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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的祖母，她一直裹着小脚。
是先生们不断讥讽的封建对象
是他们所深恶痛绝的愚昧无知、麻木、不追求幸福自由的速朽之人——
有时候，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感觉眼睛膨胀得厉害，有些什么东西老在里面团团地转着，不肯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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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祖母那日渐臃肿、佝偻不堪的身躯，以及那双逐渐暗淡下去深陷的眼睛知知道，属于她的日子不多了。于是，总是想趁此机会，记下点什么。可，每每提笔，总会感到无话可说。借此，我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到底是不了解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今年84岁了。就像是那枯黄的落叶，失去了往日的葱蓉，正遭遇了猛烈的冬风的肆虐，颤颤瑟瑟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我还算得一个理智的人，知道生老病死的必然规律，可一看到她那摇来晃去倾全身之力仅为了挪动那么小小的一步时，我还是忍不住让眼睛潮湿开来。感觉祖母就像是一头牛，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为我们奉献了一生，而我们什么都不能给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到外面求学，结束学业后又不得不远离家人，走上工作，中间过程都因这因那很少回家。和祖母相处的日子算起来少得可怜。
我的祖母，没有上过学，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去过什么值得提起和地方，甚至是连那个不大的县城，也只是去过一两次。祖母的一辈子，都只属于田地和家务有过两次婚姻。生养过八九个孩子（羞愧的我没能弄清这个问题），只活下了父亲来。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因为男人死了，那个艰苦的生产合作化年代，一个女人所挣到的公分养不活两个人，尽管那时候的父亲还只是个孩子。哪怕是祖母最终使出了那见不得人的伎俩——偷，在衣兜里藏匿粮食或是可以吃的东西。于是，通过别人的牵线搭桥，祖母嫁给了远村的一个“流浪汉”延续成了现在的我的家。但那个我应该叫作祖父的男人，在我出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被地方恶势力给活活打死了。有人说，祸起祖母偷人家东西。祖母轻声叹息着说不偷怎么活得下来呢。
我的祖母，确是有着偷人田地里庄稼的不良习惯。哪怕后来，家里再不需要靠偷粮来填饭肚皮了，下地时候，她仍还会偷摘人家的瓜呀果呀的吃的东西，仍是改不了那种顺手牵羊的坏习惯。记忆里，我们无法原谅祖母的这一习惯，每每发生那种事情，总是不给她好脸色看，认为她给家里丢了脸，抹了黑。那个时候，祖母竟也是像个知错了的孩子，静静地呆在一旁，一言不发，默不作声。
村中自然不少人知道祖母的这一坏毛病，却都似乎不太在意。祖母几乎还是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别人家一旦有个什么喜事儿，都不忘请祖母过去吃饭。比如，杀鸡宰羊什么的。甚至，连种的几棵水果成熟了都不忘送几个来给她。那气势，谁也甭想拦回去。我有些吃惊这种现象，村中谁不深恶痛绝着偷偷摸摸的坏毛病！可，他们为什么像是对祖母格外开恩？
原来，祖母喜欢帮助别人，特别是比自己更窘困的人。在那个艰苦年代里，祖母一方面饱受着“偷”外衣包裹下的唾弃和嘲讽，一方面却把偷来的东西分给吃不上东西的别人的孩子们。自己则背过孩子们，吃树皮和着胡萝卜或是糟糠掺杂的东西。那个时候，孩子们在她这里可以吃到东西，就喜欢往她那挤。渐渐地，昔日的孩子们长大了，成了村中的主体力量，却大多的人无法忘记曾经吃过祖母的偷来的东西。甚至，有些若非那样，怕是活不下来。除了感恩，更应该是敬佩她的坚毅。试想又有多少人能忍受那样的生活呢。
祖母到底还是因为偷的事儿给家里丢人了，甚至是将整个家的上方都布满了黑暗的颜色。文化大革命来临，祖母因为是个众所周知的偷儿，被抓去游街示众，鞭打，唾骂。甚至还累及祖父。父亲是祖母生养的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处处受宠，不管多大的苦难都被他的母亲，我的祖母生硬地扛了下来，才得以侥幸存活了下来。但是父亲似乎痛恨着他的母亲。记忆里父亲从不正眼瞧向祖母。总会骂她死性不改。确是受了那样大的折难，仍改不了顺手牵羊的恶习。当然，我以为父亲只是借过祖母，教导孩子们不要那样。另外，利用自己的母亲作标榜，似乎更能张显它的威严。
祖母的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从不白拿别人家东西，也不轻易施舍别人什么，可谓特立独行。他深恶痛绝着所有的穷人，包括他自己。固执地认为，所以穷，一是因为懒，二是还是因为懒。前者是怕动手脚，僵硬死板地懒。后者则是想不到走出穷根的源泉，与动不动手无关。因而父亲常常自责，自卑，无法自拨。祖母却处处与他作对，试图改变他些什么。那年月，家里竟还是会隔三差五地来些叫花子，讨吃的。父亲一律粗声地赶他们滚，祖母却远远地追上来，塞些米呀，饭团呀给他们。末了又跟父亲说不给他们吃，饿着呢，怎么活呀。父亲则是白眼相向，不领会祖母的意思。甚至是恶语相交，祖母只会是默不作声。待父亲走远后，才轻声地嘀咕着怎么活呢怎么活呢，最后，摇着头走向自己那永远无法终结的活计。
我的祖母，她一直裹着小脚。是先生们不断讥讽的封建对象，是他们深恶痛绝的愚昧无知、麻木、不追求幸福自由的速朽之人。有时候，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感觉眼睛膨胀得厉害，有些什么东西老在里面团团地转着，不肯走出来。祖母八十二岁时候，还一个人承担起全部的家务。用掉光了牙的瑟缩的嘴对母亲说你主外我主内，外是指田地，几十亩的田地，内自是煮猪食，喂鸡喂狗等等的家务活计了。因为父亲和弟弟要去外面打工(那种文明人管叫肓流的群体生活就是所谓打工)，不然还在读大学的哥哥会断粮；我工作了，无法呆在家；姐姐远嫁了，难得回来。就剩母亲和祖母，家务只能是祖母的了，母亲必须从早忙到晚至黑。一双小脚的过错，就是八十二岁还在用颤颤瑟瑟的手做着家务。祖母丢人！我要说，她不能保证一顿哪怕是稍微可口的饭菜！甚至常常忘记洗手就去切菜了
前次回家，祖母眯起眼睛来不住地打量我，还将那双颤颤瑟瑟的枯瘦的手放至额前。她真的是就快认不出我来了。丢人！她自顾自地说！
祖母丢人！她不会顾什么场合，语无伦次了，一会儿当着前来串门的邻居说自己腰痛抽盘，一会儿又对母亲喊头晕目眩，再一会儿又对供堂的菩萨嚷腹胀——然而，母亲说“她可千万不能今年死！要不帐就无法还清了(丧事可得花费不少)，真要死了，咱家可就丢人了。”祖母丢人！非但不知道这些，还不停地嘀咕着日子好过了，吃都吃不完。可谁人不知，庄稼收得是多了，却卖不回肥料钱
黑暗中，我看见我的年迈的祖母变成了一头牛。一头终因着年老而疲惫不堪的牛。在深夜里，村庄的田埂上独自哼哼地叫着，走着，摇晃着，向着夜的深处
2004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