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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等我赶到千语约我见面的地方时,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估计错了形势。
沿着长青河畔,鹅卵石子路之旁到河堤的地方,蜿蜒而行的一条土路,四处已经被人刨好了坑,开辟成种植花树灌木的地方。如果按照三步一行,五步一拜来说,那么每隔几步,就会有几位宫女或者内官,站在那些土坑旁边,束手就立,等候吩咐。
一眼望去,人群熙熙攘攘,感觉好像是百头攒动。
人这么多,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心里有些着急。会不会找不到千语站在哪里?
正当我在约好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的时候,我好像是瞥见了千语的带教纳嬷嬷。于是我在人群中费力地左闪又躲,向她跑了过去。快到她身边的时候,我正想向她行礼问安,询问千语在哪里,却感到自己突然被人往旁边用力地一推。
耳边有人大声喝到,
“好狗不挡道!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他这一下突然袭击,撞得我的肩膀生疼,身体朝一侧倾斜了一下。不过我也没有当场摔个狗啃泥,所以也不算是对他的话完全应景。
我慌忙退到一旁,让这位不想被人挡道的人士赶紧过去。等他气宇轩昂地经过之后,纳嬷嬷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她拿住我的胳膊,问我,有没有被撞疼?
我摇摇头。悄声问她,千语在哪里?
纳嬷嬷低声告诉我,一早千语就被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叫走,至今未回。
我心里一慌,贵妃娘娘?她不是放过我们了吗?
难道她后来想想,又觉得后悔了?
正在心中慌乱的时候,我看到刚才的那位轩昂兄,转过身来,面对我们扬声说道,
“今儿个都给咱家把皮绷紧着点。端午游园,贵人们都要打此路经过。要是贵人们抬眼一看,你们这些人今日种的这些树、栽的这些花,能稍微入了贵人的眼,”
我在心中顺口接到,“回去都要给贵人们立个长生牌位,时时供奉,儿孙受益。”
轩昂兄此时一句话不差地接了下去,“若能如此,那就是你们这些蠢货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大小宫女内官们齐声喊道,“徐公公所言极是。奴才们谢徐公公的教诲!”
原来这位是后宫内官首领之一,徐公公。
这位徐公公,与苏公公据说是八拜之交,关系十分紧密。但是我之前没有见过他。
说完众人便都蹲下身子行礼。我也口中附和,随着众人行礼。
突然,这位轩昂兄好像一眼看出人群中的我似乎在开小差,我在眼角余光中看到,他用手指指着我的头说,
“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装洋卖相?”
他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惊。这位听起来,好像来意不善啊。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难道我要告诉他,喂,我与您的义兄经常称兄道妹,所以咱们其实也能算得上是远房亲戚?
我正准备低声行礼,报出名号,纳嬷嬷在我身边先行蹲下说到,
“存花处纳榕、携手下小侍都千语,见过首领大人。”
我听她将我说成是千语,知她有意转圜,帮忙掩护,便立即随着她蹲身行礼。
这位徐公公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他迈开八字步,朝我和纳嬷嬷走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
低头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这就是考验我们的脚下功夫了。
其实当时为了准备进宫,有那么一两年,我是被整天地要求学这些规矩弄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好不容易长了十一二岁,终于可以不再做出一副童稚无知的模样,却整日地要去学习如何站立、如何走动、如何行礼、如何应答,甚至于如何地穿衣吃饭,都有讲究。虽然后来,我来紫禁城应聘的实际岗位,对这些方面的要求松了很多,但是按照一开始那一两年的劲头,整日地枯燥练习这些无聊的事情,精神上所吃的苦受的罪,简直让我无法细述。
即便是当时的我能未卜先知,我能在终点与雍正爷相逢,那也可以说是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呢,转而想想,又觉得还是可以忍受的。所谓历经一番寒彻骨,方能一战立功勋。经历了那些跋山涉水的征程,我才能机缘巧合,被送到了那位爷的身边。这又确实是人生幸事啊。
所以那些小小的磨难,也算是合理的代价。
我一边默不作声地想着,一边默不作声地蹲着。
今儿个这位徐公公显然是受人所托,要忠人之事了。
也许是雍正爷的哪位枕旁风?临时起意,略施惩戒。但是,应该也不会闹得太凶吧?
