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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在天地会的所作所为,康熙无不备知底细,连得天地会中的暗语切口,也能背诵如流,但韦小宝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任白龙使等情,康熙却全然不知。韦小宝仔细想来,定是天地会中出了奸细,而且这人必是自己十分亲密之人。但青木堂这些老朋友个个赤胆忠心,义气深重,决计不会去做奸细,出卖朋友。因此他心中虽然一直存了老大一个疑团,却没半点端倪可寻,只觉此事十分古怪、难以索解而已。
此刻风际中这么一说,韦小宝蓦然省悟,心道:“我真该死,怎么会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轰伯爵府,天地会众人之中,就只他一个不在王府里。这事已明白不过,在伯爵府里的,决不会是奸细,否则大炮轰去,有谁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经得悉因此先行避开。唉我真是大傻瓜一个,他此刻倘若不说我还不是蒙在鼓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下佬一般。韦小宝偶尔猜测这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一般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见多识广、豪爽慷慨的樊纲,以及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是曾猜疑过,就是对这个半点不象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疑心。
突然又想:“那时候双儿也不在伯爵府,难道她她也是奸细,也对不住我吗?”想到此节,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随即明白:“双儿是风际中故意带出去的。他知道这小丫头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轰死了她,此后事情拆穿,我定会恨他一世。他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我。”
这些推想说来话长,但在当时韦小宝心中,只灵机一闪之间,便即明白,说道:“风大哥,多谢你把双儿带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轰死了她。”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韦小宝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么都是我说了。”风际中知道皇帝对他甚是宠爱,此言自必不假,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遵圣旨?”这一句话一问,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韦小宝微笑道:“风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问?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父待我也不错啊。现下师父已经死了,我还没有什么顾虑。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风际中道:“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个眼中钉,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韦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对韦小宝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他为“韦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韦小宝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敢叫我师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归于好,却也当真开心,做不做官,那也罢了,时时能和小皇帝谈谈讲讲,实有无穷乐趣。
风际中又道:“韦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会的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举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是统不做,只为了这件事,那一个不佩服韦都统的英雄豪气?”
韦小宝大是得意,问道:“大家当真这么说?你这可不是骗人?”风际中忙道:“不,不卑职决计不敢欺骗都统大人。”韦小宝心说:“他自称卑职,不知做的什么官?”虽然好奇,却不敢问,一问便露出了马脚“皇上早就什么都跟我说了”这话就不对了,转念又想:“却不妨问他升了什么官。”微笑道:“你立了这场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现下是什么官儿了?”风际中道:“皇上恩典,赏了卑职当都是司。”
韦小宝心想:“原来是个芝麻绿豆小官,跟老子可差着***十七廿八级。”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骁骑营都统是从一品。汉人绿营武官最高的提督是从一品,总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将、参将、游击,才轮到都司。但瞧风际中的模样,脸上虽然仍是一副老实之极的神气,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这是皇上亲手提拔的,与众不同。”
风际中请了一个安,道:“今日还仗大人多多栽培。”韦小宝笑道:“咱们是自己人,那有什么说的?给皇上办事,你本事大过我啊。”风际中道:“卑职那及大人的万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职,若是见到大人,无论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违旨。卑职听皇上的口气,对大人着实看重,可说是十分想念。这番立了大功,将台湾郑逆的儿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欢喜,定然又会升大人的官。”
韦小宝心想:“我一直当你是老实人,原来这么会打官腔。”
风际中又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这一番言语,只听得韦小宝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想:“这条毒计果然厉害之极,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计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这一番他定有对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的总舵主,将所有兄弟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万万干不得。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汉个个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后也见不得师父。这里的大妞儿、小妞儿们,都是要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就算旁人不理会,韦小宝良心虽然不多,总还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心想:“我如不答应,我立时便跟我翻脸。动起手来,我们这许多人打他一个,未必便输了。只是这厮武功挺高,我这些大妞儿、小妞儿要是给他杀了一两个,那可乖乖不得了。咱们不妨再来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去见皇上,我倒也是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韦小宝道:“对,对!无毒不丈夫咦,啊哟,怎么郑克爽(应为土爽)这小子逃走了?”
