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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中,无虞山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银装素裹的无虞山清冷的似人间仙境,袅袅水汽环绕山间,偶尔东风吹过,枝杈上的堆雪落下,若恰好惊动了洞**养神的动物,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多了几分俗世的气息。
安虞披着大头娘亲缝制的兔毛披风,稳稳地坐在河边垂钓。
安墨乖乖的窝在安虞腿上,时不时的嚎两声,似是在回应谁的话语。
“大福姐姐!大福姐姐!”大头软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一会,脚踩积雪的声音便有了。
“大福姐、嗷!”包裹的圆滚滚的大头一脚踩进了厚厚的雪堆里直往下陷,只露出一颗带着暖呼呼帽子的脑袋。
安虞丢了鱼竿抱着安墨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大头,如雪般皙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
“叫我什么?大福?嗯?”说出来的话幼稚的不行。
大头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非常的识时务:“安姐姐大头错了,大头以后都会记得的,不能叫安姐姐大福姐姐。”
安虞白皙修长的手抚着安墨柔顺的皮毛,迈着脚步动了几下,漆黑如墨的眼瞳盯着说瞎话不眨眼的大头,道:“说谎话头会变大。”
大头嘟了嘟小嘴巴,委委屈屈的道:“大头不会说谎的,娘亲说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安虞放下安墨,示意它先回山上去,这才蹲下身来瞧着大头:“那你的头为什么这么大?”
大头回的振振有词:“娘亲说头大的孩子聪明,咱们村除了安姐姐,就属我最聪明了。”
这时候还不忘吹彩虹屁,大头童鞋很有前途呐。
安虞听了美滋滋的将人扒拉出来,拍了拍大头身上的雪,嘱咐道:“不许跟你娘亲学叫我大福,再叫我可真不理你了。”
“安姐姐这么好,才不会不理大头呢!”大头心里十分有数,毕竟他叫安虞大福姐姐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认错态度诚恳,每次都能蒙混过关。
典型的有恃无恐。
安虞一瞧就知道大头在想什么,小娃娃头大是真的,机灵也是真的。
安虞拍了大头脑袋一下,起身牵着他肉嘟嘟的小手,虎着脸道:“走吧。”
大头迈着小短腿,疑惑的道:“我还没有说去哪里呢。”
“你小瑶姐姐回来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好多好吃哒!”大头兴奋的脸蛋红扑扑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小瑶姐姐回来了?”
安虞看着不远处静谧的小山村,神秘莫测的道:“我什么都知道。”
小瑶姐姐,大名虞瑶,南溪县出了名的美人。
及笄之后,虞大婶家的门槛都被媒婆给踏破了,最后嫁给了南溪县的一个杜姓秀才,杜铎,如今已经三年有余了。
杜铎还算争气,今年乡试入榜,成了举人,来年二月便要入上京城,准备春闱。
十年寒窗,成败在此一举。
两人一同回了大头家,虞瑶果然还在等她。
已为人妇的虞瑶少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妇人的妩媚与成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间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却也掩盖不住美人本色。
“阿虞来了。”虞瑶上前迎了几步,眼神里透出几分光彩。
“回来了快进去暖暖,大冷天的去钓什么鱼!家里又不是没有!”大头娘亲嘴上埋怨着,手上却塞了暖壶进安虞手里。
安虞正准备说话,就被大头娘亲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钓了几条了?”
安虞:“”
“哎呀!我们把鱼篓和鱼竿忘在河边了!”大头童鞋跺了跺脚,十分懊恼:“我瞧见大福姐姐钓了好几条呢,特别肥!现在肯定都被人捡走了!”
安虞偷偷给大头童鞋手动点了个赞,拉着虞瑶就进了屋子。
虞瑶和安虞其实并不熟,这种不熟,在虞瑶决定嫁给杜铎之后更加明显了。
虞瑶望着皮肤皙白眸子黑如墨的安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并不是不喜欢安虞,只是安虞才入村的时候,有一次她去瞧她,被安虞这双眸子盯着,她感觉自己那一刻不小心撞进了地狱。
直到此时,她也不敢再直视安虞的眼睛。
“阿虞,你那时为什么说杜铎不是良人?”沉默了许久,虞瑶还是问了出来。
安虞看着她纠在一起的手指,不答反问:“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么。”
虞瑶浑身一僵,又不解又伤心:“人真的会变么?初见时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短短几年时间就变了呢?”
安虞转了转手里的暖壶,道:“本性如此罢了。”
“本性?”
