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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只是120小时。
五天,它足以揉碎一个女人半生的心绪。
朱诗涯的丈夫告诉她,单位让他去出差。
“几天?”她问,眉宇间窜出一丝疑虑。
“五天”他说。
“几个?”
“好多呢!每个科室都要抽人去。”
她没说什么。知道自己管不了的东西,太多。
第一天,他在同伴们的电话催促中毛毛躁躁整理好行装,临出门又返身来拿新买的数码相机,诗涯愤言:“恶心!一个男人家,开会还带什么相机!”
她是因为怕他又把精密仪器搞坏!这个从来就不读书不看报的家伙,新买的用具、仪器,从来不看说明书,靠经验操作,代价是他用过的东西故障不断,寿命缩短。他也从来不事修理,家里许多用具缺胳臂断腿脚的,一概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所以她对他操纵精密用具简直有点心惊胆战。
他走后,她把屋子打扫了一遍,心头感觉宽松。那人极不理事,凳子倒地他选择绕道也不会扶上一把;从来没有打扫卫生的习惯,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是除了夏季,其他三季是不得洗澡的,夫妻间云雨之事完毕,倒头就睡,而不是先去洗澡。诗涯只要略观卫生间里盆子的放法,就知道他昨晚洗没洗脚,由此判断他一周也就洗那么一两次;刷牙,不过是例行公事,她都不敢看他那边沿沾满残余牙膏的口杯;每次所洗衣服,会在洗衣机里滞留三、四天,从脱水桶里拿出来时,满是臭气
一个没生活质量没品位的人!
她从来没想过要傍着他过上幸福生活!对他那些不良习性的改造和纠正,她已江郎才尽,完全灰心。人说江山易该,本性难移,何况,她嫁他时他已33岁,气质秉性都定型了。
现在,没有了他,省心!
晚上的时候,她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这个自然在意料中,她想。其实她也差不多,每次出差也没有跟他打电话的习惯,除非想孩子了,借他的嘴代传孩子的信息。
所以,尽管有些淡淡的伤感,在这点事情上,她没怨恨他的意识。彼此彼此,相互消受。
“空洞”诗涯想到这个词。
第二天,她没感觉少了什么。因为他平常也不常在家。四十岁的男人,有那么点活络的社交层面,有那么点闲散小钱,有那么点多余时间,有那么点享受心理,有那么点厌倦婚姻,加上个人天性,所以他不是那种下班就直奔家门的男人,家,对他似乎只是免费餐厅和宾馆。
他天生就喜欢外面的世界,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饭局在外。所以她家根本就没有别家男人那种下班就往家赶,进门就拥吻老婆,两个人一起择菜作饭洗碗的家庭生活,更别说什么嘘寒问暖,软语温存了。
每天清晨他出门上班时,她还没起床,他们原本已经分居,这样,彼此在一起的时间根本就不多了,有时三、四天的也不见个人影。她度周末时他常常是上班;即使在家,也不过是蜷曲在沙发里,伴着那些电视垃圾,睡意朦胧等她做饭吃。有时,她忍不住会揶揄他:“今天亲自在家吃饭呀?”别人家吃午饭时一家人其乐融融,她家,经常就她和孩子独坐一隅。
对于残疾女儿,他的爱,往往是言过其实!孩子跟诗涯同睡,他尽可以玩到夜半三更也不操心;她一手扶着孩子一手掌勺炒菜,他却闷在沙发里打瞌睡;她一口一口喂着孩子吃饭,他没做过几次;无论冬夏,她天天都在水里洗着大堆衣物,他没给孩子洗过一次;她为孩子的衣食、冷暖、治疗,殚精竭虑,他没为孩子穿过一件衣服对于一个需要特殊关爱的残缺生命,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与别人肩负的担子有什么不同,一派乐不思蜀的逍遥。发怒的时候,她对他说:“你不是她亲爹!连后父都不如!”
正常状态下的他,新闻动态不知,民俗世象不晓,谈及学问,三分钟响不出一个屁来,腹内空空,言语嗫嚅,但到了酒桌上推杯换盏时,却是一派谈笑风生,插科打诨,丹妹琼妹的热叫不已,异常活跃。因为饭局多,贪酒贪玩,常常是不到晚上十二点以后不归家,甚至不回,他说喝醉了在客人家睡,这样的事例多了,她也将信将疑,若仔细盘问起来,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其词的回答。
诗涯一直鄙夷这种胸无点墨、家庭观念淡漠、缺少良心和责任感的人,纯属酒囊饭袋!
