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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按钮摁下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变成一缕青烟飘散在澄蓝的天空中了。在从殡仪馆回家的路上，捧着那个盒子，她不住地想，这么小的一个盒子竟然可以装得下这么大的一个人。到家了，陪伴了一天的亲友们陆续散去，房子渐渐空荡起来。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将儿子哄上床睡觉，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觉得自己要开始真正地面对丈夫突然离世的事实了，因为那孤寂的感觉从地毯底升起，直溢到吊灯悬落的天花板上。
在接到医院电话的那一刻，她可以在同事震惊的眼神中释放惊恐；在白布盖起的那一刻，她可以在亲人的怀抱中尽情哭泣；在仪式终了的那一刻，她还可以在人群的簇拥下转身离去。可是今夜之后，别人的生活又将恢复如初，而自己的再也回不去了。多少刻骨铭心的世事和情感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褪色都变得淡漠，何况一则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着的悲喜聚散呢？
从小她就不曾怀有女子的柔弱，而是知道如何去利用女子的柔弱，加上一副得自天然的姣好容颜，她在生活中无往而不利。尽管如此，现状与她梦想的、与她认定自己应该获得的依然有很大的差距。她曾为此苦恼，后来终于明了，这个社会如同一株多节的长竹，每个人生来就被上天安置到其中的一节，然后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自己置身的那一节上攀爬，希望能够跻身到上面的一节去。她的苦恼源自于上天为她选择竹节时颠倒错乱了方向。想通了这些，她又充满了雄心和希望，又开始了忙碌而快乐的生活。
岁月流转，时光漂移，她渐渐意识到自己还是在人生中犯下了一个遗憾的错误：她做了最好的自己，却没有为自己选择一个最好的伴侣。错误的认定不是基于幻想，在明白了“竹节理论”之后，她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已经扎根于现实，至少也是乐观者的现实。在因为年龄和家境必须要出嫁的时候，她有两个可供选择的对象，两个同样爱、迷恋、苦苦追求她。长相与工作相差无几；一个有一个姐姐，有一间小却还算独立的房子；另一个有一个弟弟，没有自己的房子，要和公婆同住。最后，前者成了她的丈夫，后者成了她的朋友。这个选择在当时是无可非议的，可是时间同她开了一个玩笑。若干年以后，她的丈夫依然是一个普通的职员，她的朋友已经是那个城市某区法院的副院长了。即便再没有大的升迁，仅凭年资，区法院院长也是一个清晰可见的终点。她难免想到自己的境遇：她工作轻稳，薪俸绵长，投资有成，衣食不忧，但与富贵无缘；她处事利落，人情练达，上司赞赏，同侪融洽，但与权力无涉。比照之下，区法院院长夫人的头衔应该足以让她实现竹节之上的成功，可惜擦肩而过了。更可叹惋的是，这个男人在奋斗攀升的长路上依旧忠实地做着她的朋友。他会定期来看她，给她、后来给她的儿子买一些东西。丈夫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他曾来探望过一次，又出现在今天的丧礼上。就是这样，不远，也不近，既维系着与昔日恋人的友情，又守护着自己的家庭，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平衡，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在事业一途攀上高峰吧。
在很多女人眼中，她的丈夫绝对算得上一个善良老实的好丈夫。大小家事，只要她表明了态度，他都会欣然遵从。她指派下的父母家中的活计，他总能做到赢得两位老人的欢心。与她的兄弟姐妹相处，他唯她的马首是瞻，连有些她自己都身陷其中的纷争也不曾牵涉。他的薪水每月如数交到她的手中，他的花销多年来平稳得如同一条直线。有一年春节逛街购物，她一连给自己血拼下七八件衣裳，然后不好意思地为他带回一件衬衫。他收到的时候，脸上弥漫着孩子般的羞涩和欣喜。他也会和她争吵，但每次在场面滑向不可收拾的当口，他就会闷闷地走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背后咆哮也许娶到她就已经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成功；也许与她生子度日就已经是他一生中最可骄傲的传奇；也许在余下的岁月里，他胸怀的梦想就是保守这个小窝，在里面安然度过每一个晨昏。
