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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这是你的?”
“是。”
“嗯就五两。”
“好。”好认命的语调,连个讨价还价的争执都没有?
唉!怎么争呢?如果争得了,早就在外头争了,又何必上当铺来呢?
贝栗儿收好钱,不再贪恋那支已经不属于她的玉簪,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回熙熙攘攘的大街。
一场无情火,乞儿园付之一炬。现在她和孩子们不但吃食成了问题,连基本挡风遮雨的地方都没了,这就是名副其实的乞儿了吧?
贝栗儿苦苦的笑了。
那支玉簪是她出世时,贝老爷请高人依她的命相打造的吉祥物。搬离贝府后,即便日子再苦,她也从没让它离过身--因为,那是一个做爹的对女儿的心意,她舍不下。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被现实逼得不得不放弃它。
五两银呵,无价之宝居然只值五两银?贝栗儿开始怀疑,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好的、坏的、真的、假的是非善恶的判断,痴傻如她,彻彻底底被迷惑了。
她从没有自认为什么神佛投胎、菩萨再世的,她只是依照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这,不对吗?
为什么人们非要如此自私,一条生路都不留给他们?
黑旭烧了乞儿园,接着,又有官差来告诉她,乞儿园之地本属朝廷,而现下朝廷在这里别有用途,勒令他们尽快搬走。
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因为,红云楼的鸨嬷嬷来找过她。
宇文觉要她,就这么简单。一切的-切,都不需要理由,贝栗儿清楚得很,她终会屈服于他们的安排。
孩子门是她最大的弱点。
鸨嬷嬷传达了宇文觉的承诺--若是她肯进红云楼,孩子们即刻就会有人接收照顾,一辈子在宇文家的保障下,衣食无虞。
很诱人的提议。她答应考虑。
毕竟,她的能力已用到了底,不放手,只是让孩子们跟她一起受苦受难。贝栗儿自嘲地想,兜兜转转,她还是会成为宇文觉的人,那么这两、三年来的抗拒又算什么?
她爹说的对,心软的人就注定卑下的命,她做了个很好的例证。
可她不恨,真的不恨。
那个男人叫黑旭?他说,学着去恨一个人。但贝栗儿以为,恨一个人是不需要学的,她只是没打算去恨,并不代表她学不会。
心是有选择的,他明不明白?
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贝栗儿接触到的人、事、物,皆是最美、最善的那一面,她是贝家人见人爱的小姐呀!谁敢冒犯?而这样优渥的环境,能让一个人安逸如宇文觉,也能让一个人感恩如贝栗儿。
老天许她的幸幅,是因;所以与那些孩子的缘分一来到,她愿意修成这个果。
一生的起伏,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所织就而成,达到过顶峰欣赏“一览众山小”的气魄,洼谷的静谧低语不更显珍贵吗?
黑旭不会懂吧?太多拐弯只是增加晕眩的快感,她并不特别,她思考的方式只是最传统、保守的那一种。
他到底是谁?忆起他,才是个最复杂的谜团。
为什么他会运用奇异的邪术?他是平凡人吗?贝栗儿很肯定,那把火不是事先埋下引子而造成的--还有孩子们无故的受伤,都是因为他吧?
黑旭,他为何而来?
记忆中,贝栗儿没有见过他,也不可能与他结仇,可是他说要她去恨她想了很久,还是不懂他的意思。
黑旭是为了要让她学会恨一个人而来的吗?这种说法太奇怪了,而且,为何偏偏是她呢?
不该呵!他表现的恶劣至极,她却无法去讨厌他。
他的蓝眸好空、好孤寂,让她直觉想安慰,提不起恨。
可笑吧?他说不定是什么域外妖魔化身,而她竟然还傻得想飞蛾扑火。
“笨!”自言自语地暗骂一声,不再猜想那些无谓的事儿,贝栗儿甩开盘踞脑中乱七八糟的诸多想法,加快脚步回到乞儿园
星光孤寒,夜色因人而微凉。漫黑的竹林里,隐隐有抹十分暴躁的蓝,试图扰夜的沉睡。
“栗儿姊姊,他们都睡了,要我帮忙你吗?”仅是隔着不很远的一段距离,所以小大悄悄的声音还是清晰可闻。
“不必了,你先去歇着,一会儿我也要睡了。”放下裁缝的工作,贝栗儿亲吻过小大的额头,他才依言走进屋里躺下。
说是屋里,充其量只是一块块树皮粘拢而成的天顶,以及一席冰冷且烧得半黑的竹垫。
白天他们待不住里头,因为闷热;晚上呢,温度又低得三番两次把人冻醒总之,这几天大家都吃不好、睡不好,小小甚至又因此而病了。
坐僵了的身子酸痛不已,贝栗儿伸展着四肢舒活血液流通,决定站起来走一走。
她还在挣扎--这是不是到了所谓的“最后”?她真的应该上红云楼求助吗?