他那些德行,令她伤透脑筋。无奈之下只好实施铁将军把门、罢厨断炊、离婚警告、冷战对抗等“酷刑”不时地开展“严打”然后,他会稍有检点,但风头一过,那些作风又死灰复燃。对于这个治不好的“脓疮”她累而无力。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会跟他快意恩仇,绝无留恋。
长期以来,她一个人扛着这个不和谐的家。其实她很清楚这样的家庭氛围已不正常。这不是家的味道!她曾跟他戏谑道:人说婚姻不过是经济共同体、xìng交合作社,我们却只是松散的经济共同体了。他对她的话,往往是自嘲应对,不入心反思,也不认真改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行头。她也知道,这个老油条,多年的历练,已经练就一套刀枪不入的防身术,化作身上厚厚的铠甲,你跟他说什么都是枉然。
幸而她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写作,给她带来成就感和收获的喜悦,聊以自慰。
那天晚上,照例从网络上下来收拾就寝。快一点钟时,诗涯突然感到肋腔里有搅拌似的痛感,牵连到心脏,咬牙忍了一会还是没有消除,她一下害怕起来:别让我生病呀上帝,这个时候万一得了大病,黑更半夜的,谁来料理我睡梦中的孩子?她想打电话给当医生的他,但长话很贵;再说,这个时候了,他也许正迷梦不醒;最主要的是,用得着让他垂怜吗?为这事求他,值得吗?
算了,她侧身过来,打算忍忍再说。
也许是苍天有眼,疼痛后来自生自灭了。 第三天,她感觉他象是真的走了,因为没有了打电话问他“回家吃饭否”“晚上早归哦”这些琐碎程序。他也仍没个电话来问候女儿。
她照老样生活,每天将四十斤重的女儿从床上抱起来穿好层层衣服,带到卫生间洗脸,然后喂水,梳头,做早饭,喂她吃,所有的细节都妥善之后交给保姆,自己就去上班。中午和下午下班,孩子再交给她。家在单位,所以很方便两头兼顾。除了有夜班的晚上,她会带她上街去玩,九点钟时母女紧紧拥抱片刻,服侍孩子睡下,她便得以在电脑上做自己的事。
母女俩在不大不小的屋子里生存,显得形单影只。女儿是她的尾巴,她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妈妈上厕所她也倚在她身上。虽然她们之间不能语言交流,母女间却是心有灵犀。她会随时跟着妈妈的节拍和眼神跟她做六点似亲热:挨个亲亲对方的左脸、右脸、额头、鼻子、下巴、嘴巴,每天起床时跟妈妈来一个深情拥抱,紧紧相依
这样的生活已成惯例。但心灵的孤独愈益扩展,五内里那些翻江倒海的事情总是来袭扰其心。
她和他走到今天,不能不说是种折磨。离婚,早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她对他的失望与厌恶绝非一时性起,那些关于他的生活习惯、行为作风、品行操守、家庭背景的诸多不是,已经愈益增加了她离婚的砝码,勇气与果敢与日俱增。就在前年冬天,他们结婚纪念日刚过,他跟同单位的一个女人在床上的私事败露,恨之于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爱之于病残可怜的女儿,诗涯怀着极大的悲愤,低调处理了婚姻的七年之痒,给了他改过的机会。
那时她才知道,当初自己熬了三年也不嫁他的那个顾虑、别人唏嘘感叹的“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原本并不是空穴来风。她根本就没爱过他,如果说当初嫁他是迫于他纠缠她三年多害得她芳华渐逝、惆怅无奈之下的一场赌博,那么她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一颗芳心,一生爱情,从此败落,从此蛮荒。
诗涯并不是刻薄之人,她知道男人当然不能跟女人一样成天守在巢里。但是,他太过分了,经常夜不归宿或者晚归,甚至在她和孩子生病之际,他仍酣战在酒桌上或者歌舞厅或者麻将桌上,对她的电话催促居然置之不理。她对他的屡次修正也无济于事。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孩子已经够累,再搭上个浪子般没有家庭责任感的男人,她感觉自己吃不消,于是就不再管他,结果,他花心的天性就勃发出来。
自我反省之后,她又加强对他的监管,给他约法三章。他收殓了些许。
但是,本性难移,四十岁的男人已经不是你能随心所欲捏造的面团。
果然,后来他又故技重演,不同的是,这次他说是做“保健”!