在她眼中，丈夫是一个善良到懦弱、老实到庸碌的男人，以至于家中冲锋陷阵的任务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儿子小学毕业在报考市重点中学时发挥失准，名落孙山，是她冲到学校为儿子争取来了一个转考区重点的名额；公婆家旧宅拆迁，是她通过一位在民政局工作的老同学打通关节，赶在户口冻结之前转入自家的两个户口，分到了一笔不菲的安置款；有一年眼看当地的邮市趋向火爆，是她出面从亲戚那儿借来资金，又利用工作的便利买下大量平价邮票，转手之后赚下了一桶金这样的例子她还可以举出很多。如果打个比方，说这个三口之家在树下栖息的话，那么真正支撑起这株大树并让它枝繁叶茂的人是她。一是个性使然；二来，面对这样一个温吞白水般的丈夫，她又能怎么办呢？
“哎其实，狠下心，想穿了，除了买米换气那些粗重的男人活儿缺了人手，他在也好，不在也好，也没有多少分别，家里的大小事务、儿子的前程、自己的远景都还是压在我的肩上。”
她叹了口气，起身去看儿子。午夜的月光里，儿子睡熟了。稚嫩的脸孔上，眉头轻蹙，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日后我能为他抹去这层忧伤吗？”她问自己。
她又回到客厅。很晚了，却还没有睡意。整洁的客厅一角突兀地多出一个纸板箱，那是从丈夫的单位里取回的遗物，忙乱之中，一时未及整理。她还记得那天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钥匙，打开那个属于丈夫的储物柜，多亏好心的同事帮忙喊来了锁匠，才解除了窘境。
“真是个糊涂的男人，钥匙也不知放到哪儿去了！”
她蹲下身，坐在地板上，将箱中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看过，然后摆在脚边。钢笔，瓷杯，保温杯，日历，清凉油有一两件很眼熟，是她陪他一起买的。都是平常不过的东西，堆在面前，就像平常不过的往事，闪过眼前，但那里面也有她消失不见的青春和岁月，她的泪还是漫涌上来。
箱子最底下还有三本白色的文件夹，那种办公室里随处可见的将a4纸打上三个孔装订在一起的文件夹。第一本是工作记录，那些琐碎到她无暇听他讲述的工作，他还是一笔一笔记录了下来。第二本是收支记录，那些重复到她早已烂熟于胸的数字，他也还是一次一次记录了下来。她叹了口气，打开第三本，首页上只有“心如明月”四字。小小的四个字写在偌大的a4纸上端，一笔一划，工整而刻板，没有连写，没有笔锋，正是被她嘲笑过的丈夫的字迹。
“心如明月。”她轻声念了一遍。这么文雅的四个字出自没有多少墨水的丈夫笔下，不禁让她有些好奇。
匆匆翻过首页，第二页最上面呈现的是一个日期，下面是一行一行交替的对话：
lc：
心如明月：
lc：
心如明月：
她略一沉吟，已经明白lc代表了丈夫，那是姓名的拼音首字母的缩写。
“这算什么？剧本吗？”她脑子里最先闪过的是中学语文课上念过的戏剧，老舍的茶馆还是曹禺的雷雨，记不清了。
当然不是了，丈夫哪有那样的才情！这是两个人网上聊天的记录而已，她在每一页的页尾都看到了一个叫做“天涯比邻”的聊天室网站的地址和标记。
“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网聊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她皱了眉头，站起身来，捧着文件夹，坐到沙发上，一页一页翻读起来。
lc：今儿又加班了。
心如明月：好辛苦。
lc：习惯了。这份工做了这么多年，有时真得很厌倦。
心如明月：理解。
lc：没办法，要养家。
心如明月：嗯，我也是。
lc：虽然辛苦，总还算稳定，比起那些下岗的、打零工的又强太多了。这样想想，心里也就平衡了。
心如明月：有道理。
lc：你觉不觉得我是个不求上进的男人？
心如明月：不。
lc：我妻子常这么说。也不怪她，家里很多事都靠她，我能帮上手的不多。
心如明月：你有你的价值。
lc：我跟你说过吧，那个当时和我一起追她的男人？
心如明月：嗯，记得。
lc：现在人家发达了，她看在眼里一定不是滋味。
心如明月：都已经过去了。
lc：他们还是朋友，都还有来往的。
心如明月：介意吗？
lc：介意怎样，不介意又怎样？这种事，只能放开胸怀。谁让我没本事，混不出头呢！