孩子们是她长年以来的寄托,为他们做任何付出,贝栗儿都心甘情愿--哪怕是把自己当货品一样,毫无尊严地出售。
可是,进了红云楼,她便不能和他们朝夕相处,也许,很久、很久都见不上-面她舍不得!
没看着他们,她怎知宇文觉会实现他的诺言?况且,像小大、小二两人都懂事了,他们又岂肯接受这种安排?胡闹的结果,那些人可能用些什么方法对付他们?
光用想象的,贝栗儿的心就疼得难受,更遑论事情一旦真的发牛。
“我该怎做呢?”双手合十,她仰头问着苍天,而天无语,回她的只是风轻轻淡淡拂过枝丫
“你!”阕黑中,她忽然惊见一双闪着蓝光的眼睛。
黑旭!他为什么像个恶鬼般紧缠着她不放?!
充满胁迫的身躯不断朝她靠近,黑旭没开口,仅仅凝视着她,目光如炬。
“你想干什么?”并非害怕他,但贝栗儿却仍然颤抖得不能自已。
对他,一定有些感觉是不同于一般人的,否则为何每回见着他,她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奇怪的变化?
“你求什么?”他不答反问,双手抱胸站定在离她十步之远的距离外,冷睇着她。
“跟你没有关系!”被他看见了!贝栗儿难堪的涨红了一张俏脸,激切地朝他嚷着,借着高升的音量,减缓那份因他而产生的不自在感。
“我以为,你是在求上头让我早点消失。”勾出一抹笑,黑旭的蓝眸里似有几分柔软,看得贝栗儿不禁楞楞的跌进了那一泓深潭
黑旭任她看,动也不动,好像亦在她眼中找寻什么;而贝栗儿更是痴望着他,仿佛要把他望进心坎里放
他长得真好!碧蓝的双眸如海天辽阔,俊逸的五官深刻而不失斯文。黑旭的相貌,少了中原男人的脂粉味,却也没有域外胡人过度粗野的气质。
贝栗儿一时忘了此时身在何处、对象是谁,居然打从心里很认真地端详起眼前这个男人。
“看够了吗?”
他低低哑哑的嗓音,在夜里煞是好听!贝栗儿低咒了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以后,羞愧得几乎没脸抬起头了。
她是疯了不成?居然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求也没用,我不归上头管。”似笑非笑地,他一向这么叫唤人类最崇敬的天神。
天堂和地狱,一线之隔,上下之分,黑旭不认为往上才是好的,而往下就是堕落。
起码几千万年以来,他还没有看出上帝高明得过撒旦的地方。
“没有人教过你尊敬两字怎么写吗?”收拾起乱糟糟的心绪,贝栗儿低斥着他。
“是没有人教过我。”理所当然的回答。
“你、你”“我来索取报酬。”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什么报酬?”他烧了她的房子、伤了孩子们,还和宇文觉一伙人狼狈为奸现在竟还想从她这里得到报酬?这是哪门子的笑话!