她知道他在撒谎。她是凌晨时分起床上厕所,见他房门开着,便探头一看,床上没人,她马上拨电话与他,他说正在宾馆里做“保健”!那时已经是凌晨六点了,谁还在做按摩?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他出轨后,她再也提不起对他身体的欲望,本来就不曾在他身上体验到男欢女爱的滋味,现在好了,夫妻关系更是有名无实,半年里没有一次夫妻况味,也是常事。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灵魂里,她对他的感觉就一个字:脏!
凭女人的知觉,她知道他侧边还有个影子女人,称为“狐狸精”的那种。不过,她现在不生气了,只是暗笑:“什么时候,我会把他给你的!不怕你不后悔!”
现在她懒得管他,行云流水,任它去吧!她已经够累了。都这年纪了,何必还殚精竭虑去劳苦心智!男人坏了她一生的心情,孩子夺了她一世的幸福,够惨了!与其跟他作无为的纠缠,不如为自己着想,洒脱起来,轻松起来,快乐起来。
“敌人比过客总是亲密。其实我早就不把他当敌人了,就当是我生命里快要错过一个过客”她不再为他生气伤神。
对他,心中唯有四字:情——死——心——殇。
几天来,她也没想到请他的家人来帮帮,没有!真的,一点都没产生过这概念,不是她不需要,而是根本就想不到他们那里。长期以来,他父母没对孩子体现过一点关怀,她带着孩子去远方求医还会遭到他们泼来的冷水:这病谁能治哦?别枉费心机。他母亲曾托人来劝她再生一个,说她会来帮她带孩子!
朱诗涯想到这,只想吐唾沫星子!横下一条心:我偏不生!
带着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聋哑孩子,在这个不算狭小的住房里孤独而自然的生活着,孩子失聪,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哪怕象递根筷子过来这样的忙也没人可帮,做什么都得事必躬亲。累吗?不知道!苦吗?肯定苦。但是,习惯了,长期以来,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婚姻的空洞里,瘴气弥漫。
第四天,她感觉这房子原来是监狱一所,没有空气没有阳光的人间地狱!她和孩子相依为命坐困牢中。日子在重复着惯有的细节,她的心却在分分秒秒的煎熬里变得坚硬。
晚饭后她带着孩子去街头,遇到好友张离,跟她谈起她和他的现状。
“这就是心死了”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一下就看透本质!
“果决点吧!想好就离!”她扔给她这句话。
中午时,母亲赶集到这里。问:“她爸爸哪去了?”
“死了”她回答。
做母亲的当然很明白她的心情,但她也只能叹气。
“你这孩子呀,真是过的妈妈的日子哟”老人家对着坐在她膝上撒欢的孙女,不无感叹。
一滴泪水奔出眼角,分明有浓浓的咸味。
如果没有强大的精神支柱,她也许会疯的,诗涯明白。家庭冷暴力已经是一把磨得很锋利的刀刃,她必须一手招架,一手练功做防卫之用。家庭琐事和孩子是无法改变的物质世界,令人痛苦、庸俗、无奈,但内心世界是可以按自己意愿来筑造的。每天晚上孩子就寝以后就是属于她的心灵时空“美丽的网络我的家”电脑它真是个好东西,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情泼洒在网络世界里,当她把自己内心况味变成文字在这里倾诉,当她的才华和知性得到那么多人的首肯,她是愉悦的,轻松的,快乐的。
苦命的妈妈一手揩汗,忘却物质世界的劳苦与辛酸;一手抹泪,抚慰心灵世界的痛楚与嚣动,一颗心在油锅里两面受煎熬,流泪又流血,但她得坚强着用身去构造物质世界的饱满,用心去经营精神境界的丰硕。
快十二点了,她从网上下来,做睡前的常规收拾,感念这些日子的写作,成就斐然,心情自然愉悦惬意,不由得喉咙里长出歌声,卫生间、阳台上飘飞着心弦。对面楼房已经全部漆黑,她却还怡然自得的在自家四楼上唱着汤灿版的大长今主题曲:“天多高路多长心有多大?千江水千江月何处是家?朝为露暮为雨若即若离,冷的风暖的风付之潮汐。天多高路多长心就多大,天之涯海之角处处是家。朝为丝暮为雪聚散依依,喜的泪悲的泪呼唤晨曦”喜的,悲的,都是旋律,全仗自持;长今历经劫难,不也苦尽甘来?
