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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是说要“见一面”开个小会,但双方会面的规格却很高,要见的人也很多。皇帝收到消息之后,还是特意推了几项行程,难得的抽出一日空闲,再次穿越两界,抵达他忠诚的郊外小院。
抵达之后,上午与长孙皇后会面,一诉别肠,顺带检查几个子女的作业,并就教育问题发表重要指示当然,鉴于皇帝对自然科学委实一窍不通,这些指示基本泛泛而谈,绝无执行的意义。下午一点,皇帝夫妇屏退闲杂人等,彼此交换意见,最后确定了谈判的提纲;下午三点,皇帝夫妇由林貌陪同,步行入小院外临时搭建的帐篷。
帐篷内空空荡荡,中间只摆着一张长桌,桌后由李先生领头,坐着五六个衣着一致的中年男女。等到陛下携皇后步入,这五六位干部同时起立,一齐鼓掌。
往日组织上的官员也曾面见过皇帝,但似乎从没有这样隆重的态度。特别是掌声之热烈响亮,令陛下都有茫然的诧异感,只能下意识挥手回礼。不过这异样的答案很快揭晓了,与皇帝夫妇一一见过之后,李先生为林貌介绍起诸位不相识的上级
这位是后勤办公室的徐局长,负责统筹安排跨越squo门rsquo的物资heihei”
“您就是那位发电文来的林先生”徐局长立刻抢先一步,主动握住林貌的右手,用力摇晃“幸会幸会,荣幸之至”
他仅仅寒暄了几句,等在身侧的某位女士便悄没声息的站了过来,几乎是无缝衔接的抓过了林貌的手。李先生赶紧介绍
“这是文史办公室的张主任,负责资料的分析与整理”
“林先生,你的电文写得好啊”张主任高声道“痛快,痛快要不是今日有公务,我昨晚都应该约人喝一点酒。林先生,我们文史办公室竭诚为你们一线工作人员服务,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我本人的祖籍就是南京的嘛”
林貌目瞪口呆,蒙逼之至,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复这样的热情。不过也不用他回复什么,室内的人立刻鼓着掌聚了过来,争先恐后的与他们三人握手,应接不暇,根本没有转动脑子的空闲。等到林貌糊里糊涂的转过一轮,右手已经被握得发热汗湿,通红一片了。
李先生将他引到长桌另一边的座位,这才低声开口
“我把电文转给几位同事了,他们的反应可能大了点不过这对会议很有好处,你小心应付就可以了。”
林貌坐上靠椅,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只是“反应大了一点”而已吗
正如李先生所说,会议是在一片祥和而喜悦的气氛中召开的。在谈开始的几件小事时,皇帝试探着提出了一点要求;而无论是增大援助力度、降低贷款利息,还是加快运输速度,扩大留学生规模,几位组织代表都是慨然答应,绝无难色。甚至在谈判的间隙,还玩笑式的询问皇帝,是否还有别的需要可以一并提出。
“九个办公室来了六个,已经够开工作会议的人数啦
。”张主任笑道“陛下有什么要求,我们现场就可以开会解决。也省得后面再忙。”
皇帝心情甚好,也还以微笑“所获既丰,怎敢得陇望蜀只是多谢诸位的深情厚谊了。”
“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怎么当得起一个谢字”张主任道“倒是我们能稍解心中块垒,要多谢陛下才是。毕竟,意难平三个字,还是很沉重的啊”
她微微叹息,回头看了林貌一眼,却又展颜微笑,一扫阴霾。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国家也是一样。纵使一百年后天翻地覆,纵使工业强盛国力发达再非往昔,到底还是,意难平。
谈过一轮,气氛非常之好。李先生示意工作人员倒茶,而后又送上来一份新的文件。坐在两侧的代表只瞥了一眼标题,眉毛便稍稍抬了起来。
显然,在漫长的铺垫之后,戏肉终于来了。
这份文件也很简单。考虑到现代世界有接触神秘侧的需求,需要借鉴大唐世界的应对经验。而大唐现在清剿邪祟、流放鬼神的“经验”,无疑便是借鉴中的重点。
诸位代表数日前就已经收到过报告,但现在仍然要当面确认数字。李先生翻一翻文件,很客气的问道
“我看到陛下签发的旨意里,仅仅关中一地,被清剿、处决的淫祀便达数千,至于预定要流放新罗、东瀛的,更有上万之多,请问这个数字是否属实”
皇帝稍稍回忆,点一点头“差不多吧。”
坐在李先生右侧的徐局长扶了扶眼镜“如果以此计算,则关中一道,要经办的案子便成千上万,设若扩张至整个天下,要清理的鬼神又有多少呢”
皇帝道“天下十一道,大约不过十余万吧,朕的预想,是花个七八年水磨工夫,慢慢的也能做成了它。”
长桌边一时寂静,无人应答,直到坐在左后方的张主任轻声开口
“恕我冒昧,陛下的这个估计,可能是稍微乐观了一点。关中毗邻帝都,淫祀、祭神的风气,还不算太甚,偏远如浙、闽、粤一带,才是重点,鬼神数量也要大大超越关中。不能简单的用已有经验套用。”
她顿了一顿,低头翻阅资料
“以我们查阅的部分典籍来看,天下需要清理的邪祟,少说在五六十万以上。”
会议室又安静了下来,皇帝不觉回头与皇后对视,神色隐约惊讶。显然,这个数量级大大超出了他决策前的考虑,并将给整个清理行动带来不可预测的变故超出几万还好,而今数量级猛然翻了五六倍,那大多数的预备都要被严重透支了。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执政能力天差地别的差异。组织文史小组靠着查资料与一线专家的报告能大致推断出来的事情,贞观初年刚刚建立的大唐国家机器却很难厘清。无论皇帝如何聪颖英明,仅仅依赖着旧有体系下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地方官吏做统计,结论都很难有意义。
眼见至尊愕然不语,李先生又
道
“敢问陛下一句,这样繁多复杂的邪祟,又是怎样一一料理的呢仅仅关中这上万的案例,便不是一件轻松的工程吧”
