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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城里有好几里地。宋杰毕业分配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报到那天,恰好又逢周末。他依了总务主任的话,拿了个空碗到食堂打饭时,食堂里已经空落落了。
“喂!那位医生,你要打饭吧?”食堂的窗口探出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来,那带着乡音的女中音给人一种甜丝丝的感觉,他定睛一看,那面孔还真有几分熟识。
“啊,是的。”他忙应了声,走过去说:“可是我没有餐票,可不可以记帐呢?”
“你是转分来的宋医生吧?”那女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扑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很有兴致地问他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他弄不明白她为何要问他那些。她却随口道:“听人说的呗。哦,你打饭吧,我要下班回家去了。”说罢伸手来接他的碗,很利索的为他打好饭菜,又递回给他。他接过碗问:“师傅,你叫什么呢?”
“我吗?我姓黄,叫黄金月。别人都叫我黄师傅呢。”她开心的笑笑,毫不隐瞒地告诉他。
“恩,黄金月,金月。这名字蛮好听的呀,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宋杰显得兴趣浓郁地问。
“你不知道我是临时工呀?我是去年才来这医院做工呢。”金月见有人和她说话,心里好高兴的。
“好吧,不打扰你了。多少饭菜,你给我记一下吧。”宋杰看看腕上的表,已过下班时间了。金月拿起案扳上的一个满是油垢的写字本和一支水竹做的圆珠笔,开始在上面描字。描了好久,也不见她放下笔。他一眼瞥去,见那本子依然是一片空白,不禁邹起了眉头。问道:“记好了吗?我要走啦。”
这一问,她的脸霎地涨得通红,飞快地抬起眼皮瞟了宋杰一眼,羞涩地递过本子和笔,难为情地说:“还是你自己记吧。我又不识字,他们都是自己记的。”
“什么?你不识字?”宋杰惊讶得叫出声来。他实在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么一个秀气纤巧的女孩子,居然一字不识,未免太叫人惋惜和心寒了。
“真的,我不骗你,宋医生。”金月象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一样,低着头不再敢正眼瞅他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金月眼前老是晃着宋医生那双惊讶不已的眼睛。她到这医院做饭一年多了,知道她不识字的人那么多,谁都没有惊讶过。就是这个宋背时的,第一次照面就让她丢人现眼,她好气呀。想着想着,自然又怨恨起爹妈来。也只怪自己命苦,生在那山沟沟里,缺吃少穿的,哪还来钱去读书识字!爹妈说,不读书,又省钱,又可以做事,怎么说也会算。于是她在灶前锅后一转悠,竟转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十六岁了,还不知县城是啥样哩,可她好想山外面的世界啊,终于有一天她在几个要的村姑怂恿下,瞒了父母,偷偷坐拖拉机进了城。城里好大好热闹呀,她眼都看花了。同伴们?她,她却停在那些琳琅满目的橱窗前,总有几分恋恋不舍。在一个卖新潮服装的个体摊子前,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立刻把她吸引住了。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干瘦的男人,见她想要那条裙子,忙取下来跟她说:“这可是新款式,你穿最适合了,就剩这一条了,你要不要?”她忍不住问:“要多少钱呀?”
“不贵不贵,便宜卖你,二十块。”
“这么贵呀?”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裤兜里用薄膜纸包着的十元角票,面有难色地说:“可我只有十元钱呀?”
