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畜骟子祝老三

丛小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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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祝老三自己也不清楚,他让多少猪啊、羊啊,甚至更大的牲口包括驴啊、马啊断了后。他自己却没有断后,他有个壮实的儿子,比我小不了几岁,憨头憨脑的,学习不怎么好但是力气大。祝老三是个猪羊骟子,是个专断牲畜祸根的主儿。

    我认识他儿子。我不记得他有过女人。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有过女人,也没听人说起过。他儿子是怎么出来的,是不是他亲生的我也不知道。进了他家一股子男人的汗味和猪、羊的腥臊味儿。他家锅灶里经常煮些猪蛋羊蛋。那时候没人吃这种东西,嫌骚腥气太重,也嫌它不是什么好地方长的肉。祝老三则认为这玩艺虽说臊气重,但能补人。再说不论什么肉都是肉,扔了可惜。他就把那些被骟下来的猪蛋羊蛋都拿回家,用骟刀划个十字口放锅里煮了吃。煮的时候不放任何佐料,连油和盐也不放,他说这样才大补。他儿子就是证明。他儿子吃得不光猛劲地窜个头,而且长得虎实。

    我经常听人说,祝老三这个儿子净是让猪蛋羊蛋催长起来的,别看咱都不吃那玩艺,其实猪身上羊身上也就那么一点好东西。也有大人看着祝娃与别的孩子摔跤时议论:“这小子有劲,长大是个好种。”“好种能不能找到好地还不知道呢!”当时我并不明白大人说的是啥意思。

    祝老三并不是一个专业骟子,他主要还是以种地为主,农闲或者干完了地里的活他才操刀。他说靠干这一行养不了人,冬天到了零下十几度就不能干了,刀口容易冻伤;夏天太热了也不能干,刀口容易感染。只有春秋天是好时候。这个时候他就骑辆破车,到集上牲畜交易市场的旁边找个显眼处一蹲,抽烟,看景,等生意。

    他在车把上插个小旗子,算是他的招牌,上面写着:“如意阉割,死亡不赔。”他说死亡的风险咱担不起,有些病猪病羊在买的时候看不出来,就是不骟,回家养几天也会养死,并不能怪是骟死的。他有声明在先,愿者上钩。谁相信他,愿意叫骟,他就操刀;不相信不愿意,他从不多说话。

    他在集上不做活,只等生意。谁买了猪崽、羊羔,就会走到他身边报一下村名和姓名,过个十天八日地他会上门服务。刚买的猪和羊认生,加上捆绑、运输使它们受惊不小,买回家后得让它们适应一下环境,把心理调整过来,养欢了再骟。这样对它们的成活和未来的健康有好处。所以,平时祝老三除了蹲在集上,再就是骑着车子走街串巷,腰里挂着的硬皮袋子里装着他的骟刀和小铁钩子。

    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儿,一进村庄狗都对着他狂吠。他是一个不受牲畜欢迎的人。尤其是牲畜市场的配羔区,只要他一走近,所有种猪和公羊都全罢工,正在交配的也会立刻从母猪、母羊身上下来收起家伙,而母猪、母羊则夹紧尾巴护住后门。有人戏称他为计划生育干部。在乡下,计划生育干部就是不受欢迎的人。

    他说,人不结扎可以做到少生或不生,猪和羊不骟不行。猪和羊不骟就不老实,就不长膘,不等上点膘就都漏掉了。骟了它是给它堵漏。有人开他的玩笑说:“你不上膘都漏哪儿去了?是不是也要堵堵漏?”他讪讪地说:“我不漏也不胖。天生是个瘦人。”

    祝老三的确胖不起来,吃多少猪蛋、羊蛋也补不起来。不像他儿子,和让化肥催起来的庄稼一样壮实。他儿子和他不一样。

    干这一行虽说发不了财,但也比别人多了条进零花钱的路子。祝老三因此想把手艺传给他儿子,可他儿子死活不干。

    骟牲畜大小也是一种手术,是个细活,事关生命。牲畜的生命也是生命。干这一行要从青年的时候学起,至少得两年以上才能出徒。庄户人如果抓锄把子抓得粗手大脚了才去学,那就晚了,是不成事儿的。

    祝老三学的就不算早,是23岁开始的,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他当初是跟他大哥祝大学的,两年时间里大哥只是给他讲,做给他看,有时把猪把羊按倒让他也摸一摸猪蛋羊蛋什么的,可就是不让他动刀。两年以后他开始动刀,祝老大在旁边看着,帮他踩着猪头、把着猪的一条后腿,指给他下刀的地方。他的手有些抖,但还把一层皮划开了,学着祝老大的样子一挤,两个猪蛋子就出来了,它割了,把剩下的塞回去,缝两针,一松手猪崽就咴儿咴儿地叫着跑开了。

    祝老三骟的第一头猪是个小公猪。公猪比母猪好骟,公猪的那玩艺儿看得见摸得着,而母猪的只是两根细管管,不好找。公羊和母羊的也一样。大概男人和女人的也差不多。但是若给人做,技术精度要求更高,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骟了公猪公羊好久,他才开始骟母猪母羊。他说即使是老骟手,骟母猪和母羊的时候也要格外地费事、费时。二十多年以后,他的手艺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煽一头母猪五分钟,骟一头公猪超不过三分钟时间。

    祝老三说骟子不是个养老的活儿。他大哥祝老大快六十岁了,早几年就不干了。他说自己也没几年干头了,顶多能干到五十出头。人一上年纪,眼神跟不上就不行了。

    后来他果然不干了,是他儿子跟着大水走了以后才不干的。

    河里上大水的时候,上游漂下来一根木头,别人都不敢下水捞,他仗着体格壮实下到水里,下去以后就没再上来,跟着那根木头一块被冲走了。

    儿子走后祝老三就剩下了一个人,他把昔日挂在他腰间的装着骟刀的硬皮小包挂在梁头上,从此以后就没再碰过它。他还不算老,身子骨也很结实,有的是力气种地。家里那三亩地根本不够他种的,他就去帮村东头的张寡妇家种地。他忙贯了,突然闲下来难受。张寡妇有三个孩子,都是女的,大姑娘没上完高中就下学帮母亲种地了。张寡妇家因为祝老三的进进出出而有了些烟味和男人的汗味儿,母女的脸色也活泛多了。这都是后话。

    祝老三挂了骟刀以后,家里也就没有猪蛋羊蛋可吃了,他锅里常常蒸煮的都是些馒头和玉米红薯,屋里渐渐地多了些粮食的饭香,过去的腥臊味慢慢地淡了、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