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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过了台南,百合看看表,八点多了。
“百合,示君读军校,要服好多年的役,你可要等他啊!”白母的手紧紧握住百合的手。她仿佛第一眼看见百合,就要定这个媳妇了;而那双温热的手,总是一握便不肯放了。
“伯母,随缘吧!”百合反握住白母的手,她也喜欢她,很愿意有这样一个婆婆,可是
“百合,示君能考上军校,能走上正路,都多亏了你。以前,他又抽烟、又喝酒,难得看他乖乖地待在家里,现在都不同了。”怡君也帮腔。
“他还是偷抽烟啊!信里说的,半夜起来偷抽。还偷偷把队里的狗杀了吃呢!真叫人担心。”百合依旧放心不下他;但,她终究不能把一生都赔在他身上呀!
上了大学之后,百合有更多的机会结交朋友,也有更多的时间练琴,她希望能在音乐创作上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来,那是她一生的愿望。
百合一直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有梦想,就有机会落实成理想,有理想,就有实现的机会。可是,示君从来不信她这些,只怪她不切实际,倒不如去修个教育学分,以后当音乐老师,轻松又稳当。
示君根本不懂音乐,也从不肯专心听她说,他又怎么能断定百合不行呢?对此,百合一直耿耿于怀。
“百合,示君有时孩子气些,你别跟他计较,他是喜欢你的。”怕君喜欢百合,她的担子能不能卸下,全看百合了。
百合看白母离座去厕所,更好坦白了。
“小姊姊,我们的事,我比谁都清楚。我肯付出,还得看他肯不肯要,不是吗?缘分的事,谁拿得准?”她习惯把烦恼事推给缘分,让自己做个没事人。
“你不要这样说。如果能娶你,是他的福气。”
“有时——真的,小姊姊,我觉得你们比他更在乎我,可是——唉!我也不知道”
“唉!我们也不能勉强你。”
“刘大哥还好吧?”百合转了个话题。
刘志洋是白怡君大学时代的学长,交往了两年,怡君被叫回家来,志洋只好每星期从台中北上看她。以前每次出游,都是四个人一起的。
志洋是个斯文的男人,对怡君体贴入微,和示君相较之下,更显得示君粗枝大叶。百台这才想起来,示君连样可供纪念的礼物都没送过她。
“快散了!”怡君有些感触。“距离是个重要的问题,空间距离,久了就成了感情距离了。我也知道他在挣扎,可是,唉!谁在乎呢?好男人多得是,不是吗?”怡君笑了,但显然是假装的。百合看得出来,她还是爱着刘志洋的。
白母回来了;一转眼,高雄也到了。
半年来,百合几乎每周都到这里来,但她知道,下个星期天,她会留在台北,哪怕台北比高雄阴冷,她仍会待在台北。
念了半年书,受了半年磨人的训练,示君黑了,也壮硕结实多了;穿着军服的他,倒有几分挺拔。
“来!这儿有锅鸡汤,是我半夜起来熬的。还是要先吃点水果?苹果好不好?削好的。”
“哇!太棒了。其实啊!我们这里吃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吃不够,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示君吃得一嘴油,又在袋子里东翻西找的。
“带这么多来啊?一个人吃不完的。喂!百合,去帮我带两个人出来好不好?我把名字写给你,你就说会客。”示君刷刷的写下两个名字。“一个高高瘦瘦,左边脸颊有颗带毛的痣;另一个壮壮的,眼睛很小。告诉他们你的名字,他们知道的。”
百合接过纸条,眼眶热热的,却也没说什么;不过怡君却看出来了。
“示君,你陪她去嘛!走走也好啊!这里她又不熟。”
“不熟?”示君看看百合,觉得她很没用似的。“就刚刚会我的地方啊!这边,前面那盏灯左转再直走就到了。”
“我知道。”百合咽了口口水,朝怡君和白母温柔的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她转身背对着示君,一步一步坚强的走去。
风刮着百合的脸,也刮走一颗颗似水晶的泪;百合仰着头,说不出有多伤心。
他怎能这样理所当然?仿佛所有的人对他好都是应该的!母亲半夜熬鸡汤,姊姊休学看顾他,她牺牲掉每一个假期,回掉每一个活动的邀请,千里迢迢的来看他这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一点感恩的心思都没有!
