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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滩上淌过水清清
唱着“花儿”走过来
问一声你这过路的人
谁是那个戴白帽的穆斯林?
——民歌
那天,胡子伯来了,提着个酒瓶瓶,瓶瓶里晃荡着半截子清亮亮的酒。他把瓶瓶往桌子上一搁,伸手揭开桌子上的纱罩子:“嫂子,又做了啥好吃的?”嫂子,是喊我娘哩。我娘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没理会胡子伯。
胡子伯凑近菜碗闻了一下,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道:“好香啊!”然后用手指挟起一块猪耳朵肉,丢进嘴里,嘻嘻地笑着:“这么好吃的物件儿,正好下酒哩!我老胡有口福,有口福哇!这就叫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哇!”一边嚼着一边哼着小曲儿。
我娘叹气“唉!罪孽啊!”她摇摇头,说:“老胡,你就不怕祖先咒你?”
“怕啥?”他瞅了我一眼:“妞妞,喊你爹去!”
“不去!”我实在不喜欢胡子伯,三天两头找父亲“哥俩好”喝多了,他就用大胡子扎我的脸蛋,那股子羊肉膻气味儿,熏得我直要闭气。胡子伯,是个白帽子回回。我们这块地儿,回回可多了。可人家,都是些连汉人家的碗筷都不沾的主儿。胡子伯可不忌,还娶了个汉家媳妇儿,我喊她秀英婶。秀英婶人高马大的,立起身来似乎跟胡子伯的个头儿差不多。一对长辫子垂腰,衬托出几分袅娜。因她是山东人,胡子伯就喊她“我那山东婆娘”整个地质队的家属,老少都喊她“大辫子秀英”秀英婶是出了名儿的泼辣货。她跟上胡子伯也有六、七个年头了,可总是不见肚皮挺出来。这成了两口子的心病,碰不得。人在背地里都说,秀英所以不生养,是胡子叛了族规,现世报。一日,秀英跟人斗嘴,被那妇人骂了句:“不会下崽的母骡子”触到痛处,倒地驴似的就地打滚儿。那对长辫子,在黄土地上旋了一圈又一圈,搅起的尘土,扑扑地满天飞。之后,秀英婶跳将起来,拍屁股捶胸脯骂了半条街,堵着人家门口,骂到日头西落还没罢休的意思。最后,还是被出车回来的胡子伯,揪着辫子拖回了家。一向乐呵呵的胡子伯,这次脾气大发,将秀英婶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谁也劝不住谁也拉不开,直揍得秀英婶众人面前跪地求饶,才罢手。从此,秀英婶怕胡子伯,耗子见了猫似的。
背地里,娘不止一次地对爹说:“秀英这娘儿们,不善。怕胡子,不是啥好事兆。”我娘似乎不待见秀英婶。这不,这时又对胡子伯说道:“她胡子伯,别怪妞妞不给你去喊她爹,都烦你好喝酒哩!喝多了,就回家跟秀英耍威风。为这个,秀英都对我有意见了!”
“去,妞妞明儿,胡子伯出车去省城,给你捎来山楂糕吃!”他知道我喜欢吃山楂糕。
我去车库喊爹。
路口,碰上了秀英婶。想起娘的话,就仔细去看她,想看出她的不善来。秀英婶的脸上显出一种慌乱的样子,我想,这大概是我看的结果吧。谁知,她一改过去见了我就皱眉横眼儿的样子,揪揪我的小辫儿问:“妞妞,你胡子伯在你家么?”我点点头。看着她飘着长辫儿远去,我忽然觉出她的神秘。
爹站在胡子伯驾驶的那辆大吊车旁,正跟小叶叔叔说着话。小叶叔是胡子伯的徒弟。每次,老远看见我,他就咪咪笑,朝我招手。我娘说,他是一个连三岁小儿也不得罪的主儿,一个大好人。可不就是。
我对爹说,:“胡子伯喊爹喝酒哪!在咱家等着哩!”
