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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感到一些头痛。昨夜的风雨声几次将他惊醒,直到凌晨时分,他才能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因为风雨停了,还是他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到了麻木。他瞄了一眼床头的闹钟,那里两根指针正摆出一个朝向右上方的直角。他的视线又落到屋子尽头一片没有被窗帘遮起的狭长天空,那里天光暗淡。“中午十二点多就像晚上七八点似的。哎,这台风天”他嘟嘟囔囔着起身下床,揉着有些肿胀的眼睛,走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抓了一条短裤、一件体恤套在身上。他来到窗前,带着些不情愿的神气,拉开了淡蓝色的窗帘。混浊的天空、湿漉的街道呈现在眼前,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他还是叹了口气。朝外望了片刻,他拉开紧闭的窗子。一阵寒风顿时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间把窗子推了回去。“嘭”地一声,他又包裹在房间里闷热的空气中了。不冷了,但是也没有了那种清新的感觉。他又把窗子拉开,这次只留下一个手掌大小的空隙。风慢慢地流进来,和闷热的空气掺杂在一起。他自言自语:“今儿没有太阳,还好有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窗前走开。经过书桌旁,摁下了笔记本电脑的启动钮。然后在电脑启动的短暂时间里,他来到床前,把一团皱褶的被子抖平了,铺在床上,又拍了拍凹陷下去的枕头,让它恢复饱满的样子,最后将缩在床角背面朝上的枕巾翻转过来,盖到枕头上。做完这些,电脑也有默契似地启动完毕,进入了待机状态。他收了电子邮件,浏览一遍新到邮件的主题和寄件人,就关掉了。然后隐身登陆msn,没有未读的留言。他的目光滑过那些亮着的头像,没有遇到牵绊,就安心地退出了。接着,他打开网页浏览器,点击收藏夹中部落格的链接。昨天,他刚刚上传一篇新的日志。日志后多出了五条评论,都是相识的朋友留下的,有见过面的,有没见过面的。他带着农人收割作物一般的心情依次看完,嘴角染上了一层笑意。最后,他打开新浪,从上到下拖了一遍首页的标题新闻,就关闭了浏览器。
他出了房间,去卫生间洗漱。在穿过客厅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正坐在桌边吃饭。
“起床了。”父亲招呼他。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停留,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从头到脚水流遍体的时候,他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他又像一个空空的瓶子,伫立在天空下,等待着被装进灿烂的阳光,抑或凄苦的雨水,还是空空荡荡的风。可是这个瓶子的四壁和底座是由海绵做成的,蕴含着昨天、前天、很多天以前渗透进去的雨水。往日的怅惘和纠结如同融化进了胸腔的血管和肌肉中,挥之不去,此刻又从心底某处泛起,缓缓上溢。他拧大了水龙头,水柱喷涌而出,冲刷着他的身体。哗哗的流水声中,他拼命地告诉自己,该想的是在今天——这新的一天中做些什么。
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卫生间。餐桌一端已经多出了一杯清水、一碗热饭、一双筷子和一只调羹。他坐下来,开始喝那杯水,这是父亲一再教他的养生之道,起床后先喝一杯温开水,再进食。
“小晨,我今天一点钟就要出门,就没等你,先吃了。”父亲说。
“今天中班啊?”他低着头喝水,随口接道。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中班的话,一点钟就应该到单位了。
“不是的,是夜班。上中班的家里有事,就让我帮忙顶几个小时。”
“家里有事就正式请假啊,哪有私底下找后面接班的人顶的?又是在这种台风天!”他有些不高兴地把空杯子推到一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小晨,我是在外地退休以后再来上海托人找到这份工作的,很不容易的事情,当然要知道珍惜。多做一点,帮帮同事,跟大家处得好,位子就稳当了,自己也做得开心”
“嗯嗯”他嚼着饭菜,木然点头,用鼻腔在发声。
“昨晚没睡好吧,看你眼泡肿着。”父亲转了话题。
“这么大风,哪里睡得好!”他抱怨起来。
“吃完了饭再睡一会吧,反正是休息天。对了,小晨,今天你会出门吗?”
“傍晚的时候可能会出去。爸,你又不在,我一个人在家里吃饭也没意思。”
“哦。”父亲若有所思。
他有些奇怪了,父亲一向不过问他的这种事情的。
“爸,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我的伞昨天落在单位里了年纪大了,记性真得变差了。脑子里面想着晚上有台风,要把伞带在身边,中午回来的时候就是给忘掉了。”
“我当什么事呢!你用我的那一把就好了。我要是出门,就先到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把。”
“从这里到那家便利店也有老长一段路,赶上雨大的话,也要淋得湿透了。”
“没事的,我跑一跑就到了。也没那么巧的,出门的时候正好雨就大了。再说,也不一定出去,说不定我约的人没空呢。人家又不像我周末要值夜班,换到礼拜三休息。”
“小晨,是约女孩子吗?那还是去吧,别太晚就行了,听天气预报说半夜里还有一场暴风雨。”父亲前倾了身子,看着他说,声音有一点急促。
他正伸着筷子挟菜,顿了一下,还是挟了回来,塞进嘴里,含糊地说:“爸,你你想多了。我随便找个朋友吃饭而已。”
他低着头咀嚼,没有去看父亲。
父亲前倾的身子靠到了椅背上,一下子矮了一截。
“小晨,上次楼下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你不喜欢是吗?”