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韦小宝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
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韦小宝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韦小宝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必波及双儿,这时手指已经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韦大人,请你举起手来。”
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韦小宝登落下风,便笑嘻嘻的道:“风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风际中道:“韦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请你举起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好得罪了。”说着推着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教韦小宝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心想:“这小子心爱这小丫头,不敢动手,那些女人却不会爱惜她的性命。她们只爱这小子。”左手从腰间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韦小宝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韦小宝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是是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韦小宝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在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韦小宝要放郑克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韦小宝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推,喝道:“韦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长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罢。”韦小宝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重要,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韦小宝身后,伸手从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说道:“韦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
韦小宝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是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
风际中右肘一抬,拍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韦小宝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擦、拍拍、啊啊、哎唷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或头、或颈、或胸、或背、或腰、或胁,伤口中都是鲜血泉涌,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韦小宝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韦小宝颈中,说道:“韦大人,咱们下船罢。”他想只须将韦小宝和郑克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地步,免得和韦小宝结怨太深。皇上日后对这少年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之事。
众女见韦小宝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大声怒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理?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韦小宝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韦小宝、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公主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腿将她踢倒。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公主骂道:“你这臭王八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是有些难以奉命。
公主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的就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公主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韦小宝的肩头,他身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韦小宝踹翻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
双儿向前一扑,将韦小宝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毕竟力弱,她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横抱着他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韦小宝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韦小宝放下,让他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他身子抛了出去。
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韦小宝倒在沙滩上,倒未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着一根短铳火枪,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
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枪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枪掉在地下。
韦小宝惟恐风际中还没有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枪一轰,早已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人再加上一个韦小宝,当真是七张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韦小宝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枪,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韦小宝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环,身份不配,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韦小宝转过身来,只见郑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心想:“就这么让他杀了师父,太太平平的离去,未免太便宜了。”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韦韦香主,你已经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韦小宝冷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韦韦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韦小宝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里又有了我的孩子,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
这时苏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韦小宝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爽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作价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销。”
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胡里胡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的老婆,你怎能将我的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把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郑克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韦小宝笑道:“死人也卖。我将你外婆的尸首卖给你,死人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万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爽听他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韦小宝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那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韦小宝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韦小宝这般情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韦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韦小宝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有什么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韦小宝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爽大声惨叫。韦小宝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
郑克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韦小宝道:“你慢慢写罢,要是血干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郑克爽忙道:“是,是!”那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断了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八十万两正。郑克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韦小宝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全是败笔,没一个胜笔。”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罢?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
双儿笑道:“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收入怀中。
韦小宝哈哈大笑,对郑克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你死外婆的罢!”郑克爽一个跟头,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爽和冯锡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韦小宝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父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爽待不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说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男女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队上无舵,一应船队具全无。冯锡范恨恨的道:“这批狗男女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航?郑克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八十万两欠据。”冯锡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么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
郑克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韦小宝等望着郑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是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韦小宝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笑话引他高兴,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小宝,你这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瞧他是非赖不可。”韦小宝道:“料想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你想也不想,就没口子答应,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胡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韦小宝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应了再说,慢慢再跟他算账。”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
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什么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他本来也没对风际中有丝毫怀疑,只是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祸胎,到底是什么祸胎,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没来由的害怕着什么,待得风际中一死,立时如释重负,舒畅之极,心想:“说不定我早就在害怕这贼,只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众人迭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力交瘁。韦小宝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苏荃给他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
夕阳返照,水波摇幌,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韦小宝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行醒来,到韦小宝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弄了饭菜,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小宝,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韦小宝立时省悟,知她不愿意听到任何与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施琅和郑克爽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荃姐姐,你?咱们到那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韦小宝,笑道:“还是听至圣宝的主意罢。”韦小宝笑道:“你叫我至圣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圣宝,怎能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个宝字,本来只道是个小小的宝一对,什么一对五,板凳两张,原来是至圣宝。”眼望众女一齐瞧着自己,微一沉吟,说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龙岛离这里太近,那也是不好。总得去一个又舒服、又没人的地方。”
可是没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何况韦小宝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赌博,又要看戏文、听说书,诸位般杂耍、唱曲、菜肴、点心、美貌姑娘无一不是越多越繁华之地那是决计难以住得开心的了他一想到这些风流热闹,孝心忽动说道:“我们在这里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样?”