爹怪模样地望了一眼小叶叔,拔腿往家里跑。小叶叔没跑,但他也急急忙忙地朝我家走去。
怎么搞的,大人们一个个似乎都有点古怪。也没多想,我就被几个小伙伴拉走,去柿树沟检柿花玩了。傍晚时,我举着一串串柿花花回家,走到汽车队大门口,见门内围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好不热闹。钻进人圈圈,看见两个戴军帽的,往一辆吉普车里推搡着一个人。那人一回头,哦,是胡子伯。
他看见了我,朝我笑了一笑。
我呆呆地望着他,忽然间觉得他好陌生,就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直到吉普车驶出了大门,我仍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长时间,才从大人们的话缝里,知道了胡子伯的事情。那是那天早晨的事儿,胡子伯和小叶叔开着那辆大吊车,去省城火车站,吊运刚到站的一批机器,货多时间紧,他又是一个急性子,车驶中心大道时,抢了一列小车队的空档。谁知,那小车队里,偏偏坐着一位中央大首长。大吊车威风凛凛的气势,使得首长的那甲壳虫般的小轿车,越发渺小。抢车道,也不过三两分钟,或者更短,就被大首长的警卫车给驱逐出去了。可是,车号被人家记录了下来,很快,有关部门就查到了大吊车的所属单位,又很快找到了肇事者。所有的人都为胡子伯叹息:“胡子这下惨了!”
柿花落了,结果了。当柿树沟挂满红红的柿子时,我问娘,怎么小叶叔老是往秀英婶家跑哩!”
娘叹气:“胡子哦,可怜着哪!替人背黑锅憨傻着哩!”娘又嘱咐道:“妞妞,以后见了他,躲远点儿。”
“为啥?”
“姓叶的当上了造反派的头头,正在找你爸的茬儿。你爸为胡子伯的事,得罪了他。”娘说。娘的话,我似懂非懂。到大了,才知道原来当时开着大吊车的是那姓叶的。那姓叶的一口咬定抢车道是师傅的意思。而胡子伯念他还没成家,怕徒弟年纪轻轻的为此毁了前程,便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就在我娘说了这话不久,街上到处画上了刘少奇的像,人头倒立着的,歪着的,打着红叉叉的,铺天盖地。紧跟着不久,胡子伯回家来了。
娘说,满打满算胡子坐了七个半月的大狱。胡子伯回来的三个月后,秀英婶生下了个胖女娃。秀英婶到处跟人说,她这是老藤慢瓜,足足十月怀胎。没人信她。娘说,她这是做贼心虚。就在胡子伯回来的第二天,爹娘在家准备了一桌酒菜,差我去请胡子伯。那是一个晚上,我轻轻敲开了胡子伯家的门。是秀英婶拖着一双软拖鞋来开的门。她挺着肚子,很吃力地想盘腿坐炕,不成,就只得将屁股斜搭在炕头。
胡子伯蹲在炕边的角落里,发呆。
秀英婶将正嗑着的瓜子皮吐了出来,问我:“妞妞,干啥呀?”
我一下子怵了。秀英婶的肚皮已经挺得小山包似的了,好像就为这个,她挺威风似的。
“喊你胡子伯去喝酒吧?”她咧嘴一笑,还挺好看。接着,她用眼角一瞟胡子伯道:“喂,去吧!”
胡子伯没动,也没抬眼看我一眼,只是继续发呆。回到家里,就把这情景说给爹娘听。他俩一听,也发呆。正闷气之时,门被推开了。是胡子伯。他目光游移不定,嗫嚅着,说“是妞妞喊我来的。”那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使人不相信这就是胡子伯。
酒巡三遍,他仍这般模样。爹娘频频交换眼色。娘转脸对我说:“妞妞,挟猪耳肉给你胡子伯吃。”
还没等我动筷子,胡子伯像被蜂子蜇了一下慌慌忙忙说:“吃不得,吃不得!罪过,罪过”就这样,几个人闷头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当娘过来收拾碗碟时,胡子伯一声干嚎,声音之大之突然,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看着他那抖动不已的长胡须,我也想哭。我想起那个总爱揪我小辫、用胡子扎我脸蛋的胡子伯。
他只哭了一小会儿,就打住了。抹干了眼泪,立起身,一句话未说,出了门。
以后的日子里,胡子伯无声无息地活着。忙着闹革命的人们,丝毫没有觉察着他的存在。待秀英婶生下一个女娃娃后,人们开始在大街小巷的某个角落里看见他。他常常曲卷着身子,半卧半躺,头且勾且弯在双之间,身上脏兮兮的,脸上黑乌乌的。人说,他颠了。
我没碰到过。一种奇怪的本能心理,总能让我及时地避开他。留在我心中的胡子伯,仍是个乐呵呵,大咧咧,可爱可敬的胡子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