她能就这样被认做理所当然的跟了他吗?将来她也能理所当然的在家煮饭、生孩子,看他理所当然的在外头呼朋唤友、半夜醉酒回家吗?或者是理所当然的任自己年华老去,换得一场完全没有成就感的婚姻?甚至理所当然的放弃创作,在教室里教孩子唱“蜗牛与黄鹂鸟”?然后理所当然的死去
如果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他会珍惜吗?他会懂得什么是爱吗?
不,不会的!
“嗨!你就是余百合?”
“余百台哦?我们看过你的照片。”
“照片?”百合觉得诧异。
“是啊!白示君每天都带在身上,全连的人都看过了。”
“哦!”百合淡淡的笑了,但哭的情绪却比笑来得强烈。她和示君那两个同学一前一后的走着。她想:示君的心里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她的,起码,他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占她便宜,而他却从来没有侵犯过她。她在他心目中,至少和其他女人不同,至少是不同的!
百合就这样和示君分手了。奇怪的是,他们分手从来就不需要挑明了讲,只要百合拒绝他几次,他们就会理所当然的分手了。
百合看来并没有太难过,怕是忙得没有时间难过了。
那段日子,百合认识了一个写诗的男孩,文学院的,瘦骨嶙峋,和百合很投契。百合对他的人没兴趣,对他的诗却是很喜欢——他同百合一样,崇尚自然,浪漫多于古典。
百合喜欢贺尚的诗,但并不止于欣赏,她是有目的的——她作的曲子,需要好词来烘托。贺尚的诗,百合的曲子,正好相得益彰。
“百合,晚上一起看场电影好吗?”贺尚从百合后头走来,见她还在忙着剪报,便将手搁在椅背上,由后头环着她。贺尚手臂又细又长,环着她的空间也大,不会造成什么压迫感。他不敢太鲁莽,因为他珍惜她,宁可忍着单恋的苦,也不愿轻易将她吓跑。
有些人,平素里和你亲亲热热,关心你、接近你,叫你感觉他好似对你用情很深了;但话一说开,他却逃得比谁都快,最后连根本的朋友都做不成了。贺尚怕的就是这一层。
“有什么好片吗?最近好懒得看电影”百合没抬头,继续做她的事;口气也轻,像在跟自己说。
“有部‘恐怖份子’好像不错。”
“恐怖份子?”百合这才抬起头,却没有回头看贺尚,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幽幽的向空气吐着:“好像在说这样的人——成天没心事的朝每个人笑,像天使,其实骨子里有撒旦的想法,却说了也没人信。”
“你说什么?”贺尚不明白百合怎么会说出这么难懂的话——如果百合是撒旦,那么世上就没有天使了。
“没什么!”百合合起剪贴簿,一把将剪剩的报纸揉成一大团,扔进垃圾桶里,顺道把方才的心事一并丢了。
“我看过那部电影了,是不错。”百合终于正眼看了贺尚。面对人的时候,她惯有的笑始终没有改变。
“你看过了?”贺尚好失望。
“没关系啊!好片子值得多看几次,走吧!”百合拎起背包,倒比贺尚先走了出去;她脚步轻快得像雀鸟,一跳又一跳的。
“你什么时候去看的?”贺尚跟了上去。
“前天,跟小蒋去的;他说他心情不好,想去看场电影,我就陪他去了。结果看完电影,他心情好了,倒换我心情不好了。”
“为什么?”