他一怔,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父亲,又低下头去,一边扒着饭一边说:“那个那个还可以。不过,人家未必看得上我。”
“我昨天早班回家碰上赵阿姨了。她说女方觉得你不错,可以继续交往的,可是你们见了一面以后,你就没再约人家了。那姑娘的妈妈还托她来问问底细呢。”
他有些窘,说:“听你介绍的时候,我觉得条件还可以。不过,见面以后没什么感觉。”
“哦,没感觉就算了,我回头去跟赵阿姨说一声,咱们也别耽误人家。”父亲顿了顿,又说“不过,小晨,这事你要上心一点。照你的年龄,是可以成家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走路了。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的”
“爸,你是说我现在不讨人喜欢了吗?”他抬起头,接过了话去。父子两人对视着,都笑了起来。
“爸,我最近工作忙,等闲一点再考虑这个事情。”
“小晨,我知道你当医生很辛苦,周末还要去医院值班,但工作是做不完的,而且医生这个行当资历越老就越吃香,你以后怎么会有空闲的时候呢?其实其实你少跟你的那帮朋友玩一点,就有时间谈恋爱了”
听到最后,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打断了父亲。“爸,等我再工作几年,多赚些钱吧。你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要求很高的,尤其在上海的女孩子。”
“以前你说要等买了房子以后再谈女朋友,这我可以理解,也支持。现在房子有了,你的工作又稳定,为什么还要再拖呢?咱们不高攀有钱人家,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的要求又能高到哪里去?比方说赵阿姨介绍的那个,听了你的条件就挺满意”
“爸,这两室一厅的房子我结了婚以后也不够住啊,还是等我再”
“小晨,如果你要结婚了,我就搬出去另外租房子住,这也是我搬进来的时候答应过你妈妈的。你现在一个人,我可以照顾你的生活,给你做些热菜热饭,帮你洗洗衣服。还有,我每月省下的房租可以给你还房贷。将来有一天,你要成家了,或者想自个儿住了,我就搬走了”
“爸,我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你都住这儿。你要搬到哪里去?”
“”先是他打断了父亲的话,后来是父亲打断了他的,再后来又轮到他,最后两个人都说不下去了。客厅里一阵静默,筷子调羹发出的声响也停止了,只有淅淅呖呖的雨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快一点钟了,我要走了。还有两盘没动过的菜放在冰箱里面,你晚上在家吃的话,就用微波炉热一下;去外面吃的话,就当明天的午饭。”
他点头答应了,继续吃剩下的饭。
这时,一串悠扬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丢下筷子,冲向沙发上的一只黑色牛皮挎包。他从包中翻出手机,看了来电显示,迟疑了一下,转头去望父亲。父亲正背对着他收拾自己的碗筷,没有觉察。
他摁下了通话钮。“妈——”
“小晨,休息在家吗?”
“对啊,正吃饭呢。”
父亲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进了厨房,流水声响了起来。
“还没吃完啊?那我打早了。”
“没事的,就剩下几口了。妈,咱们先说吧。”
“小晨,你爸在你身边吗?”
他拿着手机进了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
“不在。他在厨房洗碗,我在自个房里。”
“昨晚看新闻说上海这两天刮台风,我不放心,就打来问问。这几天出门上班路上要当心,下了班早点回家,别在外面逛了。”
“嗯,还好,还好了。就是昨夜被吵得睡不好”“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碰到大风大雨天就睡不安稳。晚上门窗关关好,睡前再喝杯热牛奶。”
“嗯,我会的。”
他斜靠在书桌上,望着窗外在风雨中穿行的路人。他们在台风夜里都睡得好吗?
“小晨,最近有找女朋友吗?”
他交叉着叠在一起的双腿抖动了一下。
“还没有合适的。”
“你是找不到合适的呢,还是没有找呢?”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他皱了眉,低沉着嗓音回道。他交换了叠着的双腿,半靠在桌边,半倚在墙上。
“小晨有些事,你要多为家里考虑,要学会放弃。”
他没有说话,直觉得喉头干涩。他将手机交到左手,空出的右手从桌上的烟盒中抽了一根烟,夹到唇间,又拿起烟盒旁的打火机。他的掌心托着机身,拇指熟练地扣着簧片。“嗒”的一声轻响过后,淡蓝色的火焰燃起,火苗颤抖着,像是要熄灭在窗外吹进的风中,但还是点着了他唇间的烟。他低着头,猛吸了几口。客厅里传来关门的声响。
“小晨,上次妈妈和你说的回昆明工作的事,你有考虑过吗?”
他吐出一口烟雾,然后一股脑地说道:“妈,我考虑过了,我要留在上海。我刚刚贷款买了房子,就是要在这儿长住了。当初我来上海发展的时候,你也是说好的,现在各方面都算稳定了一点,干嘛又要我回去?”
