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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奋力击桨
小舟逆流而上
河水连绵
不住将我们推向过往。
我从客厅出来，转身进了厨房，替她们去切水果。
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突然聊起他的。
他和她们都是我的朋友，但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他和她们在我的人生中就像两根平行线，永远没有交集。
我认识他已经有十年了。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穿着朴素的纯白裙子，留着齐腰长的头发，淹没在一群女生里。而新潮的装扮已经让他成了一台吸光机，吸附了四周众多亮闪闪的目光。我想，以他的身材和脸蛋，如果像其他男生那样穿上平常的白衬衫、蓝仔裤，反而会更加凸现自身的不凡。现在，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都被他那有型有格的衣服耗去了。所以，当很多女生惊讶，赞叹，追逐，甚至痴迷的时候，我倒是持批评的心思多些。
我自以为在他面前不会像其他女生那样失态，却在第一次和他出门逛街时就出了丑。那是个周末，我一早出了家门，应他的约去逛商场，然后去外公外婆家吃午饭。我原本以为陪一个男生买衣服，即便像他这么爱臭美的，也最多两个小时就搞定了。结果，等我想起看表的时候，离我和外公外婆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我不是一个经常昏头的小孩，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时装的知识丰富到让我为自己是一个女生而汗颜，我也不得不承认上帝在塑造他的外形时慷慨到让我觉得看他试装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享受。就这样，在我的又羞又喜中，时间弃我而去。我冲到街上的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外公外婆，才知道他们和爸爸妈妈之间早已不知有多少通电话往返过了。四人一致商定再过一个小时我依然音信杳无的话，就向公安局报失。外公一向疼锡我，但那次狠狠说了我一通。我在电话亭里号啕大哭。从泪眼里，我看到他手足无措、脸色泛白地站在一旁望着我，脸上既没有了刚才试衣时自信的神采，也没有了平日里蛮不在乎的神气。那天，我在泪水里浸泡了很久，他的手也在我的发丝上抚摸了很久。后来，他买了很多东西送给我，作为道歉。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从那以后，他总说我是一个爱哭的女生。我虽然不认同他的说法，但也从不较劲地反驳。十年来，我在他的面前确实还哭过几次，将来依然有可能。其实，他也在我的面前哭过，但我不会说他是一个爱哭的男生，因为我确确实实知道他是一个有肩膀的男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真得难以捉摸。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他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印象，我们的第一次外出，又以我的眼泪收场，然而在那帮同学之中，只有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从外地到京城，从学校到社会，从初识情爱的懵懂少年到曾经沧海的无奈成人，我和他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我曾经向他感慨，人的一生中竟然会有那么多不同的朋友，真心的，假意的，共患难的，同享乐的，青梅竹马的，萍水相逢的，多年不见却依旧念念不忘的，日日照面而转身即如陌路的
他说，没那么复杂，朋友只有两种，重要的和不重要的。然后，他望着我的眼睛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们见证了彼此太多的快乐和伤悲。
我知道他这个人，平日里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是一旦触动了真情，就像裂了条口子的堤坝离溃散已经不远了。
肉麻，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我一反常态地开口损他，动手拍打他的肩膀。
他立马反击我。我知道我们又要闹上好一阵才消停，但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情绪，恢复了平常嘻哈的样子。
我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进客厅。
她们是我的同事，算工作上的朋友吧。有她们的场合，我从来不会邀他，就像他也从来不会让我去见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一样。她们对他没有什么印象，直到上周的那场满月酒。
那场酒席上，他真的是兴奋过头了，满场飞奔，不停地亲吻孩子。他的个子、模样、穿着已经很是显眼，再加上他的高调，简直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席上的人纷纷打听他的身份，我回答“孩子的舅舅”我没有多说一个字，也没有少说一个字，因为这五个字的身份就是他要的。
