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采采流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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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都是美好的。初来人世,一双纯真的眼睛打量多姿多彩的世界,感觉总是那么神奇那么新鲜。任何经历都是初尝,我们没有经验;所有感觉都最真,我们不会做作;甜蜜也好苦涩也罢,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会在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常常记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生活的情景,时时回味那段充满童趣、无拘无束的日子。那是一个繁华的县城,那儿的瓷器很出名,据说历史悠久,还远销省外。那儿的红枣个儿特别大,很甜。那座小城四面环山,城里有一条又宽又长的清水河,哗啦啦一年四季淌个不停。这条河很特别,一到冬天就冒气,整个河面热气腾腾。夏天,河边戏水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冬天,勤快的姑娘们照例来到这清水河洗衣淘米。

    那时,我五岁,些许认得几个字,看过几部电影,听过不少故事,但从未看过唱戏。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戏是在一个冬天。一大早起来,外婆对我说,今天龙王庙要唱戏,早点吃完饭去占个好座位。我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三口两口吃完饭,搬了小凳就去喊同院的伙伴们。站在院子里一喊,呼啦一下出来五六位,都穿的齐齐整整,脸上都是一样的喜悦。大人们吩咐几句不要淘气不要拌嘴不要乱跑之类的话后,便手拉着手去看戏。

    走在路上,寒冷一点不曾感觉,伙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猜测今天要唱什么戏。有的说,喜欢负荆请罪;有的说,最爱打金枝;还有的说,杨门女将最耐看唉,我什么也看过,当然没有发言权了,心里只是巴不得马上飞到龙王庙,无论什么曲目,瞅个究竟。

    我们走的这条路是小城的背道,离龙王庙大概十几分钟的路。除了背道,小城还有一条街道和一条汽车路。三条道路是并行的,南北走向。背道是最古旧的一条土路,没有下水道,一到冬天,成堆的雪堆在路边,任其慢慢融化,往往成为孩子们的乐园;除了龙王庙,背道还有一座五道庙,据说曾经供奉着二郎神的,文革的时候被封了庙门,里面的雕塑好像还在;每到夜里,这五道庙必有几盏闪烁的灯烛在摇曳,焚烧的黄表火光隐约,给生病的孩子叫魂的、为久病不好的老人祈祷的,把本没有路灯的背道装点得更加神秘。胆小的孩子在黑夜里大多不敢独自走背道,我便是其中之一。街道是最繁华的,路面是六脚砖铺就,经年踩踏,早已起起伏伏,坑坑洼洼;街上的古老门廊,铺子林立,挤挤挨挨,有卖布的,卖红枣的,卖花椒的,卖醋的,裁缝店,粮店,文具店,国营大商场,林林总总,各有各的主顾,买卖都很好。汽车路是小城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黑黝黝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来来往往的汽车在上面飞驶;路西有一家新华书店,还有三座学校,完小、桥东初中、柳林高中;路东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夏天郁郁葱葱的格外惹人喜爱,冬天里自然只有乌鸦和麻雀栖息枝头;汽车路往南的尽头,有一座大桥,横跨清水河,是小城最壮观的新型建筑;尤其是桥两边的护栏,雕刻精致,修建得又极为坚固,常常有闲着的老人走上桥去摸摸桥栏,再看看桥下日夜流淌的四十五里冒气河,真是说不出的悠闲。

    当我们来到龙王庙,门口早已人山人海,卖票的小窗口挤满了人。我们几个拟定一个颇具战略的入场方案——选派个头最高、身体最强壮、机灵又勇敢的冯晖、强强、李贵去买票,其余人在门口履行排队的职责,分工合作,待门票买来后我们就可以立即进场。

    这龙王庙据说是过去百姓求雨的地方,每年夏季、秋季,这儿香火不断。靠天吃饭的人们把风调雨顺的希望寄托于能够呼风唤雨的龙王爷爷,那份虔诚那份恭敬无法言说。解放后,清除“四旧”的声浪一度使得门厅若市的龙王庙蒙灰甚至面临拆除的危险,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只是它的那两扇巨大的木门被钉死,一免倒塌的命运。不知又过了几年,保护古文物建筑的呼声使得这座本有上千年历史的庙宇的沉重木门重新敞开,吞吐游客。我来这儿时,龙王庙已经成为人们喜爱的戏院了。每年春末、夏至、秋收之后、年关将近的时候,照例要唱四场大戏。唱戏的时候,小城处处洋溢着喜庆,人人奔走相告,欢欣鼓舞;男女老少,都要去看戏。孩子们对于看戏的热情不亚于过年,看戏不仅可以痛痛快快地玩耍,凑各种各样的热闹,还可以从长辈那里得到零花钱,买自己衷爱的小吃,满足那些小小的充满喜悦的愿望。

    果然,我们的战术取得了成功。当冯晖他们买来票的时候,我们已经排到最前面了,很快就可以进去。其他的人买了票还得重新去排队,这个不错的主意使得我们个个喜笑颜开。

    跨过龙王庙又高又结实的门槛,我们的心情真是太兴奋了!里面可真热闹!摆地摊的一溜儿在墙边排开,有卖瓜子的,卖花生的,卖水果糖的,卖棉花糖的,卖碗托的,扎风车的,吹糖咕儿的,敲拨浪鼓的,要有尽有,真是无所不有!买卖人都笑呵呵地招揽顾客,而那些流连忘返的,也往往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着,选着,哪一样可是最中意的呢?繁忙的不得了!戏台前已经坐了一些孩子,不过我们来得也不晚,好座位还有。我们选了一个正中的位置,一溜儿摆开小凳占下座位,以便开演时尽览戏台的所有动静。这戏台大约高八米,宽十米,深十米,由四根粗大的朱红木柱子支撑着。檐角虽保持着庙宇飞檐翘角的风格,但由于年久失修,斑斑驳驳,往日的庄严神秘已经荡然无存了。幕布后面人影闪动,大概是演员们在上装、排练吧。

