望,马上还能找到另一个替补,你不觉得专情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黎璃默然,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汪晓峰总是明里暗里揶揄她对裴尚轩的痴心,她明白他是一番好意,希望她能幡然醒悟,但是心里仍旧不舒服。
喜欢裴尚轩,那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汪晓峰问过黎璃究竟喜欢裴尚轩哪一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舍不得放下他。通常来找他诉苦的女生总是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爱情很多时候属于非理性行为,往往就是一时冲动突然堕入了情网。可是黎璃回答了他。
“温暖,只有他给我这个感觉。”她不可能忘记,在冷冷的冬天,从少年那里得到的暖意。
她出生在冬季,命中注定是向往着温暖的人。
所以汪晓峰无话可说,再次确认黎璃是个死心眼,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清楚为何她不愿意告诉裴尚轩,情愿默默地喜欢着。
汪晓峰暗自认为黎璃其实在病态地享受着暗恋,天长日久的痴情成为一个动人的故事,首先感动了自己,于是囿陷其中无力自拔。
黎璃从不为自己申辩,独自舔伤痕,默默等待伤口结痂。在她拒绝邱子安之后,时不时听到为白马王子鸣不平的议论,她依然故我,把流言飞语抛在空气里。
有一个人说她不会拿感情开玩笑,对于黎璃来说已经足够。她就是太认真对待感情,没办法欺骗追求完美的邱子安。
她的身体已不纯洁,而她的心灵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喜欢裴尚轩,所以黎璃坚决要求分手。
听到她提出分手,邱子安显然吃了一惊。许是出色的他从未遭受如此彻底的拒绝,他神色古怪地看着黎璃,问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她只回答了两个字。
“我想要个理由。”
黎璃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前额。她踢着脚下的小碎石,决定选一句最不会伤害人的话。“你太优秀,让我有压力。”抬起头,她神色平静,直视斯文儒雅的面庞,“而我,想活得轻松一些。”
早晨六点,英格兰后卫将球踢向了法兰西深黑色的夜空,阿根廷人战胜宿敌英格兰闯入八强。这两个国家因为马岛战争,因为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成为一对死敌,也许仇恨永远纠缠不休。
黎璃在这一天想:生活,怎么可能有真正的轻松呢?
接到初中同学提议聚会的电话时,黎璃稍稍有些意外。除了高一那年聚过一次,这些年她几乎与大家断了联系。原因说来仍是为了裴尚轩,那次聚会中她的老同学们全都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议论裴尚轩和韩以晨的是非,此后黎璃便用“忙”作为借口推托。
她认为像自己这样对聚会不甚热心的人早该列入放弃的黑名单中,不料竟还有人记得她。黎璃愣了半天,才认出这个声音是当年坐在自己后面的女生,号称全班最老实的陈倩。
陈倩和她闲聊了几句,叮嘱黎璃一定要来,末了顺便提起裴尚轩的名字,声称好久不见若是联络得上,请他务必出席。
黎璃“哦”了一声,并未替他应承下来。她不清楚裴尚轩对待旧日同学抱着何种心态,特别是那一日很有可能会遇到另一个人——韩以晨。
去与不去,这个决定或许同时意味着他们是否能真正放开那段往事。
黎璃这样想着,挂断了电话。
进入四年级,课程少了很多,大家忙着写论文、找工作、考研。学校也体谅学生的难处,毕竟随着毕业分配改革自主择业的推广,解决出路问题成了最迫切的要求。虽然综合前两年看,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就业市场上十分抢手,但在没有定下最终目标之前,人心浮躁。
黎璃的室友各自都有目标,曹雪梅打定主意继续深造,三年级下半学期就开始准备考研的材料了;张玉琴则打算出国,托朋友搜集了国外多所大学的资料,全寝室被她动员帮忙参考,黎璃居然在自己被分配到的那一叠里看到了南加州大学的打印件,于是想起柳千仁也在那里,不动声色将材料翻了过去。
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她的日子轻松多了。
星期三下午空闲,黎璃跑去七浦路裴尚轩的店面找他商量同学聚会的事。他给了她手机的号码,还有Call机,但每次说不上几句话他就忙不迭挂断电话做生意去了,让黎璃对着听筒猛翻白眼。
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在七浦路小有名气。有几个小混混曾想过敲诈勒索,结果被裴尚轩揍得哭爹叫娘找不着北,这件事后人人都知道他不好惹。
星期三是工作日,顾客相对稀少,裴尚轩难得抽出时间听黎璃把话说完,“你去不去?”黎璃今天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问这句。
英俊的男人半垂着头,手指在计算器上飞速移动,似乎正在全心全意算账。黎璃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液晶屏上显示的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便顺手按了C键,咧着嘴嘲笑他的逃避,“裴尚轩,让流言飞语消失的方法就是大大方方站到别人面前,只要你证明自己过得很好,你看谁还敢对你指指点点?”