众女从来没听过他提起自己的母亲,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你娘这时候在那里?”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该设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我娘在扬州丽春院。”
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公主道:“啊,扬州丽春院,你说过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损你呢,别听他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公主道:“为什么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搂住了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胀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问道:“他妈妈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韦小宝和七个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东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蛮殊不下毛东珠,只是既不如她母亲阴毒险辣,又年轻貌美得多。韦小宝暗自庆幸,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着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亲,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说不定弄到后来,自己也要像老皇爷那样,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这七个老婆是一定要带去的。
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乱搅一起,也弄不清是谁。阿珂和荃姐肚里都怀了我的孩子,那是两个了,记得还有一个,这可不知是谁,慢慢的总要问了出来。”笑吟吟的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姐姐、公主、阿珂,你们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那一个,肚子里是有了孩儿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韦小宝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韦小宝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韦小宝对方怡笑道:“怡姐姐,你呢?你到丽春院的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又没跟你怎么会有”
沐剑屏道:“是哟。师姐、曾姐姐、双儿妹跟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堂成亲,怎么会有孩子呢?小宝你坏死了,你跟荃姐姐、公主、阿珂姐姐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在她想来,世上都是拜天地结了亲,这才会生孩子。
众人听她说天真,都是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罢。”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双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要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昨天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了才韦小宝听她们说笑,心下却甚惶惑:“还有一个是谁呢?难道是阿琪?我记得抱着她走来走去,后来放着她坐在椅上,没抱上床。不过那晚妞儿们太多,我胡里胡涂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说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这不家伙将来要做蒙古整个儿好的王子。啊哟,不好,难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归辛树他们可连我的儿子也打死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他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罢。他跟他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韦小宝笑道:“小宝,你自己说罢。”
韦小宝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得葬了师父。”
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此人竟然尊师重道,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说来。
那知他下面的说却又露出了本性:“你们七人,个个是我的亲亲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后大小。以后每天晚上,你们都掷骰子赌输赢,那一个赢了,那一个就陪我。”说着从怀里取出那两颗骰子,吹一口气,骨碌碌的掷在桌上。公主呸了一声,道:“你好香么?那一个输了才陪你。”韦小宝笑道:“对,对!好比猜拳行令,输了的罚酒一杯。那一个先掷?”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掷骰子谁赢谁输,也不必细表。自今而后,韦家众女掷骰子便成惯例。韦小宝本来和人掷骰赌博,赌的是金银财宝,患得患失之际,乐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毙,此后自身成为众女的赌注,被迫置身局外,虽有温柔之福,却无赌博之乐了。可见花无常开,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尽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韦小宝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盖住了师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公主甚是不愿,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这反贼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虽是金枝玉叶,可是在韦小宝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亲厚不及双儿、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苏荃、机巧不及方怡、天真纯善不及沐剑屏、温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长者,蛤不过横蛮泼辣而已,若是不拜这一拜,只怕韦小宝双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赌博之时,使自己场场大胜。当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贼啊反贼,我公主殿下拜了你这一拜,你没福消受,到了阴世,只怕要多吃苦头。”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那里去了”
众人叫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极目远眺,惟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只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以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心下都要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说笑玩闹,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轮值守夜,竟给船夫偷了船具,将船驶走,从此困于孤岛,再也难以脱身。
韦小宝想到施琅和郑克爽定会带兵前来复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敌?就算苏荃、公主、阿珂赶紧生下三个孩儿,也不过十一人而已。
苏荃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就没什么新花样骂出来了。苏荃对韦小宝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小宝,你瞧怎么办?”韦小宝道:“清兵再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已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韦小宝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叽的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那里。”韦小宝摇头道:“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公主瞪着眼道:“为什么?”韦小宝道:“我如禀告了,皇上自然就问:为什么不将我们抓去。我只好承认打了败仗,岂不是自讨苦吃?”
苏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宝做官的本领高明。瞒上不瞒下,是做官的要紧诀窍。”韦小宝笑道:“荃姐姐倘若去做官,包你做大官,发大财。”苏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龙教中那些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譬人干的花样,还不是跟官场上差不多?”