倘若有人听见,一定认为这个夜半放歌的女人生活得多幸福啊。是的,她天性怕黑,但是现在,却无所畏惧,心,被铺得满满的。
从网络上满意而归的诗涯,感觉自己就象李安电影卧虎藏龙最后一幕里,玉娇龙从武当山顶上俯飞下来,如同一只轻灵的风筝,展平翅膀飞翔——飞翔,优美,轻灵,忘情,遨游在很宽很宽的天地间,那,就是她虽苦犹乐的心灵之舞。
命运,是一只风筝,绳子操纵在自己手中。
她想到了蝉,它用一生中的四年时间在地下掘土受苦,做黑暗的苦工,然后爬到地面上来,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与飞鸟可以匹敌的翅膀,用三个月时间在温暖的日光中沐浴着享乐,不管风里雨里,尽心去唱,歌颂自己的快乐,哪怕短暂,哪怕渺小!
总有一天,她也会从地下爬出来,振落一身泥土,飞起来,唱起来,美美地享受生命。
婚姻的空洞,在无边地扩张,无可弥补了。
第五天,隐隐哀哀的诗涯,心很空,很静。
她想,几天了,他不在,她不也一如既往的生活着?男人有什么意思?以后即使离了,她也不再找了。时间的河流已经带走一切,渐行渐远。
乏味、枯燥、沉闷的婚姻,已经够她失意一生。捱到今天,两人已经有了彼此足够的空间,互不干涉,没有争吵,无限静谧,甚至可以忽略彼此的存在。但是,谁不明白婚姻的空洞已经越来越大,让人迷茫,不知所措。
这些日子,她得以在这个空洞里细思考细回味,恍惚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暗长。
晚上十点,她照例在电脑上写作,突然听到一阵开门声,她知道是他回来了。先是往桌上放东西弄得塑料袋哗哗的响动,然后是上厕所关门的声音,之后,他推开她的房门;这时的她已经换了视频窗口,装着正在浏览文章的模样,头也不回。
她从来不让他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在上网啊?”他问。
她没有出声,缓了一下才慢腾腾的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冷冷的。
他进门来,俯下身去凝望熟睡中的女儿。然后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床头。
一阵沉寂。
末了,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没吃着野味啊?”她奚落他。
“没——有”他回答,透出疲惫,无奈。
“那张心远、王江湖没带你去开洋荤?”那是他在大城市的同学,四十风流男人。
他知道她在故意气他,打着哈欠离去。
一会儿,就听见电视里欢闹的声音,他的亲爱。
十分钟以后,他见她接听着电话到客厅里来盛开水:“哦,回来了啊?辛苦了!出去几天?现在肯定很累吧今天晚上早点休息好的。保重!晚安!”
“一个朋友”她合上手机,眼神里流露出亮采“他出差刚回来。”
旋即,转身又去了电脑前。
他当然不会看见之后有一丝快意浮上她的脸颊。刚才,是她成功导演的一幕单口相声!
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成坚果,里面依然是嫩白的果肉,但已经成熟有型,柔韧、内敛,不再娇软;外面包裹着坚硬的厚壳,严实耐磨,不怕砥砺。
不久,听见他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那人裹着那身穿了一个月的西服回来,依然是澡都不洗就睡了。
她继续在键盘上敲击,编织自己的情怀。
就好象走过了一生,这辈子所有的情感心绪,象一片汪洋,汇总万千,直如春潮涌进心窝
一个女人由弱到强,不需要老师。命运是把无情的雕刀,削去青涩、毛躁,雕出坚强甚至狠毒,然后是精致。就象一根藤,当它不再软弱,它就成为了一棵树,伟岸英挺,不再乞求庇护。
“这个春天,一定把婚离了”诗涯心里这样定了。以前老顾虑着孩子的因素,现在细思,有必要吗?
空洞裂变以后,里面将会飞出翩翩舞蝶,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