“在杜铎喝醉酒第一次动手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了。”
“杜家本就不富裕,杜父早亡,杜母靠做小工赚钱养家,杜铎一个男儿,一个满腹诗书的才子,嘴上说着母亲辛苦,可曾为杜母多出过一份力?
杜母将所有的好的都给了他,盼着杜铎出人头地日后不必辛苦度日,你可知杜铎心里是怎么想的,杜铎想的是杜母现在为他劳心劳力,日后他高中了便可奉养杜母;
在杜铎眼里,杜母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所以他心安理得。”
“怎么会?”虞瑶不信,杜铎怎么可能这样想?
“你是南溪镇出了名的美人,嫁给他自然是长脸面的,南溪镇所有读书人的羡慕,有钱有势公子哥的嫉妒,都助长了杜铎的虚荣心。
所以你在杜家什么都不用干,偶尔帮帮忙伤了自己,杜铎都要心疼半天,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心疼你,而是怕被人笑话,娶了你这样的美人,却让你受苦。”
“杜家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杜母一个人身上。”
虞瑶原本直挺的腰背忽然弯了下来,这安虞说中了她最不愿意承认的。
她在杜家未曾受到苛待,相反杜母对她极好,可她日复一日的看着杜母因为杜家的生计奔波,自己却像一个蛀虫一样啃食着杜母的血肉,就觉得浑身难受。
她也帮过忙的,先前几日杜铎只是甜言劝说,后来无果便也不说了,直到有一天,杜母做工未归,杜铎喝了酒,回到家中对她动了手。
事后酒醒杜铎指天发誓说绝无下次,自己心软放过了,可心里却越发觉得难受。
她一个嫁过去的外人,每每见到杜母的模样都心生不忍,杜铎与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竟是半分都感觉不到么?那是生他养他的亲生母亲啊。
她嫁的,究竟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才子,还是披着人皮没有心肝的畜生?
“他动手时是怎么说的?我堂堂南溪县出了名的才子,娶了南溪县最美的女子,才子佳人旁人艳羡不已,你去做什么女红,绣什么荷包手帕,我娘挣的钱养不起你么,再出去给我丢人现眼,信不信我休了你。”
安虞语调平缓的说出了杜铎动手时说的每一个字,不及杜铎激愤,却字字都扎在虞瑶心间。
“大景对读书人多有优待,他若是不故作清高在他人上门求字之初应下,杜母又何尝会这般辛苦。”杜铎的心,又高又冷,价值观扭曲到了荒北大漠,这种人救不过来的。
面对满眼迷茫的虞瑶,安虞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杜铎变成这样,杜母又何尝没有一点责任呢。
终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虞瑶明白安虞说的是真的,杜铎平日里用的笔墨纸砚,都是南溪县里最好的,身上穿的衣服,鞋子,也不例外,就连屋子里点的蜡烛,都得挑没有味道烛光明亮的,反观杜母,怕是杜铎的一支笔,都能抵得过杜母自己一年的花销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虞瑶是个好姑娘。
安虞动了动手指,看着虞瑶的眼睛:“阿瑶。”
虞瑶抬头,一双苦楚的眸子撞进了安虞沉如黑墨的眼睛中。
安虞的声音明明平静如水,却似带着某种魔力,每一个字都能浅浅的落进人心里。
“你看这上京城繁华喧闹,程府嫡女雍容貌美,锦衣华服何等诱人,高楼大院财色权势哪一样不叫人流连忘返;你再看贫墙小院老妪农妇,佳肴浓汤却是杀人毒药,死后背负不守妇道害其婆母的罪名,家人蒙羞,小弟枉死”
‘叩叩。’
指骨敲击桌子的声音响起,虞瑶猛地一抖回神,却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指甲将手心掐出了道道血痕。
她猛地抬头看向安虞,眸子里尽是血丝。
虞瑶抖着唇,艰难的张口:“我不信”
对上安虞过分平静的眼神,虞瑶动了动手指,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信什么?不信杜铎会在高中之后另攀高枝?还是不信杜母会为了杜铎的前程意图与你同归于尽?”
太过善良的人,总是不相信人间的丑恶。
安虞将暖壶放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虞瑶,道:“你回去吧。”
语调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平常事罢了。
虞瑶心绪还未平复,刚才看见的画面真实的可怕,纵是嘴上说着不信,可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多谢。”
安虞浅浅的勾了下唇角:“若是到了那一天,可来上京城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