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

查禾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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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深秋,深夜,四周阒然无声,黑的密不通风。

    我忽然堕入一片茂密的树林,是数百年龄的松柏,一棵棵排列井然,如同神龛上威严的不可亲近的雕像,在无声中发出压迫式的音波。

    夜凉如水,如冰。我满头大汗,浑身湿透,薄薄的衫衣像即将蜕落的蝉皮,一松一紧的带给我生命底处的疼痛。

    我只知快步的跑,不停的跑。前面的路曲曲折折,后面的路折折曲曲,同样没有尽头。我感觉恐惧,心脏不断的发出撕裂的警告,耳边忽而静谧,忽而杂音无章。彷佛一片枯死的秋叶,永远的无可依附的飘荡,被不可忤逆的风肆意的吹拂玩弄,没有回归泥土的指望。

    身后忽然出现一抹白色的影,飘忽无迹,难以捉摸。我眼看要甩掉它的纠缠,它却又在树丫上倏忽而下。它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像是在预告死亡的到来,气息微弱,又沉重,完全不可抗拒。刹那间,我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恐惧,它以它冰凉而潮湿的爪,抚过我扭曲的脸颊,充满了不可索解的爱意。我的汗毛倒竖,泪流如泉,脚步如飞,彷佛一具孤魂闪过,可脚底明明白白的敲击着路面,粗粝的硌痛异常清晰。

    那影微白,在无月的夜里,构成萤火的光源,给我惊骇,给我方向。我凭借它的微躯的指引,躲避它的追寻。它知道这是我难以逃避的梦魇。

    我是在做梦吗?我终于在黑夜中擦出一个火点,心里略略宽慰。我瞥向周遭的一切,墓园般的景象原来是一场梦幻,一切都不曾存在,也不可能和现实相互对照。等着吧,你这空虚的魔鬼!

    它似乎毫无变化,似乎了然我的所思,只继续驱赶,抑或陪同,与我一起将这幻梦做下去。它当这是一个游戏,我大概是它的道具。这个实在的词汇给了我勇气,既然是游戏,是梦,何妨心照不宣的继续下去。

    可它并不这么想,它会想吗,它是高于我的存在,又如何心照不宣?那白色的影忽大忽小的盘旋在头顶,向是发出一个施舍般的嘲笑。

    我感到喉头干裂,呼吸凝重,游戏感和梦和道具并未给我长久的解脱,而只让悲哀深切沉重的到来,彷佛黑夜中猛然伸出的一闷棍,随后世界变得一塌糊涂。

    我愿意还原一个单纯的世界,我渴望如此,渴望前方出现另一点亮光,给我的焦渴些许的抚慰。我没想到瞬间那亮光便已出现,触目可及,毫不费力,在林边一座小木屋的窗口,闪烁着沁人心脾的烟火气息。我喜出望外的奔跑过去。

    门吱呀一声响了,似乎好久没有开启,屋顶上的灰尘簌簌的掉落,蛛网在阴暗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以沉默寂静来抗议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走进去,一盏油灯正安静的燃烧,火焰像是划清某种界限,微微的跳动着,像是在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我约略感觉到失望,那火光分明并不欢迎我的皈仪,更不是特意来带给我另一种光明,当然也不可能属于我。只是像要为我揭示一些未知的蛛丝马迹。

    木头屋子虽然陈旧,但仍然有松树特有的香气悄然浮动,百千年的秘密就漂浮在这里。这方形的房子彷佛从来没有人住过,单单立在这空旷的野地,等待着我的进入。我忽然明白这里有着某种归宿的意义。

    几把简陋的凳子默然散落在角落,一张小桌子倚着墙壁,上面空无一物。另有一张木床在窗台相对的墙面靠着。我走过去,身体挡住油灯的光线,那光亮在身后忽然不易察觉的跃动了两下。

    我俯下身体,在自己的阴影里观看床上的境况。地板吡啵的响了两下,我便呆立着不动了,腰拱成苍老的姿态,随即成为永久。

    我分明感觉两行浊泪从眼眶无声无息的溢出,那一瞬间我终于确认这是一个梦境,所有的惊恐都是虚假的,那白色的影带来的梦魇是虚构的,这片树林,这座小屋,全部都是梦的空虚巨手的摆设。只有床上的那个人是真实的,因为躺着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无限怜悯的看着他的面庞,青春的弧光在鼻翼间闪动,疼痛的诗意镌刻在嘴角,还有那飞扬的恣意,满满的蓄在紧闭的眼窝里。他在睡梦中攥紧了拳头,与梦中的魔鬼搏斗;他在睡梦中微笑,与佳人相会;他在睡梦中流泪,为不可抗拒不可理解的时间之海的空荡与混茫;他的睡梦中衰败,为麻醉那彻骨的疼痛;他在睡梦中望着自己,充满了不堪和眷恋。

    一滴泪水轻落在他的眼眶,又从那泉里汩汩涌出。我彷佛听到天边的一阵玄响,微妙而清澈,像是在召唤。我听明白了这天籁的暗示,身体不能自已的颤抖,心里充满了宽慰和欣悦,从前的恐惧荡然消逝。

    我缓缓的躺下,轻手轻脚的,绝不惊醒他的迷梦。我缓缓的,骨结欢快的发出响动。在最后的一个瞬间,我看到一片白影绕着油灯飞旋舞动,火焰像是狂欢的祭礼,散发出缤纷的色彩。然后便是永恒的寂暗。

    我和我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