一辆汽车驶过,贺尚关切的拉住百合的手,然后就装作忘了要放手,继续握着,想看看百合的反应。
“觉得——很恐怖!”百合放肆的笑了,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来掩口。“如果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恐怖份子,你说恐不恐怖?!”
“是吗?”贺尚搓搓微汗的手,那汗,是百合的。“小蒋怎么了?”
“情绪不稳定吧!他老是忧国忧民的。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他要到大陆去,到德国去,去研究马克斯。还说他喜欢圆脸的蒙古女孩,或者日耳曼小姐,他要到那边去结婚生子——还说老了,等我再也没人要了,他要回来娶我”百合停了脚步,认真的说:“他认定我一定会没人要吗?真藐视人!”
“他开玩笑的。”贺尚脸上笑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还说等我老得牙齿全掉光了,他绝不会像那些深情的人,吻我的牙床,因为太恶心了。他为什么那么笃定我一定会要他的吻呢?我老了,他难道就不老吗?干嘛那么笃定我看起来会比他恶心?唉!我看他心情不好,也懒得跟他吵!”
贺尚没有再说话。小蒋分明是喜欢百合的,谁都知道他当百合是红粉知己,可就百合一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有时连贺尚都不免怀疑,百合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小蒋那番话,分明是个深情的剖白,但在百合口中,却完全成了玩笑话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哦——我在想,你会不会跟小蒋谈恋爱?”
“谈恋爱?”百合又大笑了,仿佛贺尚的话有多幼稚似的。“我不能谈恋爱的,我只能当人家的好朋友,像红粉知己那样的。真的,就只能那样了!”
“为什么?”贺尚不明白,在百合纯洁如阳光的外表下,到底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她的过去像个谜,一提起,她就要回你一个忧郁得叫人心疼的眼神,好似曾经的伤痕有多深似的。现在,百合又是那模样,叫人不忍的忧郁着。
“因为——我不伤人,也不想伤自己。”
就在那一刻,瞬间,一排的街灯全亮了;只有贺尚的心,沉了又沉,沉了又沉
百合不明白男孩子的感情吗?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多情总被无情恼,尤其是她那样一个掏心掏肺的女人,谈起恋爱总是伤得最深。
大白天,阳光下,人群里,热热闹闹的忙碌可以协助人们遗忘。可是,再恋转的陀螺也有停止的时候;而百合是愈来愈不敢面对自己了。于是,她租赁的房子里,一面镜子也没有。
令人沮丧的是,愈是怕看到自己,就愈容易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钢琴上、橱窗里,雨后的街道,甚至睡梦中,百合怎么努力,也摆脱不掉那个始终挥之不去的影子。
对一个学生来说,住这样一层廿几坪的公寓显得奢侈。这公寓少说也有三十几年的寿命了,十分破旧,是一位教友的房子。因为百合需要练琴,一般的学生公寓容不下她的大钢琴,于是父亲廉价的替她租了这房子;只可惜隔音太差,入了夜,百合就不太敢练琴了。
公寓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琴室,空下的那间原想分租出去;但这些年来,百合对着人已经笑得很疲倦了,回到住处,不想还笑着,所以宁可空下,宁可任它养着空气,养着一屋子的寂寞。
铃!铃——
有了电话真是个不智之举,没来由的随时任人打翻一池子宁静。
“喂?”懒懒的,百合来不及笑。
“百合吗?我是小姊姊啦!”是白怡君?又要替谁说好话来的?
“小姊姊啊?好吗?”她的温情又热了起来。
“百合啊,你知道吗?我本来不想打这通电话的,可是”
不想打就别打啊!何苦再来干扰她呢?然而,既然打了,不妨坦然些吧!百合等她接下去说。
“示君不念了,你知道吗?”