贝栗儿装作一点都不畏惧他太过贴近的距离,硬是不肯在他狩猎般的表情中退缩。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没有他要的东西啊,他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想要什么”好问题!他如果知道,此刻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蓝眸一瞬间变得冷厉,黑旭挑起她小巧的下颚,手劲之强硬逼得贝栗儿的脸蛋儿密合贴上他的。
“放开啊你!”愈来愈灼热的气息吐纳在唇上,她惊惶得频频捶打他,奈何黑旭就是不动如泰山,执意侵犯她的美好。
“唔”红唇被密密实实地霸占住,贝栗儿瞪大了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立体五官,吓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不过,黑旭似乎也没有让她呼吸的打算。
在她失神之际,他已深深吮住她错愕的小口,不时轻-着,挑弄她如丝的柔润、凌迟她所有感官。以他结实的庞大身躯紧压着她的娇小,不留一丝空隙地,让她全然属于他。
肌肤接触的陌生感重重袭来,贝栗儿觉得自己浑身都快着火了!她焦急地想要推开他益发狂鸷的索求,却被他箝得更紧,只能趁他舔舐她耳垂、颈项的间隙奋力喘息。
但他随即又吮上她的唇瓣,轻轻咬住她娇嫩的颤抖,坚决把纯阳的气味完全灌输给她,不给她退却的空间。
眼眶泛起一片水光,贝栗儿挣脱不开他的力道,委屈的眼泪难以克制地滑了下来。
“你--”黑旭在她脸颊尝到了咸咸湿意,侵略的动作于是僵了僵,好半晌才推开了她的身子。
他是怎么了?既然知晓贝栗儿不适合撒旦,他还来见她做什么?一切应该就此打住,可是他却罢不了手!
难道他对她还存有其他私心?
他的怒气原来是针对自己!
贝栗儿让他从不轻易显现的情绪,濒临失控边缘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红肿的双唇留有他侵犯后的痕迹,鼻间呼吸的全是他的味道,贝栗儿不懂,他不是很憎恶她吗?为什么吻她
“你应给的。”是他在江府后门暗中化去她的疼痛、是他出手干涉了宇文觉对她的轻薄、是他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做了这么多违反常理的举动,贝栗儿总该有所付出!
不关撒旦,游戏还是要继续,他真的很想知道,她能为那些孩子做到何等程度!
是了,这就是他前来的原因。
只是关于那个吻,他避而不谈
“黑旭,你不是坏人。”
“哼,是吗?”在她眼中,还有坏人这种生物存在?黑旭弹弹手指,一脸的不以为然。
他不是坏人,难不成还是天使?可笑!身为撒旦的使者,贝栗儿这句类似赞美的话语,只是让他觉得刺耳。
“你说要我去恨,那是什么意思?”鼓足勇气,贝栗儿问出她心中的疑惑。
“因为我厌烦虚伪。”
“不恨,就是虚伪?”
“你要否认?”黑旭挑眉,冷睇她一脸的迷惘。
恨是本能、是通则,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只爱无恨。他说的“恨”其实就是一种恶念,全然摒除善意于外。
“为何不能?”贝栗儿很认真地对他说:“恨,源于不知足的心。但倘若人们一直都安于现况,平安喜乐,怎么会是虚伪呢?”他太偏激了。
“我不想与你争辩,反正你迟早会认清事实。”瞧她说得头头是道,黑旭笑得更冷了。
破坏美善,是他的职责,贝栗儿不会了解,他有多么乐意带给人间猜忌、混乱、斗争,以及不幸。
而她--是他遇见过最纯洁的灵魂,如果不能污染她掉进黑暗的深渊,不就太枉费他为地狱恶使了吗?
“伤害孩子、烧毁我的家园,是你让我认清事实的方式?”选择她最柔软的部分攻击,黑旭小人得很彻底。“可我没挖掘到恨,反而看见你深深的质疑。”
他像个孩子,不懂又不肯问。黑旭老说厌恶、不喜欢,仿佛周遭种种都与他有严重的过节,可是贝栗儿觉得他只是孤单--少了个人陪伴而已。
黑旭一怔,没意料到她会说出这些话。顿时之间,他好像被动摇了
是的,他质疑--所以明知道应该继续到别处,或者其他时空寻访适合撒旦的新娘,他却一再出现在乞儿园。
贝栗儿竟然看得透他!
躁郁不安的情绪,此刻渐渐演变为莫名心悸
黑旭望着她好久,不待她再度开口,忽就旋身离开。
不行了,他不行再这么单独面对她,否则,一定会有令他恐慌的事情发生而他绝不违背撒旦的信仰!
绝不!
“夫人,贝姑娘到了。”
“请她进来吧。”苏府大厅内,苏夫人喝着奴仆端来的热茶,轻啜了口,然后才略带忧愁地说。
“夫人,栗儿来给您送衣裳了。”微一福身,她朝苏夫人露出行礼的笑容。“这几件花样,您还喜欢吗?”
求助无援,她与孩子们所有的经济来源全面被封锁,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因此贝栗儿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夫人的反应。
“你做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喜欢?”苏夫人回避她的眼,朝她招招手,说:“栗儿啊,你过来坐,我有话同你说。”
她依言坐下,对苏夫人异于平口的愁容感到不安。
“栗儿,你多大岁数了?”