韦小宝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已逃走,那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大发财罢。”
众女一听都要觉有理,忧愁稍解。
公主道:“郑克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道她这话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
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回去。”语气极是坚决。
韦小宝大喜,心想阿珂对自己向来无情,是自己使尽诡计,偷抢拐骗,才弄到了手,此刻听了这句话,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还要欢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他有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了你,将借据抢了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韦小宝越听越恼,如果这些事他能对付得了,也就不会生气,但郑克爽倘若如此这般,依样葫芦,将他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硬卖给他,妈妈倒也罢了,他爹爹是谁却从来不知,不知爹爹是谁,自然不知奶奶是谁,要将两个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的人卖给他,又坐地起价,涨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厉声道:“别说了!郑克爽这小子倘若领兵到来,我别的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附送肚里孩儿一个,作价一千万两。他还要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倒做得过。”
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料想韦小宝决无此意,不过是吓吓她的,不必难过。
韦小宝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是束手无策。众人只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爽重来之时,眼见岛上人迹杳然,只道他们早已远走,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渐渐放下心来,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郑克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风浪沉没了。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苏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双儿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三个婴儿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来。又过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肉咸鱼、柴草干果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闲谈,话题自是不离那三个即将出世的孩儿。
这一晚雪已止了,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韦小宝取出骰子,让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后,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学着韦小宝的模样,向掌中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掷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
众人登时变色。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脸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将头钻入了方怡的怀里。
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
韦小宝跳起身来,颤声道:“小小玄子来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谁?”韦小宝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从来没跟谁说起过,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来,而声音又如此响亮?他全身颤抖,只觉此事实在古怪之极,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记挂着自己,找到了通吃岛来。瞬时之间,不禁热泪盈眶,从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这里!”
只听那声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韦小宝心中难过已极,眼泪夺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对我果然义气深重,死了之后,鬼魂还来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这时却说什么也要和小玄子会上一面,当下发足飞奔,直向声音来处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别走,小桂子在这里!”满地冰雪,滑溜异常,他连摔了两个跟头,爬起来又跑。
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韦小宝大吃一惊,叫道:“啊哟!”转身便逃。
人群中抢出一人,叫道:“韦都统,这可找到你啦!”韦小宝跨出两步,便已然明白眼下情势,自己踪迹既已给人发见,对方数百人搜将过来,在这小小的通吃岛上决计躲藏不了,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当即停步,硬着头皮,缓缓转过身。
那人叫道:“韦都统,大伙儿都想念你的紧。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声音中充满喜悦不胜之情。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快步过来,走到临近,认出原来是王进宝。
韦小宝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阵欢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装作不见,拼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也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
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在岛上。”韦小宝微笑道:“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韦都统避到了海外,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后,便依皇上的圣旨,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苏荃等都已赶到,站在韦小宝身后,又过一会,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韦小宝回头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于找到我们啦。”
王进宝认出了公主,跪下行礼。公主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将出海来寻韦都统,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里。”公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脸上一阵红晕。
王进宝向韦小宝道:“属下是四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终于得和都统相遇,实是欢喜得紧。”韦小宝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是免了罢。”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后,自然明白。”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韦小宝的老相识,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走近身来,朗声道:“有圣旨。”
温有方是韦小宝初进宫时的朋友,掷骰子不会作弊,是个“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银子。韦小宝青云直上之后,每次见到,总还是百儿八十的打赏。韦小宝听得“有圣旨”三字,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退开。”
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公主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我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韦小宝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公主哼了一声,道:“这么厉害!你就满门抄斩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决计小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
温有方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韦小宝当即跪下,说道:“奴才韦小宝接旨。”温有方道:“皇上吩咐,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跪拜磕头,也不许自称奴才。”