    那几个毛头小子等不得了,急着把手里的几毛钱花去,都火烧火燎地跑了,留我们三个女孩子看座位。留神周围的孩子,大多已经买来了心爱的小吃,有的咔吧咔吧磕瓜子,有的咕噜咕噜吹糖咕儿,各得其乐,各得其所,个个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其实,小孩子懂什么戏呀,还不是为了来热闹热闹,解解嘴馋?戏院里,除了跑来跑去、喜不自禁的孩子,也有心急的大伯来的早,也不买什么,只是袖着两手笑咪咪地瞅着戏台的幕布,等待开演;也有赶早的姑娘成群结伴,穿着最鲜艳的衣裳、扎着最漂亮的麻花辫,婷婷玉立地站在人少的地方;也有爱热闹的老爷爷,拄着拐杖,嘴里叼着一根铜烟管,一边噼啪噼啪地抽着旱烟,一边左顾右盼,搜寻老相识来了没;也有担心自己那不懂规矩的淘气小子跑疯了影响戏场秩序赶来“镇压”的父亲,名为找孩子,其实早已笑哈哈地站着等戏了再过一会儿,年轻的少妇抱着孩子来了,忙里偷闲的大婶拿着鞋底来了,门市上的掌柜穿着崭新的马甲来了,就连乡下赶马车的大叔也领着女儿来了戏院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这样的时候,仿佛没有冬天的萧瑟,正像春日的一场繁华,一派喜气!

    一曲悠扬的笛声过后,四处乱跑的孩子,到处转悠的人们齐齐归位,要开戏啦!咚咚跄跄一阵急速的敲锣打鼓之后,幕后闪出一位小丑,鼻子是白的,手舞足蹈地咕噜几句,人们便知晓这第一出戏是薛仁贵出征。戏曲的大概内容是:身后插满旌旗的薛仁贵英勇善战,一支马鞭当马,驰骋千里,征讨土蕃,大胜宿敌,为大唐天子立下了赫赫战功。战事激烈,锣鼓喧天,鼓掌的,喝彩的,无不表达了戏迷们对骁勇机智的薛将军的无限热爱。

    中场休息时,地摊前照例又热闹起来,孩子们挤着要把剩余的零花钱花掉;老爷爷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跺跺脚,装袋旱烟继续烟雾缭绕;小伙子们三五成群,目光穿过人群,在心仪的姑娘脸上落下:姑娘们呢,目不旁视,只与要好的女友窃窃私语;少妇为了哄孩子安静也来到地摊前,捡那有趣好玩的玩具买来逗孩子开心;门市掌柜看了一半就急匆匆地走了,店里的伙计跟在后面,许是有要紧的客户需要招待吧;乡下赶马车的大叔,嘱咐女儿不要乱走动之后,就出去替换门外照看小毛驴的儿子,让他也进来饱饱眼福我呢,也趁机离开位置,揣着我那一块钱出来消费。一眼看到墙角有个卖小人书的,一块帆布铺在地上,上面摆放几十本,我不禁走过去,蹲下来细细地看,有一本外星人,故事新奇,图画也逼真,价钱两毛五;还有一套红楼梦,虽然情节简化了不少,但十分精致,一共三本,七毛五分钱;最后,狠狠心都买了下来,这样,手里拿上了心爱的小人书,可我口袋里的一块钱也到了那人手里,再也没零钱买好吃的东西了。我遗憾地瞅了瞅香味暗飘的地摊,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是舅舅!他正与那卖瓜子的地摊主人招呼呢。那乡亲一看我是舅舅的外甥,毫不犹豫抓起一大把瓜子往我口袋里塞,又抓了一把酸枣给我。舅舅忙着掏钱,憨厚淳朴的老乡死活不要,口里连连说:“瞧你,瞧你,都是自家地里的出产,咱们是亲戚,不能要钱,不要不要!”舅舅好歹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就这样,心满意足的我,回到座位,怀里放着四本小人书,一边磕瓜子吃酸枣,一边继续看戏,俨然世上最幸福的人,别提多美了!第二出戏是打金枝,比第一出打仗的好看多了,情节也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台上的演员演的活灵活现,底下的观众叫好的赞声不断。有恼恨皇家金枝傲慢不懂礼的,有感叹大唐天子深明大义、巧断家务的,有赞唐代宗夫人贤惠的,有为郭暧鸣不平的,不一而足;我呢,陶醉于晋剧演员那婉转的歌喉,细腻的表演之中了,如痴如醉

    此时的戏院,俨然世界的主角,威风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太阳绕着它转,一直从东方转到了西边,这个金色的终于倦了落下去了,升起一个银色的来。所有的曲目都唱完了,意犹未尽的男女老少地说笑着,伴着月光回家了。孩子睡着的,妈妈一路轻声地呼着“回家家,回家家,宝贝回家家了”;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必有家中的儿子、女儿来接应;胆小的少年必紧紧地攀了同伴的肩膀;机灵的小伙子总会不失时机地凑到那个心上人的身边,提出陪伴走一程的要求热闹了一天的戏院渐渐平静下来。

    长大了些后,看了鲁迅的社戏,心里好惋惜外婆家怎么就住在城里,要是住在乡下,我看戏的时候还能摆渡呢,那该多有情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