“十元就十元,也卖给你。”那男子很豪爽地拍了板。
“可是,我还要回家问问我娘哪。”她犹豫着。
“嗨!这点小事还问什么?我一天就挣五个十元哪。”男子开导她说:“干脆这样吧,今天不收你的钱,你先把衣服拿回去问你娘,过几天我来你们家听你的回音,要不要由你哪,只要你告诉我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就够啦。”她绝没想过,这做生意的为什么这样热情。
过了几天,那男子果然到她家来了,而且带了些乡下人见都没见过的礼品。他自称叫杨招财,一个人在城里摆摊子,照顾不过来,想请金月去帮忙照顾一下生意,除吃住外,每月一百元。爹妈见是送上门来的财神爷,想也没想,当下就答应让金月出去帮忙。她在一旁听了,高兴得直想乱蹦乱跳。
于是她跟杨招财进了城,帮他看起摊子来。光阴荏冉,他逐渐地学会了城市人的生活。两人在摊边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已不算一回事了。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趁老母亲不在家,溜进了她的房里,钻到了她的被窝里。她惊醒了,刚想喊,发现是他,便不在吱声,听任他的摆布了。这样的事一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当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只好与大她十多岁的他匆忙地成了婚。与是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她庆幸自己找了这么个有钱的男人,只想着要好好待他,别惹他生气。可当她生下一个女孩时,却把他给惹翻了,即使在他坐月子期间,他也少不了拳脚相加。拳打脚踢之后,便在一边骂骂咧咧。她任他打,任他骂,从来不敢大声哼一哼。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认了。但她男人并不因此而善罢甘休,他不再给她钱花,也不再让她看摊子,而是让她在家烧茶做饭伺候他。他不敢跟他娘讲,只默默地做着一个女人能做的一切。小女孩长到3岁时,她终于寻了个机会,到医院里做了个临时工来了。虽然工资不高,但心里倒也自在了许多。可偏又来了个宋医生,正触到了她的痛处,她好不心烦!还不知家里那老男人今晚又会怎样盘问她呢。她越想越不高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二天将睌的时分,金月师傅正关了门要回家去,宋杰却在门口叫住了她:“黄师傅,我还你餐票呢。”他递过去欠着她的餐票,两眼盯住她问:“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识字吗?”
“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你这人怎么爱多管闲事!”金月有点生气了。宋杰看着宋杰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子,竟生出一个固而又执的念头来:他一定要知道她为什么不识字。
“不行。今天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他的蛮劲头上来了,一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样儿。
“你让开,再不让我就喊人啦!”她伸出双手去抓他横在门边的一只手。他昨天那双惊讶的眼睛搅得她一夜都没安宁过,今天又来跟她过不去,莫非前世与他有什么冤孽?她不理解抬眼瞪着他,想叫他让开道,分却不让,平静地直视她,推心置腹地告诉她:“你想想看,我会对你有什么恶意?我只是觉得象你这么年轻的人,不识一字实在有点叫人受不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听他这样一说,她心一下软了许多。但只淡淡的说:“你别难为我了。告诉你又怎么样呢?”“我给你想办法补课呀,教你识字呀。”他见她少了一些戒心,便兴奋而又激动起来。
“哎,真拿你没办法。你这人跟别人不一样。”金月叹了口气,开始原谅他了。
“怎么不一样呢?”他很想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感兴趣地问道:“你相信我了?”
“相信,你是个大好人,救世主!”她白了他一眼,居然冒出“救世主”这样文雅的词来,又使宋杰不敢相信她真不识字。
“你真一个字也不识么?”他认真地问她。
“除了钱和粮票,我都不认得。”她告诉他。
“你多大了?”“二十二岁。”“家里有什么人呢?”“有男人,还有一个妹崽。”“你做妈妈了?”宋杰冷不丁又一阵惊讶。他绝没想到面前的她已是四岁孩子的母亲了。
“告诉你吧,我十七岁就嫁人了,我那男人比你还大好多呢。”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眼前这位宋医生突然变得象一个亲兄弟一样可以依赖了,于是主动向他敞开了心的窗户。于是她把自己怎样在山沟里长大,又怎样来到城里,怎样嫁给那个年龄大她一倍的男人,又怎样在那个男人面前递来顺受,怎样来到医院做工,一古脑全倒了出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产次这么痛快淋漓地跟一个人交谈。说完这一切时,她双眼已留满了泪花。听完她的叙述,宋杰的心愤怒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还有这么令人发指的现实。在他心中,世界还充满了爱的温馨的。
“哦,金月师傅,你别伤心,以后会好起来的。”他小心地安慰她道。
“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不会耻笑我吧?”她担心地问他。