韦小宝大是奇怪,问道:“那是什么道理?”温有方道:“皇上这么吩咐了,我就跟你这么说,到底是什么道理,你见到皇上时自己请问罢。”韦小宝只得朗声道:“是,谢皇上恩典。”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递了给他,说道:“你拆来瞧罢。”韦小宝双手接过,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提着灯笼,照着黄纸。
韦小宝见纸上画了六幅图画。第一幅画的是两个小孩滚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当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图画是众小孩捉拿鳌拜,鳌拜扑向康熙,韦小宝刀刺鳌拜。第三幅画着一个小和尚背负一个老和尚飞步奔逃,后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赶,那是他在清凉寺相救老皇爷的情状。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扑,挺剑行刺康熙,韦小宝挡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剑。第五幅画的是韦小宝在慈宁宫寝殿中将假太后踏在地下,去从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画的是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女子、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一齐揪住一个老将军的辫子,瞧那老将军的服色,正是平西亲王,自是说韦小宝用计散去吴三桂的三路盟军。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画绘得甚为生动,只是吴三桂、葛尔丹王子、桑结喇嘛四人他没见过,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却个个神似,尤其韦小宝一幅惫懒顽皮的模样,更是维妙维肖。六幅画上没写一个字,韦小宝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闹比武本来算不得是什么功劳,但康熙心中却是念念不忘。至于炮轰神龙教、擒获假太后、捉拿吴应熊等功劳,相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韦小宝只看得怔怔发呆,不禁流下泪来,心想:“他费了这么多功夫画这六幅图画,记着我的功劳,那么心里是不怪我了。”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韦小宝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你到那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
韦小宝喃喃的道:“我没有,真的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后了。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什么罪,我都是饶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来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
韦小宝心花怒放,大声道:“好,好!我立刻就来喝喜酒。”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如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姓陈的师父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干系,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后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师父,鸟生鱼汤,说过的话死马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韦小宝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韦小宝瞧着那道密旨烧成火焰,又火灭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来,拨弄那堆灰烬。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韦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
韦小宝黯然摇头,寻思:“他要我去灭天地会。这件事可太也对不起朋友。要是我这种事也干,岂不是跟吴三桂、风际中一般无异,也成了大汉奸、乌龟王八蛋?小玄子这碗饭,可不是容易吃的。这一次他饶了我不杀,话儿却说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饶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样对付我?”问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么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
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说道:“韦大人不奉旨?那那有这等事?这这不是唉,违旨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韦小宝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说道: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事是将一道理密旨交给韦大人,另一件是待韦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后,再拆阅另一道理密旨宣读。这密旨里说的什么说,小的半点小懂。其余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
韦小宝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办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当真走不开。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样对付我?”心想:“先得听听对方的价钱。倘若说是格杀勿论,我就投降,否则的话,不妨讨价还价。”
王进宝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韦都统,寻到之后,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以后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韦都统差遣。”
韦小宝大喜,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王进宝忙道:“没有,没有,那有此事?皇上对韦都是统看重得很。韦都统一进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大将军。”韦小宝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是天地会的香主,这等杀害朋友的事,是万万干不得。”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韦小宝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他这么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连猪狗都不如。
韦小宝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我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本来嘛,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无可奈何,也只好尽忠报国了。”
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知遇之恩,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韦都统不可出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属下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提督、赵总兵、孙副将几位,这几个月来都是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重,大伙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韦都统磕头求情。”
韦小宝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暗暗好笑:“要韦小宝自杀,那真是日头从西天出了。别说自杀,老子就割自己一个小指头儿也不会干。再说,小玄子要杀我就杀,要饶我就饶,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凭你们人磕几个头,又管什么?”但见他义气为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说道:“既是如此,就烦王三哥奏告皇上,说韦小宝左右为难,横剑自刎,幸蒙你抢救才不得死。”
王进宝道:“是,是!”心想温太监就在旁边,一切亲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镜,不由露出为难之色。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王三哥不必当真,我是说笑呢。皇上深知韦小宝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罢。”王进宝这才放心。
韦小宝心想倘若坐他船只回归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会杀了他的头,自己如出言求恳,他在势不能拒绝,可是那拇免太对不起人了,说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这荒岛上,很久没有赌钱了,实在没趣之极,咱们来掷两把怎样?”