想到这一点,我心下稍定。
徐公公似乎在示意其他人开始干活。
周围宫女内官们三五成群地搭配起来,挑土的挑土,种树的种树。他们开始移植事先堆放在路旁的各色鲜花灌木。
都是内官们负责去挑土,宫女们配合植树,我在眼角余光中看到。
就在我觉得双腿十分麻木,纳嬷嬷身体也有些摇晃的时候,徐公公开口了。
“存花处这两个,说你们呢,你们两一组,负责将前面那几个坑填上土,种上那边堆放的,芭蕉天堂鸟。”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堆火红的灌木。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天黑之前不能完工的话,就给咱家跪在这里,跪到明天早晨再起来!”
因为上次罚跪的经验,我知道这后一条惩罚的凶险,绝对不是挨饿受冻那么简单。很可能伴随着人格上的侮辱。
我赶紧抬头说到,
“奴才感谢徐公公的抬爱。请问奴才这就能开始了吗?”
他冷哼一声。
我赶紧一蹦三尺高,拽起纳嬷嬷的手就奔到了徐公公刚才所指的那些坑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棉纱手套递给纳嬷嬷,轻声说道,“嬷嬷,阿诺今日连累您了,改日再给您赔罪。”
她微微一点头,接过手套带上。
今日我因为想好了要帮千语干活,所以各方面确实也做了一些准备。衣服穿戴,乃至鞋袜,都做了一些准备。一句话,尽量往实际年龄二八年华的陈某人方向打扮。
只是这个二八两字,中间还要加个十字。
总之一个字,帅!
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英气勃勃,与我在本地战场杀敌的兄长完全可以媲美,一较高下。
纳嬷嬷已经年近五旬。她留在宫中,纯粹是因为她对培植花卉一事的了解,实在是为常人所远远不及。我听千语说过,她曾陪同孝庄太后养过花。因此她其实是颇有地位的。但是,因为她不是官,所以她没有身份。有了地位却没有身份的人,行动起来是很尴尬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随便哪个大些头衔的内官都可以对她大呼小叫的原因吧。
我与纳嬷嬷商量了一下,两人合作做所有事。徐公公站在一旁盯着我们干活,其他内官们也不敢多事。就好像没看见我们只有两人一组一般。
我们一起一前一后抬一只扁担,用一个大筐去远处担土。然后再一起将土担回,准备好树苗插入坑中,一人扶住,然后另一人将土倒入坑中,小心填好踩实。最后,我们再用大水壶去河堤下面的河中汲水,来给这些树苗浇水。
我的肩上,已经围上了我自己织好的一层粗棉围巾。我之前给千语准备过类似的东西,已经交给了她。可是纳嬷嬷似乎没有这样的准备。
徐公公可能见我如此做派,神情嘲讽地看着我。
几趟下来,我的肩头感觉火辣。想到纳嬷嬷的境况,我的内心非常过意不去。
其实这些活计,对从小长在乡下外公外婆身边的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记事的时候,外公已经不再务农,只领着我在菜园里嬉戏。但挑土种树这种活计,似乎并不算特别繁重。
外公与外婆一生抚养了一位领养的女儿,和三位亲生的女儿。我的母上大人,是他们亲生女儿中的老大。
记得外婆对我说过,她与外公结婚之后,一开始就生了两个儿子。只可惜不知何故,夭折了。我后来仔细研究过外公外婆那一边的家谱,似乎并没有y染色体遗传病,找不到男性婴儿不能存活的直接原因。也许是,越是盼望,越是失望吧。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有人向外婆劝说,去抱养一个孩子吧。隔一下怀,下次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于是,外公外婆就领养了我的大姨。我的大姨成年之后,与她的丈夫一起,遗憾的是,和我的父母关系并不好。这让我们这些小辈心中,时时感觉有些悲哀和无奈。
在生养了我母亲和两位亲爱的姨妈之后,外婆又生养了两个男孩子。可惜还是没有保住。一个从摇床上不慎摔下来了,一个听症状好象是因为阑尾炎化脓穿孔、最后导致腹膜炎败血症而去世。
外婆对幼年的我叙述过很多次这些事。她说的时候,甚至是面带微笑的。
她会用手推一下我的胳膊肘,然后她的手会在空中挥舞一下,用一种类似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
“从摇床上摔了下来,杠到了腰!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幼年的我,不懂那种锥心刺骨之痛。只晓得傻傻地点头,表示我听到了。
于是外婆得乐,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说给我听。
外公外婆对他们的四个女儿和他们的十几个孙辈,极力疼爱。可以说是倾其所有。
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大姨的大儿子,在几岁大的时候,有一次在池塘差点溺水。外婆是一个十分勇敢镇定的老人。我听母亲说,外婆托住孙子的头,用力地将他口中的浓痰污秽吮出,大表哥终于得以侥幸逃生。末了,母亲会感叹一句,你的这位大表哥,成年之后,又来看过他外婆几次!