“怎么会呢?我说过要那助你的。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每个星期六到你家去教你识字,可以吗?”他征求她的意见说。
“哦,那不好,怎么好担搁你呢?”她推辞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不要紧的。”他解释说。“嗯。你转了背,他怕要打死我了。”金月说出自己的担心。“那这样吧,以后每个星期六,我在房里等你,你带了妹崽一起来。”
“那样也好。”金月想想有道理,便答应下来。
很快就到了周末。晚上八点,金月师傅果然如约带了她的小女孩莲莲到宋杰房里来了。宋杰忙招呼她坐下,随即拿了糖果合走到莲莲跟前。金月教莲莲道:“快叫宋叔叔。”宋叔叔,莲莲甜甜地叫道。“你叫什么名字?”宋杰弯着腰问她,她回过头去望一望妈妈,转来说:“我叫莲莲!”“哦,莲莲,莲莲,你上幼儿园吗?”宋杰发现这女孩极象她妈妈,可爱极了。
“我不上幼儿园,爸爸不让我上,要我一个人在屋里玩。”看来那杨招财实在太可恶了。宋杰摸摸莲莲的头发,说:“你自个玩吧,你妈妈要读书了。”“不,我不玩,我要跟妈妈一起读书。”莲莲恳求地望着眼前的宋叔叔。
于是他开始教她们母女读书,教材是一本千字文,读来朗朗上口,很容易记住,只是写起来比较费力。好在金月悟性不错,叫起来不算怎么费劲,就是小莲莲也能够领会。一个半小时完了,金月还不想离去。在她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令她向往的入迷,她恨不得把这个新世界一下子都揽到怀中来。
第二个周末教她加法,第三个周末又念千字文,第四个周末学减法。如此循环往复不觉过了三个月。三个月来,金月已念完了千字文,而且能够背送默写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还算也能够运用自如了。看到到金月进步这么快宋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可是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同事把他拉到一边说:“你知道别人在在怎么说你吗?”“说我什么了?”他焦急地问。“你还蒙在鼓里呀,他们说你是第三者,插足别人家庭啦!”“什么?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地。
“老弟,你别太天真了,这社会你能那么随便地过生活么?”同事拍拍他的肩,开导说。
“我没有做什么呀,只教她一些文化知识嘛?”
“别人可不是这么看,他们说你准是被那那狐狸精迷住了,说你是个大傻瓜,竟看上一破烂货临时工,还说你们之间早就有了那个了。”
“谁说的,谁说的,真他妈的卑鄙天耻!”宋杰一听,气得差点要发疯,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一条条的,好象要爆出来一样,眼睛血红发直。同事从没见他发过这大的火,忙好言相劝道:“算了,算了,以后注意点就是了。”可宋杰偏不服那个邪,以后的日子照样给金月上课。他想,根正不怕风大,树正不怕形斜,我没有做亏心事,随他们讲到那里去。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增广贤文也教完了,宋杰打算过一段时间,让金月自己去巩固以前学过的东西。金月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风雨雨,她心里暗暗地为宋医生叫屈。可一听到宋医生要停课了,她心里却一下被掏空了一样。在半年时间里,她先是抱着试试看的的念头去他的课的,可是随着去的次数多的增多,她的感情上已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发现宋医生教她文化时总那么专注而认真,从来就没怀有半点坏心,而是循规蹈矩,连碰也没碰她一下。有时很简单的问题,她憋住了答不出,他会毫不客气地责怪她一阵,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教她。她觉得宋医生这个人实在太好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每逢他去食堂打饭时,她总要在他的份额里多放一些儿,悄悄地多看他几眼,有时去他房里见有换下来的东西,便悄悄地拿去洗了,又悄悄地送回来。有时地在心里埋怨宋医生为什么一个星期只让她去一个晚上一个半小时,隔久了见不到他,心里就有些慌,只要跟他到一起时,她心里就感到踏实。她回想起跟杨招财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什么生活啊!每次从宋医生那儿下了课回家,杨招财要跟她过夫妻生活,她就从内心里感到厌恶,真想呕吐。她甚至想,自己要是还没有结婚该多好!金月心里时常掀起波浪。她意识到了,她爱上了宋杰!她渴望跟这个年轻又呆在一,她感到在想他的时候,总有一股热流充满在她心间,当她听到那些谣言时,她倒希望那都是真的。可是宋杰会喜欢自己吗?她怀着空落落的心情离开了宋杰的房子。
也许是县城太小的缘故,有关宋杰和金月的传闻,也传进了杨招财的耳朵。他立即暴跳如雷。金月下班到家,他就大吼一声:“贱妇,你给我跪下!”那样就象一条发疯的狼狗。鑫月吓得魂都散了,木然地跪到了地上。杨招财双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恶狠狠地道:“我问你,你这半年来每个星期六晚上都跑出去干什么了,你说!”她木然地看着他,没动一动嘴。
“你不说?让我教你说!”杨招财猛地推她一掌,她便仰翻在地上。他提起腿来,朝她的胸前,腹部重重地踢去。
“哎哟!”她一声尖叫,便晕了过去。他跳过去,伸手抓起她是头发:“你还装死?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那姓宋是小子睡觉去了?你说!”