“不念了?为什么?”百合先是一怔,立即又和缓下来,故意像个没事人似的探问,口气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人,她也会有的情义一般。她是笃定要和白家划清界线的。
“有些事他很后悔,只是他那个人,倔得很,怎么也不肯承认错误。”
百合沉默着——她以沉默来支撑自己的意志,怕一开口,就要哽咽涕泣,更怕一开口,就要毫无自尊的回到他身边去。
“他说军校里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受不了了,直嚷着要退学。可是哪有这么容易?!真退了学,要赔上不少钱,还得马上当兵去,最后还不是又要回军队里去了。爸很生气,妈也管不住他,我是想,他比较听你的,你就劝劝他”
“劝他?他若肯听我的,事情也不会这样了!”百合好生感慨;示君让她明白,她信神,但终究不是神,不是神,就有无能为力的事。
“百合——唉!小姊姊也没立场说什么了,是示君对不起你。”
接着,百合敷衍了几句,僵着一颗心,冻住一池情绪,把白怡君的希望全给阻断了。
挂了电话,百合空白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恢复点意识了,坐上钢琴,弹了段熟悉的曲子。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她手指胡乱跳动,指间竟流泻出一段极悲凉的调子,百合突然想起贺尚的诗——
苍白的天照着苍白的池水
苍白的我握住苍白的心
苍白的心切割不出淋漓的血热
手中的自己
翻找不到昔日的热情
百合一遍又一遍的弹唱着,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但唱起悲歌时,却有着接近呐喊的凄凉——无奈而且扣人心弦。
那一届的“留声大专创作歌谣”比赛,百合决定以这首“苍白”参赛。然而“苍白”的始意是以诗呈现的,唱起来有些绕舌,因此百合和贺尚花了好些工夫沟通。
比赛场上,百合和贺尚大出锋头,双双得到歌词、歌曲创作冠军;诗社里的同仁全都挤在会场上起哄,场外,却有一双孤寂的眼睛——
“小蒋,怎么不跟大家一块儿拍照?”羿书退到小蒋身旁,陪他“冷眼旁观”
“我宁可这样远远的看她。”
“她?百合?”羿书望望小蒋,又望向百合——她正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她的“苍白”
小蒋徐徐的吐着烟圈;他始终那么忧郁,始终那么狂傲、特异独行。小蒋的诗也写得好,但和贺尚的不同。如果贺尚的诗可媲美诗仙李白的浪漫,那么小蒋的诗就有如鬼才李贺的奇绝;贺尚嫌小蒋冷僻,小蒋则怨贺尚俗艳。
“好像每个人都喜欢百合,好像走到哪里,她都是带着光的。”羿书的话里有点酸味儿。
小蒋则说:“她是个理想。”
“你喜欢她?”话一出口,羿书才觉得自己问得傻,只好自圆其说——“其实,谁不喜欢她呢?她天生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群众魅力。可是,有时,又总觉得太招摇了。”
“招摇?这样就叫招摇了?那些出门总要警察开路的人怎么说?你见了怎么也只是回避,为什么不拦路喊冤,说他们太招摇了?啊?”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羿书懒得回答他。他总是抓了些微语病就要怪人没有国家民族观念,没有肩负起时代青年的责任,胡乱扣了一堆帽子,叫你羞惭得恨不得立刻“投笔从戎”跟着他去做伟大的“革命”梦!
“这世界真是不公平,贫富悬殊,官僚、权威大兴,可是就没人敢认真去看、去批评,只是默默承受、姑息养奸。”小蒋把烟往掌心塞去,捻熄了火苗,不知痛似的。
羿书见了不禁心里有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竟如此虐待自己,忍不住训他一句:“你这样的家世背景还嫌社会不公平,那么那些没爹没娘、忍冻挨饿的孩子不全活不下去了?”