“房子?我叫你缓一缓再买,是你不肯听我的。你喜欢做医生,昆明也可以啊。现在昆明的医院,条件都很好的,不比上海一般的医院差。你那时刚从学校出来,到上海的大医院里工作个几年,打打基础,是蛮好的,可是现在”
“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当医生的。考大学的时候,我是听你的话,才填的医科。”
“小晨,你小时候是很听我的话的,现在你反而去听那个男人的,去和他住在一起”
“妈——”
“你不要忘记了当年是他先丢下我们两个。我那时候工作忙,又要出差,你才那么一点点大,要不是外婆伸手把你接回去,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办”
“妈妈外婆好吗?”
“外婆还好,身体还可以,你不用担心。”
“我下个月会请探亲假回昆明看看。”
“你要是真关心外婆,就想想她跟你讲的话。你在那儿买了房子,不回来也算了,但你不能不找女朋友,不结婚成家你下个月见了外婆,她问你什么时候可以抱曾外孙,你要怎么说?”
他左手握着手机,移开了耳朵,右手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斜昂着头,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拿茶几上的纸巾擦眼睛。沙发对着大门,他扔下团在一起的纸巾,就看见门边鞋架上方挂着的天蓝色的伞。天蓝色,是他钟意的颜色。
他转头望窗外。窗外淅淅呖呖的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
“疯了!每个人都疯了!”他低声骂道。
“小晨小晨”手机里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
“妈,我有事要出门一下,不能多说了。”
“啊!什么事,这种天气也要出去?”
“我我要去给朋友送个东西。晚上我再打给你,你告诉外婆下个月我就回去看她。挂了,妈。”
他收了线,一边拨父亲的号码,一边跑回房间穿衣服。电话通了,铃声不断地响,一直没有应答,就转入了留言信箱。他没有留言,直接摁掉了。他穿好了衣服,带着那把天蓝色的伞出了家门。
他运气很好,没有在劈面而来的风雨中走很远,就截住了一辆刚刚放下客人在小区里调头的出租车。他告诉司机沿着220路公交车的上行线慢慢地开。他又拨电话给父亲,电话那头依然没有应答。车窗外一个又一个220路的站台在眼前晃过,他持续地拨着那个号码。单调重复的铃声突然停了,父亲低沉的嗓音传进耳中。
“小晨——”
“爸,你在哪儿?怎么不听电话?”他喊起来,声音拔高了,带着些火气。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
“我在公交车上,刚刚才下来。车上挤,也吵,没听到”
“那你在中山路的220站台上喽?”
“是啊。小晨,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出了什么事吗?”
“爸,你没带伞吧?”
“出门的时候,雨很小,我就不想带了。现在是大了一点,我在站台避一避,等小了再走,不要紧的。”
“那雨要是这么一直下,你就不走了吗?”他喊道。电话那头沉默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声音软下来。“爸,我给你送伞去。我已经在出租车上面,快到中山路了。你在站台上等我,别走开,就快到了。”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嗫嚅着答应了。
他挂了电话,对前头的司机说:“师傅,到中山路上的220站台停一下,再原路回去。”
“给你爸爸送伞啊?”司机问。
“嗯。”他应道。
“年轻人很孝顺啊。”司机转过头来,笑着说。
他也对司机报以一笑,然后说:“我我不孝顺的。”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可以听到。
中山路220的站台上站了不少人,不大的遮雨蓬下显得很是拥挤。他很远就看见了父亲,那个缩着肩膀、站在遮雨蓬的外沿、穿着灰色大衣、湿了一半的身影。这件大衣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原本是他的,是他刚到上海为了应付这儿潮湿阴冷的冬季而买的。后来,他添置了新的大衣,轻薄而保暖,有垫肩和束腰,将他瘦削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挺拔。这件又厚实又宽松的就挂到了衣橱最里间一格,直到看见父亲随身带到上海的那简薄的衣箱时他才翻出来,送了出去。
雨时大时小,下了一夜半天,没有停过。人行道石沿下的马路上积了一汪一汪没有排掉的雨水。司机怕激起水花,溅到行人身上,只能慢慢地停靠过去。车停在了一处积水浅的地方,离站台还有十几步的距离。父亲看到了他,向他招手。他钻出车子,拿着伞,没有撑,向父亲跑去。父亲也奔出来,迎住了他。“爸——”他把雨伞递了过去。父亲接下了,攀着他的肩膀,说:“快回去吧,司机等着。”他笑了一下,转头跑回去,开车门的时候,看见父亲依然站在雨中望着他。“爸——”他朝着父亲喊了一声,指了指父亲手中的伞。父亲朝他点头微笑,然后撑起了那把天蓝色的伞。他钻进了出租车,关车门的时候,停了一下,身子欠出车外,对着父亲喊:“路上小心一点。”父亲听到了,向他招手,在灰沉沉的雨幕中那片小小的蓝天下。
车子继续往前开了一个街区,在十字路口转上了回程的路。他如释重负般地仰靠在后座上,望着窗外的雨景。街上的行人穿着雨靴,披着雨衣,撑着雨伞,在漫天风雨中穿行。
“听说今晚还有一场暴风雨。”他突然对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