当他第一次见到孩子的时候，偷偷到一旁对我说，我真羡慕你们，但这种场面我看看就够了，不敢奢求。我知道我爸做梦也想有这么一个胖嘟嘟的小家伙，但他注定这辈子要做一个失落的老人了。我爸真是倒霉，他儿子吃他，用他，翅膀硬了之后对他唯一的回报就是把他的愿望摔得粉碎
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只是我和我老公两个人的了。
我原以为他要做孩子的干爹。他说，我不喜欢那个“干”字，那是假的，我痛恨虚假的东西。我比你小一点，所以我要做他的舅舅。他又特别强调，就是舅舅，不是干舅舅。
他的愿望自然得到了满足，我没有办法再听他说一遍先前的话。为了转开他的注意力，我跟他开玩笑。我说，当初我如果听了你的，如今你就没有这个舅舅可以当了。因为他不喜欢我的老公，反对我和他恋爱足有三年那么久。理由只有一个，让我哭笑不得，这个男人不够帅气，我一定值得上一个更好的。他的那个愿望在我的坚持之下没有实现，多年以后，我还是和他不喜欢的人组建了家庭。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实现现在这个愿望的可能。
他听明白了我的玩笑，吐着舌头说，还好你生了个儿子，儿子像妈妈。
我气得操起身边的枕头砸他，他才有了几分正经地说，就算这样，你老公还是同意让我做他孩子的舅舅。这就是他比我好的地方，这也是你比我强的地方。
我和老公知道我们的决定是对的，当我们耳闻目睹了他当上舅舅之后对孩子的一番说话。他对着孩子说，孩子，你要记得我的样子，我是你舅舅。舅舅和你说啊，你长大之后，要乖，要好好读书，要懂得疼惜爸爸妈妈，这些你别学你舅舅我。你还要学会寻找快乐，学会面对风雨，学会做个有肩膀的男生，这些你要学你舅舅我。
可惜，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孩子将来被他宠坏了。
孩子的名字是出生的第二天他去找一位道长求来的。普通至极的一个字，却花去了很多钱。我跟他说，我google了一下你外甥的名字，结果同名的没有上千也有成百。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的，这个字将他生辰八字里面的残缺都补全了。我信命，我相信这个尘世只是宇宙里的一度空间，即便在这一度空间里，还有很多事是我们这些肉眼凡胎无法参透的。但愿这个字能保佑他平安度过生命里的每一道槛，有一个顺遂的未来。一切都从这个名字开始。
是啊，一切都从这个名字开始，随后其他的礼物就纷至沓来了。我明白，他是真的爱这个孩子，这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因为他小时候他爸爸就是这么爱他的，他长大以后也是这么爱他的恋人们的
我把果盘放到了茶几上。
“他和你是同学，年龄应该差不多啊，怎么看上去像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你朋友也保养得太好了吧！”
“当天他穿的那身行头可是evisu的，价格不菲哦，看来还是个多金的帅哥。”
我仿佛又看到了中学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群唧唧喳喳的女生。
是啊，他是很漂亮，漂亮到让他自命不凡；他也是很爱美，爱到这十年里我都没见他穿过同样的衣服；他更是身家丰厚，丰厚到这些年里他挥霍了父亲的几百万存款来延长他悠闲的少年时光。
如果只是这样，我想我和他做不了朋友，至少做不了十年那么长的朋友。我为自己找了一个既不英俊也不多金的男人，与之结婚生子，执手偕老，所以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喊一个这样的人作舅舅。可是，很多事情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他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风光，远没有，以至于我每次见到他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他默默地心疼。
有一次，我和他正走在三环的天桥上，他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我躲到一旁去，还是听到他在身后说，房子！我什么也不想要，你什么也别买。存够了就买房子，别的都没用
他打完了电话，过来和我汇合。他说，我爸问我的那间摄影室生意怎么样，能不能维持。他最近赚了一笔，问我需要什么东西。
你要什么呢？我笑着问他。
房子，我让他自个儿存着买房子。他说。
你们不都有房子住吗？
不是用来住的，就是买了留着。
你怎么那么爱房子啊？
我怕！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以后会很孤独，很凄凉，我琢磨着说不定哪天我就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我想在北京有很多的房子，有了房子我就觉着安全了，就没人能欺负我了。就算社会再复杂，人心再冷漠，我都没那么怕了。
我又惊又喜，面前的少年终于长大了。他对自己的人生的认识或许过于残酷，却是清醒的。