王进宝大喜,他赌瘾之重,绝不下于韦小宝,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连声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火把在旁照看,呼么喝六,便和韦小宝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以及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师姐,他们为什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可是他们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声,低声道:“那个输了,那个便来陪你。”沐剑屏虽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窝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场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韦小宝面前的银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倒有九个输了。韦小宝兴高采烈,一转眼间,只见公主、阿珂、沐剑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方怡、双儿、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不由心感歉仄,将面前的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里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弟兄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什么款待的,实在不好意思。”
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面如土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船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韦小宝别过。
温有方临别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请韦小宝让他推几铺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过得十余日,阿珂先产下一子,次日苏荃又产下一子。公主却过了一个多月,才生下一女,她见人家生的都是儿子,自己却偏偏生了个女儿,心中生气,连哭了数日。韦小宝不住安慰,说自己只喜欢女儿,不爱儿子,这才哄得她破涕为笑。
三个婴儿倒有七个母亲,虽然人人并无育婴经验,七手八脚,不免笑话百出,但三个婴儿倒也都甚壮健活泼。众女恭请韦小宝题名。韦小宝笑道:“我瞎字不识,要我给儿子、姑娘取名字,可为难得很了。这样罢,咱们来掷骰子,掷到什么,便是什么。”
当下拿起两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词:“赌神菩萨保佑,给取三个好点儿的名字。第一个!掷了下去,一粒六点,一粒五点,是个虎头。”第二次掷了个一点和六点,凑成个“铜锤么六”老二叫作“韦铜锤”
第三次掷下去,第一粒骰子滚出两点,第二粒骰子转个不停,终于也是个两点,凑成一张“板凳”韦小宝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咱们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韦?宓?!”众女无不愕然。
公主怒道:“难听死了!好好的闺女,怎能叫什么板凳、板凳的,快另掷一个。”
韦小宝道:“赌神菩萨给取的名字,怎么能乱改?”将女婴抱了过来,在她脸上嗒的一声,亲了个吻,笑道:“韦板凳亲亲小宝贝,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这样难听的名字,我可不要。”韦小宝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个人生得出来吗?”公主抢过骰子,说道:“我来掷,掷了什么,就叫什么。”韦小宝无奈,只得由她,说道:“好罢,这一次可不许赖!倘若也掷了虎头、铜锤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样,也叫虎头、铜锤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摇动,说道:“赌神菩萨,你如不给我闺女取个好名儿,我砸烂了你这两粒臭骰子。”
一把掷下,两粒骰子滚了几滚,定将下来,天下事竟有这么巧,居然又都是两点,仍是一张“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苏荃笑道:“妹子你别着急!两点是双,两个两点是双双。咱们闺女叫作韦双双,你瞧好不好呢?”双儿也很喜欢,将韦双双接过去抱在怀里,着实亲热。沐剑屏笑道:“双儿妹妹,你这样爱她,快喂她奶吃呀。”双儿红着脸啐了一口,道:“还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剑屏急忙逃走。众女笑成一团。
通吃岛上添了三个婴儿,日子过得更加热闹。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诸物丰足,不必日日渔猎,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康熙如韦小宝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后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礻乃)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韦小宝晋爵一级,封为二等通吃伯。
韦小宝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韦小宝道:“赵二哥,请你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去罢。”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缨上阵。皇上说道,韦小宝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得给我先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
韦小宝眼圈红了,险些哭了出来。
赵良栋道:“皇上说,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上之后,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皇上要做鸟生鱼汤,倘若韦爵爷不给他在这里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呢?韦爵爷,属下是个粗人,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韦小宝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如果不答应去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官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后赌钱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位夫人见到韦小宝哭泣,都感惊讶,齐声慰问。他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总是比通赔伯好得多。荃姐姐,你怎么生想个法子,咱们逃回中原去,我我实在是想念我妈妈。”
苏荃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等机会罢。”
韦小宝拿起茶碗,呛啷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将来一个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别怪我。我我我宁可去丽春院提大茶壶做王八,也不做这***通吃伯,这可把人闷都闷死了。”
苏荃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宝,你别着急,总有一天,皇上会派你去办事。”
韦小宝大喜,站起来深深一揖,道:“好姐姐,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说,皇上会派我去办什么事?只要不是打天地会,我我什么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壶、洗马桶呢?”
韦小宝怒道:“我也干。不过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见他脾气很大,不敢再说。
沐剑屏道:“荃姐姐,你快说,小宝当真着急得很了。”
苏荃沉吟道:“做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总有一日会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应去灭天地会。你一天不答应,他就一天跟你耗着。小宝,你要做英雄好汉,要顾全朋友义气,这一点儿苦头总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听粉头唱十八摸,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韦小宝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来,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这总可以了罢?”跟着便唱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姐姐的头发边”伸手向苏荃的头上摸去。众人嘻笑中,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韦小宝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韦小宝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幸好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韦小宝倒也不乏赌钱的对手。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韦小宝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孙思克满脸笑容,向他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韦爵爷的提拔。”
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云南平西王吴三桂、广东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韦小宝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荫长子韦虎头为云骑尉。韦小宝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勇、赵良栋、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远在韦小宝之上。孙思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韦小宝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要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起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韦小宝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乐,但想到四个好朋友都立了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饮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韦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韦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打吴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韦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
韦小宝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个处分呢。”
韦小宝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几脚?”孙思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韦小宝惊道:“给他逃走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都失掉,眼见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皇帝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这老小子。”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了他孙子吴世(王番)继位,退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要抓来斩了。吴世(王番)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韦小宝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么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韦小宝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韦小宝连称:可惜,可惜!虏了她,知道是我的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岛来,让她和阿珂团聚。她母女团聚也不打紧,我们岳母女婿团聚,可大大的不同。别的不说,单是听她弹琵琶,唱唱圆圆曲、方方歌,当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过女婿看丈母,馋涎吞落肚,那总可以罢?”