她翻翻白眼,无力地摇着头。“你还不承认?哼!”“啪!啪!”他顺手就是两耳光煽去。那手下得狠,殷红的鲜血一下子从嘴角涌了出来,流到下巴,流到她白色的衣衫上,玷污了一大片。这两巴掌,已经打得她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金月没有来医院上班,宋杰和总务室主任专到她家询问情况,见她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婆婆和女儿正守在床边。总务主任问她了原因,对宋杰说:“你看,你看,你不教她文化上好了,现在惹人麻烦了吧?”宋杰却道:“她男人为什么那样蛮不讲理?”“要他讲理就好啦!”金月婆婆接过话说。“我看还是赶紧走吧,等会她男人回来了可不得了。”总务主任对宋杰说。“宋叔叔,你别走呀,我爸爸要打我妈妈,你劝劝他别打了吧。”莲莲忙跪过来抱住了宋杰的腿。宋杰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正准备走开,杨招财钻了进来。莲莲忙放开宋杰,躲到角落里去了。杨招财黑着脸走到宋杰面前,冷冷地问:“人就是宋医生吧?”宋杰忙小心地点头。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杨招财的拳头已落到了他的鼻梁上:“人看着,我要揍死你!”那眼里放出两道凶残的光来。宋杰一个后退,差点倒在地上,幸好总务主任扶住了他。杨招财又是几脚踢来,边踢边叫:“看你还敢睡我的老婆!”杨招财的娘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儿子托住。金月在床上可怜巴巴地说:“招财,你就别打了,他是好人吸哪,他从来就没碰过我一下,你饶了他吧。”杨招财被娘托住,也只好罢了手。总务主任赶急拉了宋杰,逃也似的出去了。
总务主任把情况向领导汇了报。院领导经过研究,辞退了黄金月,又安排宋杰出去进修一年,免得杨招财再来找麻烦。风波总算平息下去了。宋杰感到很屈,自己好心好意去爱这个世界,不想却把事情弄得那么糟糕。自己挨了打不算什么,可怜那个金月,那在那样的环境中怎么过呢?她的日子还长着哪,如果说她是月亮,她什么时候才能冲出漆黑的云围呢?这样想着,他踏上了去医学院进修的路途。
宋杰走后一个多月,金月的伤才慢慢好了。在这一个多月中,她几次梦见宋杰来家里看她,可每次梦醒,她见到只是杨招财那丑恶的脸。她感到自己已经没法跟他过下去了,她想去找宋杰想一想办法,但又觉得不大好,最终还是放弃了找他的念头。她又想起宋杰告诉过她的许多道理,心底豁然开朗起来了。
“我要离婚!”当这个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她自己都感到是那么突然。跟杨招财五年了,不说怎样受他的折磨,也没有想到过这“离婚”二字,而今,她都要提出来跟他离婚了,这使她自己都感到格外的振奋。从内心讲她以前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什么叫做人格,什么叫做ài情。如今她懂了,她不能再去忍受他的折磨和污辱,她也有人格,有做人的尊严,她也应该有自己的爱情!一想起自己的决定,她就激动,心跳。于是她走进了县妇联和县法院,露出自己身上斑斑的伤痕,控拆男人对自己非人的折磨。见过她身上伤痕的人无不为之垂泪。她觉醒得实在晚了一点!
她向法庭提出了民事诉讼,要求离婚。当杨招财被通知到法庭听候判决时,他怎么也不相信,站在原告席上的人竟是五年来对自己俯首贴耳,递来顺受的老婆。在他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觉得简直就是荒唐透顶,不可思议,他怀疑他老婆是否得了什么疯病,居然把家事端到法庭上来了。
“你这个贱人,怎么到这里出我的丑来了!”杨招财骂一声,又要上前去揍他老婆。
“杨招财,你放尊重点!这是法庭。”法官厉声喝住了他。他才慢慢地退到了被告席上。
金月蔑视着他。他终于意识到了,他老婆一点也没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