裴尚轩默不作声,别转视线望着店外的水泥地面。黎璃挪动脚步转到裴尚轩面前,强迫他面对自己,“裴尚轩,你自己也说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不敢坦荡荡走出去?”
“你没经历过,你当然说得轻松!”他赌气吼了一句,黎璃的表情霎时僵硬。他的委屈可以朝她发泄,而她经历的噩梦却连展现伤痕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黎璃后退半步,耸了耸肩不屑一顾道:“胆小鬼,我懒得管你。”
“求之不得。”裴尚轩冷哼,懒得掩饰不耐烦。他觉得黎璃正逐渐向多管闲事发展,越来越啰唆,每次和她通话他都感觉厌烦,三言二语便急不可待挂了电话。刚开始他心里还有些负疚,觉着对不起多年的死党,但渐渐习以为常。
惯性宠坏了裴尚轩,他任性地挥霍着黎璃的友情。他以为她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回头。
她是冰雪聪明的人,察言观色亦是强项,自然没有错漏他的神情。联想到近期他的“忙碌”,黎璃恍然大悟。她的嘴角微微勾起,讥诮写在笑容里。
说什么一辈子的朋友,说什么比所有的女人都重要,果然和他以前说过的话一样,仅仅是信口开河,当真的人是傻瓜。
“裴尚轩,随便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黎璃转身,向门口走去,“我从来不觉得和你做朋友是一件丢脸的事。”
裴尚轩动了动嘴皮想叫住黎璃,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样,她不会再来烦自己了吧?
她在店铺门口略停了停,像是在等他叫住自己。“你不想去,另一个理由是不想见到某个人,对吗?”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传入裴尚轩耳中,震得他耳膜疼痛。
他没发出声音,眼睁睁地看她离开。黎璃说得没错,他真正恐慌的是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韩以晨,没来由地心慌意乱,远胜于恐惧遭人在背后嘲笑。
黎璃从七浦路走回学校,漫长的一段路,像一辈子都走不完。上海的九月俗称“秋老虎”,天气闷热,行人挥汗如雨。阳光灼人火烫,鼻腔吸进的空气也带着高温的热度。
她漠然行走,后背汗湿,薄薄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黎璃经过放学后的中学门口,夹在一大群背书包的孩子之间。在他们稚嫩的面庞上,她看到了自己与裴尚轩的过去。
再也回不来的过去。
站在上外校门口,背后的大连路汽车喇叭声沸反盈天,令人心愈加烦躁不安。黎璃告诉自己这辈子的路走完了,她终于可以放弃他了。
聚会的时间和过去一样,定在国庆节。初中毕业后大家风流云散,各自有不同的发展,未必是人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以考大学为目标。据陈倩相告有好几个已成为上班族,休息日未必人人有空,所以组织者通知大家十月二日聚会。
陈倩说话的语调仍同过去一样,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指责似的。她一边听着一边回想从前,记忆又一次鲜活起来。
想起了裴尚轩对自己的嫌弃,她咬住嘴唇,舌尖舔到了血。
黎璃心情不好。出门前犹豫半天,心想假如现在刮起八级台风或是下冰雹,自己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去。可惜阳光明媚,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