宴后回到内堂,向七位夫人说起。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虽然她自幼为九难盗去,不在母亲身边,但母女亲情,不免也感伤心。
韦小宝劝阿珂不必担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亲眼见过的了,要保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
韦小宝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哟,不好!”阿珂惊问:“什么?你说我娘有危险么?”韦小宝道:“你娘倒没危险,我却有大大的危险。”阿珂奇道:“怎么危险到你身上了?”韦小宝道:“胡大哥跟我是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马乱之中,却跟你娘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岳父吗?这辈份是一塌糊涂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这位胡伯伯是最规矩老实不过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这般,见着女人便搂搂抱抱、勾勾搭搭吗?”
韦小宝笑道:“来来来,咱们来搂搂抱抱、勾勾搭搭!”说着张臂向她抱去。
韦小宝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后,岛上厨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数十人。韦虎头身在襁褓之中,便有了“云骑尉”的封爵。荒岛生涯,竟然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韦小宝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公主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他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废然长叹。
想起孙思克扬说征讨吴三桂大小诸场战事,有时惊险百出,有时痛快淋漓,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能去大显身手,实是遗憾之极;自己若在战阵之中,决计不能让吴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会想个法子,将他活捉了来,关入囚笼,从湖南衡州一直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银子五钱,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银子一两,小孩减半,美女免费。天下老百姓恨这大汉奸切骨,我韦小宝岂有不花差花差哉?
吴三桂已平,仗是没得打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处,自有生发热闹,总而言之,须得离开通吃岛;但七个夫人、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寸步不离的跟着,便如是十块石头吊在颈中,要想一齐偷偷离开通吃岛,委实难之又难,不如撇下这十个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罢。自从送走孙思克后,每日里就在盘算这个主意。有时坐在大石上垂钓,想像坐在大海龟背上,乘风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这一日将近中秋,波天时仍颇炎热,韦小宝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得有声音说道:“启禀韦爵爷:海龙王有请!”
韦小宝大奇,凝神看时,只见海中浮起一头大海龟,昂起了头,口吐人言:“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宫中寂寞无聊,特遣小将前来恭请韦爵爷赴宴,宴后豪赌一场。海龙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陆上的银票一概通用。”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妙极!这位高邻如此客气,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龟道:“水晶宫中有一部戏班子,擅做群英会、定军山、钟馗嫁妹、白水滩诸般好戏。有说书先生擅说大明英烈传、水浒传诸般大书。又有无数歌女,各种时新小调,叹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无一不会。海龙王的七位夫人个个花容月貌,久慕韦爵爷风流伶俐,都盼一见。”
韦小宝只听得心痒难搔,连道:“好,好,好!咱们这就去罢。”
那大龟道:“就请爵爷坐在小的背上,摆驾水晶宫去者。”
韦小宝翻身纵身一跃,坐上大龟之背。那大龟分开海波,稳稳游到了水晶宫。东海龙王亲自在宫外迎接,携手入宫。南海龙王已在宫中相候。
欢宴之间,又有客人络绎到来,有猪八戒和牛魔王两个妖精,张飞、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将,纣王、楚霸王、隋炀帝、明正德四位皇帝。这四帝、四将、一猪一牛二龙四位神魔,个个都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涂的大羊牯。
宴后开赌,韦小宝做庄,随手抓牌,连连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宝,就是天一对,只赢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银财宝输尽皆堆在韦小宝身前,最后连纣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凤姐,以及猪八戒的钉耙、张飞的丈八蛇矛也都赢了过来。
待得将李逵的两把板斧也赢过来时,李逵赌性不好,一张黑脸只胀得黑里泛红,大喝一声:“贼厮鸟,做人见好就该收场了。你赢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紧,却连老子的吃饭家伙也赢了去,太也没有义气。”一把抓住韦小宝的胸口,提起醋钵大的拳头,打将下来,砰的一声,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韦小宝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钩钩在他后领之中,央猛拉之下,鱼钩入肉,全身跟着跳起。
瞬时之间,什么李逵、张飞、海龙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惊觉是南柯一梦,却又听得砰的一声大响,起自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