他趴在天桥的栏杆上，静静地望着桥下来来去去一刻不停的车水人流。他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知道吗？现在在北京买个一居室都要上百万了。这个城市以后是不是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那时正是2007年，北京的房价疯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市区想找个一平方米一万块钱以下的房子都几乎不可能了。
不是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等于有了一个家的。两个人彼此相爱，就算是住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也可以很幸福啊。我说。
他的神色立刻暗淡下来。
再找一个爱人吧，好好在一起，别再吵了，也别再打了。两个人在一起，你就不会觉得那么怕了。
我也不想整日里吵嘴，打架，然后分开。我真的不想的我不想伤害别人，每一次我都是想好好地在一起，可是到了最后还是伤了对方，也伤了自己有时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坏的。大概正因为这样，我注定了要一个人孤身走完自己的路
我知道你不想的。我懂的，我真的懂的
我抚摸着他的背脊。
你小时候父母就分开了，后来你又一个人在外面，什么都要自己做，心里很怕受到伤害，自我的保护意识就特别强。平时一旦有人触犯到你，你就会出自本能地想要把对方击倒，这样你才能有安全感。其实，你不坏，你是个好人
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抱进怀里，弓着修长的身子，把头伏在我的肩上。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望着远方的落日。
我记得，那天的夕阳很好。
“他结婚了吗？”
“那天没看到他带女伴啊！”“说呀——说呀——”
我只得摇了摇头，告诉她们实情。
“不会连女朋友还没有吧？”
“还真是个钻石王老五呢！”
“介绍给我们认识吧。”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盆果壳，突出重围，向厨房逃窜。
都是女人，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八卦。我没有办法回答她们的问题
我怕
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总喜欢和小一些的孩子在一起玩，因为小孩子天真，单纯，让他更有安全感。
我更加心疼了。
记不得那是年初几的晚上，他和我们一起新年聚餐。完了以后，他送我和老公上了出租车。他站在闪烁的霓虹灯下向我们招手，车子一起动，他就转过身，走向一个阴暗的街角。车子开出一段，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我对老公说，我太熟悉他了，他今晚有些不对劲，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
我在路口下了车，走回来，看到墙角暗处一个颤动的背影，经过的路人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男人。我踮着脚尖，掰过他的肩膀，看到他满脸的泪水。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没有料到我会折回来，匆忙侧过脸去，拼命地擦泪，像个孩子似的。直到擦尽了脸上的泪水，他才说，我羡慕你们夫妻俩。在替你们关上车门的那一瞬，我觉得又是一年过完了，你们拉着手跑去了一个新的地方，我却永远停在了原地。
我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不明白。
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老了。
你不老，你看着就和比你小五岁的人一样年轻，真的。
但我知道我老了，我骗不了自己的。
人人都会老的。年轻的时候有年轻的事情做，老了以后也还有老了的事情可以做。
可是，我和你们不一样。年轻时的事情我还没做完，我的青春就没有了。我看见你和你老公走到今天，我
别这样，听话。
我错了。我固执地走我自己坚持的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怕是走错了。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没有了。可我没的选择，我是被命运选择的
你没错，真的没错。你不但没有错，你还好勇敢。你是一直在做你自己，你是一直在为你的自我活着，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那个新年的晚上，我和他并肩坐在街角，谈论着如何面对时间。分手的时候，我们一齐说，要在时间的面前成熟，豁达，坚强。
我们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做得到
我回到客厅，她们还拉着我一个劲地询问他的美貌，金钱，爱情
我突然不耐烦起来。我说：“你们不要再问了，你们真的不要再问了。你们要问的话，就问你们自己，时间流逝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呢？”
她们都惊讶地望着我，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时间流逝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