李一陛下微微一默,而后叹了口气“朕特命大理寺与刑部督办,又派了御史定期巡查,将地方致仕的官吏也请了不少回来,会同审理”
说着说着,他的口气也低了下来。显然,这些措施听起来绝无疏漏,但最多也只能瞒一瞒不懂诀窍的门外汉而已;不要说在座娴熟公务的诸位高手,就连大手子听了几句,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头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退休官吏,听起来倒是五湖四海,彼此监督,严丝合缝得紧。但问题是,你就是把满朝的官吏加在一起,能料理清楚这关中大几万的邪祟淫祀案么
别人不知道审案子多么费功夫,在座的还能不知道么别说各个证据确凿,就是一律走简易程序,这大几万的案子也要拖上个一两年。
所以,陛下迂回许久,还是不得不吐出要害了
“此外,还命退下去的诸有功士卒,烽帅、伍长等,都可以检举揭发,协同办理。”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有功士卒”四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即使皇帝用什么“烽帅”、“伍长”掩饰一一,但根本要害依然无法回避大唐全民皆兵,对外征伐凡十余年,哪一个村子没有“有功士卒”所谓调动“有功士卒”检举揭发,不就是发动上下,大搞运动,来个公审公判,民粹路线么
论这一套,从李先生以降,哪个领导不熟悉大干快上,奋勇争先,无怪乎几个月不到,就能抓出上万的牛鬼蛇神
正因为太过熟悉于这一套,所以气氛就格外奇特了。如此沉寂片刻,徐局长忽然开口
“寻常人等未必通晓大唐律法,由士卒检举揭发,是不是有些妨碍呢”
皇帝尚未作答,翻阅资料的张主任出声了
“人心是非善恶,总也是有一杆秤的。就算不知道大唐律法,基本的良心还是要讲的嘛。这又不是建设法治大唐,只要开诚布公,不被少数人利用;群众能发挥主动性,我看也很好。”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但徐局长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是要发动群众的。但审判牵涉到的毕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贸然让没有经过训练的一般人参与暴力机器的运作,是不是会导致暴力的扩大化呢我的这一点意见,请大家参详。”
李先生徒劳的再咳嗽了一声,又叫人再来添茶,却对气氛毫无帮助;添水休会期间,分列两排的领导们以眼观鼻,神色不动,而林貌抬起了头来,茫然四望就连他都意识到话锋似乎不太对头了。
在这难捱而默然的三分钟后,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款款起身,笑意盈盈
“我倒忘了,昨日早起时几个孩子身子都有些不适,约了医生到家里看过一回,说是怀疑有什么传染病,要请父母一起做检查的。现在时辰也到了,不如陛下陪我去
看一看也只有那么一会的功夫,等诸位喝完茶再来。
话音未落,皇帝立刻站起,先看了李先生一眼,而后点头向各位表示歉意,快步退出帐篷。林貌正欲起身跟随,从身侧走过的长孙皇后却不动声色,在他肩头按了一按林貌好歹也是在朝廷中吃过见过,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于是再次坐下,默不作声。
显然,如果会议中真有什么矛盾,那一旦发言者与皇帝直接冲突,局面便难以收拾;还不如趁机退出,先让无伤大雅的林长史听一听风声再说。
似乎也就是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添完一轮茶水之后,徐局长再次开口
“发动群众介入暴力机器,其中的种种教训,我们都应该是清楚的。”
张主任很客气“请局长指教。”
“扩大化的问题嘛。”徐局长说“关中数州之地,一个月能揪出大几万的牛鬼蛇神难道真个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这其中恐怕免不了冤假错案吧”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具体有没有冤假错案,要等一线的报告,我们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清楚情况嘛。”张主任轻言细语“至于洪洞县内无好人,我倒是想解释一一。我硕士论文做满清以来的农村问题,在地方志中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在咸丰、道光之前,地方上是记载过不少乐善好施、修桥补路的某善人的,口碑也很不错。当然,这些大多也是涂脂抹粉,邀买人心,有很大的欺骗性;但到近代以后,就连这样邀买人心,愿意装上一装的人也没有了,地方的乡绅,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土豪劣绅、率兽食人”
她停了一停,又道
“归根到底,在秩序尚且稳定的时候,豪族为了维持长久的地位,有涂脂抹粉的现实需要,愿意花钱收买;但在秩序崩坏的乱世,再多的财富也是朝不保夕,与其花钱维护虚无缥缈的名声,倒不如竭泽而渔,将地方搜刮干净,再躲进租界逍遥。这种时候,越抹不下面子的士绅消失的越快,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最后当然只有土豪劣绅,才能在丛林社会生存下来。”
“如果几十年的战乱,就可以把地方摧残为丛林社会,南北朝乱了几百年,恐怕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在朝代更迭如走马,秩序彻底崩坏瓦解的时代,真的有什么善良而无辜的灵物能幸存下来吗