我在外公外婆身边呆到小学二年级,被我父母接去了城里。从此只是在假期回到他们身边,直到他们去世。
而在此地,我似乎又将这种儿时的经历重复了一遍。
我在外祖父的家中,也长到了十岁。被阿玛额娘接到身边过了一年,然后我就匆匆入京了。
因为幼时的经历,我对农活并不算陌生。当然,我做过的极少。我记得插秧时,将腿放入湿泥中的那种感受。孩子们在湿泥里捉泥鳅,还要担心着蚂蝗咬人腿肚子。
而跟着外公去菜园里干活,对我来说,真的是其乐无穷。看到每一颗菜苗,每一个黄瓜秧,从一丁点的大小,长到碧绿诱人、瓜熟蒂落,在我幼小的心中,充满了欣喜和快乐。
我想,这些就是我对生命的最初的感受吧。可能也是我后来不由自主地走向自己职业方向的牵引力。
我机械地干着活,不发一声。纳嬷嬷满额晶莹的汗珠,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
大约做了一个时辰,我拉住她,提议休息一下。她点点头。
我们放下手中工具,走到一旁的大树下,坐下休息。旁边有休息的宫女,递给我们一些水。
徐公公身边的一个内官立即向我们跑来。
我知道,这是要逼着我们继续干活的节奏。
于是我站起身来,满脸陪笑地说,
“大人,奴才们知道时间急迫,不敢耽误。稍微喝点水休息一下就会继续,绝对不敢误了事。”
那个内官可能见我态度实在良好,顿了一下,又跑回徐公公身边汇报去了。
纳嬷嬷拽我坐下来,对我说,
“是老身唐突姑娘了,不该说姑娘是千语。您还是赶紧告诉他们,您就是御前女官阿诺姑娘吧。没得不叫他们吓掉胆子,掉一层皮。”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千语点名不在,必有麻烦。我还要感谢纳嬷嬷比我反应快,替我们做了遮掩。此外,如果今日此事,真的是被千语摊到身上,又或者那位枕旁风,今日差人找不到我而迁怒于千语,她不是只能活活地生受吗?
而且,我又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借着雍正爷给我的三分颜色,就要开起染缸来了?还要叫旁人吓掉胆子?掉一层皮?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手脚,朝纳嬷嬷笑道,
“今日这懒筋,伸得实在是舒服。浑身暖暖的,其实蛮好受的。”
“嬷嬷,您还好吗?阿诺实在心中惭愧。”
但是,我又不能将话说得太明显。为什么惭愧?因为妃嫔嫉妒我?
“嬷嬷皮糙肉厚,不碍事的。”
“嬷嬷也曾人比花娇,而阿诺也终有一天会鸡皮鹤发,让人望之生厌。”
如果我能有那样的幸运到老的话。
那名内官又跑了过来,大声喝道,
“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歇了一会儿,再重新站起来干活,比不歇那一会儿,更加难受。
不过,我还是觉得好了一点,低血糖的感觉过去了。
我搓搓手,将脸和眼睛揉了揉。
纳嬷嬷跟着站了起来。她随我走到栽树的地方,缓缓开口,语调有点变音。
“姑娘,您还是对他们说罢。免得待会儿主子爷知道了,心里难受。”
“姑娘您这也是积德行善,免得这帮人丢了狗命,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我这是要让雍正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吗?
我笑着握了握纳嬷嬷的肩膀,说到,
“纳嬷嬷,您的真情厚爱,阿诺心中感念。阿诺就是个乡下长大的姑娘,自小在外祖父母身边长大。两位老人早已作古,阿诺时常心中想念。但他们又从来不肯来入梦。今天阿诺能做这些事,如同又回到了儿时外祖父的身边,一解阿诺心中渴望!实在是妥得不能再妥。”
我看到徐公公眼神威胁,立即拿起地上农具,快速地结束我的感想,
“阿诺很好。今日之事,也不会对外人提起。万岁爷若是询问,阿诺便说自己贪玩,求着徐公公自己要种树玩的。”
纳嬷嬷见说不动我,便接过我手中铁锹,继续铲土放入坑中。
我便自去河中汲水。
其实并非我不愿意承纳嬷嬷的好意,借势打力,故意作践自己,以求君上垂怜。
只是,不让那位枕旁风出够了心中怨气,恐怕实在难以完事交代。
与其这么麻烦,不如老实生受。
在我觉得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一次受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