心如明月：那加油了。
lc：我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这儿是公共事业单位，不是你想出头就能出头，得看领导的意思。
心如明月：哦。
lc：事业我掌控不了，但是我会全力照顾好我的家庭，疼爱我的妻子，养育我的儿子。
心如明月：你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的。
lc：我希望是，我希望他们认为我是。
lc：这么晚还在线？
心如明月：你也是。
lc：和妻子吵架了，躲出来了。
心如明月：抱歉。
lc：你道什么歉！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要有你的一半好脾气，我就幸福死了。
心如明月：呵呵。
lc：真的。我知道她很能干，可是能干的人常对现状不满，对身边的人也有很高的要求。
心如明月：为了什么事吵架？
lc：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细说了，免得把你听睡着了。
心如明月：呵呵。
lc：她也就是找个借口在我身上发泄一下，我忍忍就过去了。只是让孩子看到我们老是吵架，对他的成长没好处。
心如明月：有道理。
lc：我现在觉得找人生伴侣最重要是性格合拍，大家相处得来。
心如明月：嗯。
lc：我也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生活算不算得上幸福。当初，邻居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觉得她漂亮，而且我爸妈喜欢她，逼得我紧，叫我不要错过。后来，她选了我，我还真高兴了好长一阵子。
心如明月：嗯。
lc：很多事情过去了才明白，想再来已经没有机会。
心如明月：别这么悲观。
lc：真的。不知不觉，我已经老了，再混一混，这辈子就过完了。有时想想，人生还真是无趣，不知道为了什么忙忙碌碌。
心如明月：今天尽说感伤的话。
lc：也不光是今天了，最近常这么想。
lc：忙吗？
心如明月：不。
lc：每次都很唠叨，怕烦到你。
心如明月：不会。和你说话，很开心。
lc：你真好。
心如明月：谢谢。
lc：很多时候，我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听我说话的人。
心如明月：怎么会？
lc：真的。很多次我上来就想打个招呼，结果越说越多，忘了时间，把心里话统统对你讲了。
心如明月：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心里话。
lc：你好像总在线上？
心如明月：一上班就挂上，回家忙完了也挂上。
lc：哦，是我上得太少了。单位里、家里都很忙，难得有闲，上来也深更半夜了。
心如明月：理解。
lc：你的网名起得真应景。
心如明月：？
lc：你忘啦？我们在“天涯比邻”刚遇上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为什么叫“心如明月”你说：“我心如明月，长照暗夜人”
心如明月：呵呵。
lc：我现在看到晚上的月亮，就会想起你。
心如明月：荣幸，谢谢。
lc：我们聊天有三年多了吧？
心如明月：三年零五个月又二十七天。
lc：啊！你记得这么清楚。
心如明月：呵呵。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的日期。
lc：这么久了。你不想见一面吗？
心如明月：我还是更喜欢在网络这一端陪着你。
lc：嗯，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心如明月：你不介意吧？
lc：怎么会呢！
心如明月：呵呵。
lc：你也很少提到你的事情，每次都是我在唠叨。
心如明月：我喜欢听你说话啊。
lc：是我苦恼太多，抱怨不停，让你没说话的机会吧。你不觉得我烦吗？
心如明月：不会。
lc：以后你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尽管告诉我吧，我很乐意听的。
心如明月：好的。
lc：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心如明月：愿意的。
lc：我就是暗夜人，也能将你照在我身上的光芒反射一些回去给你。
心如明月：呵呵。
类似的聊天记录文件夹里还有很多，她读得脖子也有些酸了。看了最早一次记录的日期，不过是近一年前的，更早的那些不知是没有保存下来，还是装订在另一个文件夹，存放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了。
