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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坐下。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这里两个吃酒,潘金莲在那边屋里冷清清,独自一个儿坐在床上。
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
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正是:倦倚绣床愁懒睡,低垂锦帐绣衾空。早知薄幸轻抛弃,辜负奴家一片心。又唱道: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
又唤春梅过来:“你去外边再瞧瞧,你爹来了没有?快来回我话。”那春梅走去,良久回来,说道:“娘还认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了,在六娘房里吃酒的不是?”这妇人不听罢了。
听了如同心上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由不得扑簌簌眼中流下泪来。一迳把那琵琶儿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心痒痛难搔,愁怀闷自焦。让了甜桃,去寻酸枣。奴将你这定盘星儿错认了,想起来。
心儿里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西门庆正吃酒,忽听见弹的琵琶声,便问:“是谁弹琵琶?”迎春答道:“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
李瓶儿道:“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那绣春去了,李瓶儿忙吩咐迎春:“安下个坐儿,放个钟箸在面前。”良久,绣春走来说:“五娘摘了头,不来哩。”
李瓶儿道:“迎春,你再去请五娘去。你说,娘和爹请五娘哩。”不多时,迎春来说:“五娘把角门儿关了。说吹了灯,睡下了。”
西门庆道:“休要信那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
于是和李瓶儿同来打他角门。打了半日,春梅把角门子开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中,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
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自活的,又来瞅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西门庆道:“怪奴才!
八十岁妈妈没牙有那些唇说的?李大姐那边请你和他下盘棋儿,只顾等你不去了。”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
我那屋里摆下棋子了,咱们闲着下一盘儿,赌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不去。
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黄汤淡水谁尝着来?我成日睁着脸儿过日子哩!”
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叫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相个人模样哩!”
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正是:羞对菱花拭粉妆,为郎憔瘦减容光。闭门不管闲风月,任你梅花自主张。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什么比你!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
被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是个瘦了些。”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
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
正是得多少:腰瘦故知闲事恼,泪痕只为别情浓。诗曰:汉武清斋夜筑坛,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绛节几时还入梦?碧桃何处更骖鸾?茂陵烟雨埋弓剑,石马无声蔓草寒。话说当日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
那妇人恨不的钻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贴恋,万种牢笼,泪揾鲛[鱼肖],语言温顺,实指望买住汉子心。
不料西门庆外边又刮剌上了王六儿,替他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一所房屋居祝门面两间,到底四层,一层做客位,一层供养佛像祖先,一层做住房,一层做厨房。
自从搬过来,那街坊邻舍知他是西门庆伙计,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又出人情庆贺。那中等人家称他做韩大哥、韩大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称之。西门庆但来他家,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顽耍。朝来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这件事,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敢惹他!
见一月之间,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的一似火炭般热。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有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
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玳安儿拿进帖来,上写着:“王皇庙小道吴宗哲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说道:“出家人,又教他费心。”吩咐玳安,叫书童儿封一两银子拿回帖与他。
月娘在旁,因话题起道:“一个出家人,你要便年头节尾受他的礼物,到把前日你为李大姐生孩儿许的愿醮,就叫他打了罢。”西门庆道:“早是你题起来。
我许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来你是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
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儿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这愿心未还压的他。”西门庆道:“既恁说,正月里就把这醮愿,在吴道官庙里还了罢。”
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说,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问那里讨个外名。”西门庆道:“又往那里讨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庙里就是了。”因问玳安:“他庙里有谁在这里?”
玳安道:“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礼来的。”西门庆一面走出外边来,那应春连忙磕头说道:“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弟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
西门庆止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一面让他坐。应春道:“小道怎么敢坐!”西门庆道:“你坐了,我有话和你说。”
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问道:“老爹有甚钧语吩咐?”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就要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
徒弟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吩咐,随问有甚经事,不敢应承。请问老爹,订在正月几时?”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罢。”
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诞。又玉匣记上我请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请问老爹多少醮款?”
西门庆道:“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西门庆道:“请十六众罢。”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
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是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
喜欢的道士屁滚尿流,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
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陈敬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到初九日,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绝早冠带,骑大白马,仆从跟随,前呼后拥,竟出东门往玉皇庙来。远远望见结彩宝幡,过街榜棚。
须臾至山门前下马,睁眼观看,果然好座庙宇,但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官。碧瓦雕檐,绣幕高悬宝槛。七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天神帅将。三天门外,离娄与师旷狰狞,左右阶前,自虎与青龙猛勇。
八宝殿前,侍立是长生玉女,九龙床上,坐着个不坏金身。金钟撞处,三千世界尽皈依。玉磬鸣时,万象森罗皆拱极。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佩响。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西门庆由正门而入,见头一座流星门上,七尺高朱红牌架,列着两行门对,大书:黄道天开,祥启九天之阊阖,迓金舆翠盖以延恩。
玄坛日丽,光临万圣之幡幢,诵宝笈瑶章而阐化。到了宝殿上,悬着二十四字斋题,大书着:“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酬盟寄名,吉祥普满斋坛。”两边一联: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中盥手毕,铺排跪请上香。西门庆行礼叩坛毕。
只见吴道官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增延寿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赏,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门庆道:“厚劳费心辛苦,无物可酬,薄礼表情而已。”
叙礼毕,两边道众齐来稽首。一面请去外方丈,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那里待茶。西门庆刚坐下,就令棋童儿:“拿马接你应二爹去。只怕他没马,如何这咱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