“快十九了。”垂下眉睫,她淡淡说出这个她几近遗忘的数字。
别的姑娘家在她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为妻、做好几个娃儿的娘亲了,而她呢?甚至连男女之间的感情都没时间深想。
路是她自个儿选择的,她不怨亦不恨,只是偶尔的惆怅与遗憾仍会前来轻叩心扉,让她反复思量,辗转难眠。
爱情,那该是什么样子?
想着的同时,心中竟然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双湛蓝的眼睛,贝栗儿吓得急急扯住思绪,不敢再想下去。
她怎么会想到他呢”
“恕我多事,但我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苏夫人拉她的手轻握住,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心地善良,对那些孩子割舍不下,可是为了他们,你连终身幸福都不要了吗?我想他们如果懂事,一定也不希望你为他们牺牲至此呀!”
“多谢夫人关心,可是栗儿没想这么多”
离家时,每个人都骂她笨,天生大小姐的命不要,偏偏学人家去做什么乞丐婆子:然而,贝栗儿不明白--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每做一件事,就非要得到一个果,而且是又大又甜的果?
没有目的的慈爱,真的就是黑旭所说的“伪善”?
不是的。
利害相关,人人为己,那么这世界根本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始终坚信,不管日子多难熬--雨夜里总会出现一把无名的伞,默默在某个转角处等待着迟归的人儿;炎夏中亦会有一杯解渴的清凉,含笑递来面前
这些小小的善,何其美丽,也是一直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啊!
“唉,女人一辈子的幸福,就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你完全没替自个儿打算,迟早要吃亏的。”苏夫人是典型的传统妇女,恪遵三从四德,温柔且敦厚,是以她会对贝栗儿如此心疼。
“让夫人为栗儿操心,栗儿实在过意不去--”即使不知道苏夫人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贝栗儿还是很感激她的心意。
不过苏夫人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贝栗儿震惊得肝肠欲断。
“没什么好过意不去的,实不相瞒,宇文公子派人找过我们家老爷了。”这就是她愁的原因呵!宇文觉为了得到贝栗儿,又不至于让宰相大人发怒,算得上是费尽心机了。
“他、他”竟做的这么绝!
“宇文公子想必也是非常喜爱你,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栗儿,你不妨试着和他培养培养感情,说不定,他也会有你欣赏的地方。”这当然只是安慰的言辞,她其实心里有数,依宇文觉恶名昭彰的程度,除了显赫的身世外,他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条件配得上贝栗儿。
“夫人,他为难府上了?”这是她和宇文觉之间的事,再怎么样,贝栗儿都不希望苏府被她连累。
“也没有,只是你知道的,他的命令,我们无法置之不理”
苏夫人说得含蓄,但是贝栗儿怎会不明白其巾道理?宇文觉的命令是要求他们不得给子她帮助吧?
徒有一双巧手,却无买主,宇文觉断人活路的方法够狠。
总之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她屈从了。
“给您带来麻烦,栗儿十分抱歉,夫人,我这就离开。”疲惫的脚步沉沉,贝栗儿失魂落魄地走出苏府,对身后苏夫人的声声叫唤置若罔闻
宇文觉的人可能随时会得到消息,她不想害苏夫人。
有些事注定逃不开,她的固执不比权势、钱财好用。活在现实,的确该看得更透彻一些。
孩子们此刻饿坏了吧?浑浑噩噩地想着,贝栗儿却没有踏上回家的路,反而朝湖边走去。
回不回家又有何差别?她还能给他们什么呢?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了
杨柳舞着软枝飘摇,水光粼粼看起来是这么地美,可是她倦极了的心,谁来安抚?再绚烂的景色,于她何用!
心有千斤巨石压缚,难以轻盈飞扬。贝栗儿环抱着自己冰冷的身子,枯坐在绿地上怔怔失神,而天色,暗得好快,不知不觉太阳又将沉落地平线
贝栗儿依旧未移动,空洞的大眼不知看向何方,而她消瘦的脸,在渐寒的风中更显苍白。
呵!飞雁乘着风归巢,橘红终于染遍天空,贝栗儿沉浸在空茫的思绪里,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当然,也就看不见橘红里的一点蓝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