“真得很难想象，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这样在网上交往了三年零五个月又二十七天！他还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对她说了，一个恐怕连真实性命、年龄、背景都不知晓的女人！我和他结婚，生子，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结果要等到他死后才能看见他的另一面。这个夜夜与我共枕的人还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事呢？”
她扔下文件夹，走到阳台里，趴在花栏上。清冷的晚风和苍茫的夜空让她冷静了几分。
后半夜了，即便是这座以繁华闻名的都市也已经灯火寥落。大地漂浮在浓厚的黑暗里，一切似乎都在安静地沉睡，虽然不久它们又将醒来。
就在如此宁静温柔的夜色里，她一宿无眠。她在阳台的花栏上伏了很久，纷乱的思绪原本已经渐渐平息，一丝倦意也生发了出来，她想要去睡了，就在转身之际不经意间望见西天。
一轮泛白的残月，她的心绪又突然败坏起来。
往后的一周，那件事始终在她的心头萦绕不去。
她把那个文件夹带到办公室，锁进了抽屉。
她在家里做了一次大扫除，没有发现其余的记录。
她去了那个网络聊天室，为自己注册了一个帐号，尝试着搜索“心如明月”的id，没有头绪。
她翻遍了丈夫留下的东西，寻找他的登陆密码，终无所获。
她对朋友、同事说，年幼的儿子结识了一个异性网友，终日沉迷于网聊，让她忧心如焚，询问有没有办法找到对方的真实资料。
很多人爱莫能助，劝她从自己的孩子身上着手。
就在她失望不已的时候，一个热心的同事带来了好消息。同事有一个邻居的儿子大学主修it，毕业后在一家网络公司工作，这家聊天室恰好是该公司旗下的产品。
周末，她在同事的陪伴下在一家咖啡馆见到了这个年轻人。听完了她的来意，年轻人尴尬地笑了。
“客户的注册信息，没有本人的授权，公司是不能公开的，而且”
年轻人的话被立即打断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听完两个已为人母的女人一通温情洋溢的软语求肯，才有机会继续下去。
“而且从你们讲的来看，我觉得这个id很有可能是虚拟的。”
“虚拟的？”
“就是说这个id不是由一个真实的客户注册的。”
看着依然不得要领的面孔，年轻人迟疑地说道：“其实，这个聊天室里的很多id都是我们虚拟出来的，就是假的。当有人找上这些id聊天的时候，后台就会有一个高级语义识别系统根据对方的输入从词库里模拟出一个答复，这就跟就跟现在很多工作场合用机器人代替人一个道理。”
“你是说实际上没有‘心如明月’这个人存在你拿得准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心如明月’这个名字是蛮符合我们对虚拟id命名的风格的，而且你说他们聊了三年多都没有见过面，我就觉得十有八九不是真实的用户。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如果有他们的聊天记录的话，可以拿一些给我。系统自动生成的语句都偏短，重复率高，有一些固定的格式，我一看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出来”
“你们这个网站不是在骗人吗？！”她突然激动地喊道。同事和年轻人都被唬了一跳。
“您您别生气。这个创意是我们公司根据现代心理学的理论和市场调研的结果构想出来的，网站上线以后用户反响也很好。现代人心理压力大，亲近的朋友少，寂寞的时候难免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至于是不是真人，不会太在意的”
她不想再听什么“现代心理学”、什么“市场调研”付了帐单，谢过他们，匆匆作别。
在回家的路上，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很想找个人出来讲一讲这桩荒唐事。于是，她掏出手机，翻起存储的号码，可是一连翻了三遍，依然不能确定要拨出哪一个。她赌气似地把手机扔回了手袋，精疲力竭地仰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闭起眼睛，自言自语：“我又要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