这个质问非常有力,有力到徐局长都稍稍沉默。而林貌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明白了,这场会议看似风平浪静,其下却搞不好还有点暗流涌动的意见冲突。
无怪乎这一次会面的阵仗搞得这么大,他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大家被电文刺激,都想来见一见皇帝陛下;但现在看来,怕不是内部暂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能不搞个集体会议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大手子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有了如坐针毡且如芒在背的痛苦。可以事态的发展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某位王会长接话了
“大规模使用暴力,必然带来暴
力的泛滥,最后也将反噬群众自身。这也是有过惨痛教训的。张主任,这样的暴力外溢,你又作何见解呢”
张主任难以察觉的皱了皱眉,终于回答
“我当然坚决反对暴力外溢。”
虽然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可能,但直接回答反对,却无异于否认了自己立论的根基。王会长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主任便再次开口了
“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是生活在现在这个秩序下的人。”她环视左右“我一十四岁历史系硕士毕业,参加殷墟的考古发掘工作;一十八岁读语言方向的在职研究生,三十一岁被调入敦煌历史科学院,参与敦煌考古,以及随代表团出访,努力追索流失的文物;三十三岁被借调入这里,和大家共事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十年来,我都生活在一个和平、稳定、没有太大动荡的秩序里,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无礼与冒犯,也就是外国人蛮不讲理的冒犯。这样一步步走来,我的世界观当然不可能接受暴力泛滥。”
王会长淡淡道“也不止张主任是这样吧。在座的哪一位,又真正经历过动荡呢”
“所以我们的三观都是一致的。”张主任含笑道“我们都反对暴力,反对杀戮,反对动荡,要维系秩序。但我请大家注意一点秩序从来不是凭空建立的;抽象的维护秩序,就纯粹是搞形而上学。”
“政治学上说,伟大的革命一旦成功,就会消灭自身的合法性。伟大的变革是在浑浊肮脏、完全无法维系的旧社会中诞生的,它的历程中也就不能不沾染着过往时代的污秽,乃至于血腥。可一旦它成功的清扫以往的污浊,建立起崭新的世界,那么新世界的胞胎回望过往,就万难接受变革中的血污。后来者无法共情变革中所面临的恐怖,却又很难谅解变革不可避免的错误;于是它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而现在,我们能安然坐在这里,我们能取得一切的成就,都是因为我们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孩子。这场变革如此之成功,以至于大家渐渐疏离了它,很难再与它共情。革命的孩子无法再理解革命,这大概算历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所谓事物的螺旋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张主任平静道“旧时代的恐怖已经被革命清扫入陈纸堆了,新一代要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当然是正确的决策。但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该忘记组织的初心。”
她停了一停
“放纵暴力当然是错误,可以伟大变革之后,稳定秩序下形成的三观来臧否尚未被清理的旧时代,又是否合适呢我不能决断,也只有请大家定夺。”
众人一时无言,林貌却不觉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算是看出来了,在这场暗流汹涌的会议之中,杨局长、王会长等应该算中正平和的保守派,而张主任言语温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现在保守派与激进派之争,显然是各不相让,难分高下,以至于连李先生都难以决断了
在短暂的冷场后,徐局长终于叹息了一声。
“张主任辩才无碍,我远不能及。”他道“不过,杀戮太多,波及的无辜者太多,总是不太好的。事物总会走向它的反面,大家应该也都记得那句话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是长不出来的。归根到底,总不能靠杀人来统御天下”
这句话同样有力,即使张主任全程应对得宜,此时也不由微微噎住了。坐在她身侧的几位彼此对视,大概是想出声支援一下,但主持会议的李先生及时发话
“一时也争不出个调子来,大家还是歇一歇再说吧,我们调整一下议程,先把后面的事谈完如何”
眼见无人反对,他点一点头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先和皇帝陛下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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