“你懂什么?”小蒋眼中有火,但随即叹气摇头,懒得说下去了。在他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沉睡的,唯他独醒。
百合和大家到舞厅去狂欢,直到夜深了,才由贺尚送她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更谢谢你的诗,它让我的歌更出色。”百合下了机车,对贺尚深深致谢,她是由衷的。
“对我还说什么谢?我才真该谢你呢!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作词。”
“往后我们还能合作啊!”“是啊,咱们是最佳拍档!”贺尚伸出双手,让百合在上头用力拍一下,再回拍过去——那是他们的默契。
“再见喽!”百合朝贺尚挥挥手,但两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会场上的成功太叫人兴奋了,尤其是百合,这是她音乐创作的起步,也是她的第一个成就,这种喜悦,真教人亢奋得难以入眠。
“你先上楼去,我看见你楼上灯亮了,就走。”贺尚看着她,薄平的嘴角微扬。
百合耸耸肩,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身向公寓走去,心里是甜滋滋的;这种稳定的关怀,的确很令人心动。
她一进公寓,便死命的爬楼梯,一口气冲进屋里,胡乱地甩掉一只鞋,另一只还挂在脚上,一拐一拐的跳到窗边,扭开灯,朝贺尚挥手道别。直到贺尚的机车走远了,她才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慢慢地解开剩下的那只鞋。
百合慢慢温习着她和贺尚修改曲子时的讨论、练唱时的趣事,以及相对默默时的眼神;她还温习着曲子一再修改而日趋完美的关键,温习曲子得奖的理由,也温习着贺尚的柔情。
这样的夜,她真希望能和全世界分享,尤其是她的爸妈,可惜,现在太晚了,他们早睡了。
百合有个健康的家,除了教堂,就是帮着教会里的兄弟姊妹们排纷解难。百合的父亲余志彬在邮局上班,三十年来没和同事有过一点争吵,同事家有儿子满月、老父寿诞、兄弟结婚的,没一次他没到礼的。长长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使他看来有些老天真。他常说,待他发苍须白的时候,要留起胡子给孩子当圣诞老公公,逗大家欢喜。
余志彬极疼百合,但又不像平常的父亲,把女儿当财产或宝贝似的,舍不得放手。他当百合是天使,而天使天生就有翅膀,他不能自私的折了她的羽翼。
百合打小就常和父亲上教堂,跟着人家唱诗歌;余志彬见她有点音乐天分,就让她去学钢琴。当时,钢琴是极奢侈的东西,但余志彬一点也没犹豫,标了一个会,就全数拿去给六岁的女儿买了架大玩具,还叫百合的母亲嘀咕了一整年。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小的孩子有颗小小的敏感的心,懂得珍惜父女间那份感情,就在那叮叮咚咚的音符间,格外努力练琴。
百合的母亲是个平凡的妇人,没念过什么书,做人做事也安分守己。丈夫上教堂,她也上教堂;丈夫打球去,她就在家里胡乱编织点东西;唯一的嗜好,就是收集一些有用、没用的纸张、旧衣服。纸张可以折纸器,做门帘、挂饰;旧衣服裁碎了,再一块块拼凑起来,做小被单、桌巾什么的。自己用不着,就四处推销送人,又不花钱,又可以做做人际关系。现在时髦了,还有什么“环保”意识,倒是一举数得。
百合想念着自己单纯善良的双亲,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百合呆想了半天,忽地,外头传来门铃声——该不会是贺尚去而复返吧?百合提着一只鞋,匆匆去开门。
“小蒋?你怎么”门一开,小蒋便陡地倒在百合怀里。
“唉哟!小心点。”百合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实在也承受不住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差点连自己也跌倒了。
“怎么?你怎么了?怎么醉成这样?”百台高着一边肩膀,踉跄地扶小蒋进屋坐下。小蒋垂着脸,双唇微肿,胡子冒着灰芽,满腮凌乱。
百合盛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小蒋抹了脸,他“呕”地一声,脸盆里里外外,地上、身上,吐得到处都是!百合看了恶心,冲到浴室,也翻肠翻肚的吐了一阵。
可怎么办才好?百合不知怎么去面对这样一个烂醉的人;贺尚又不知到家了没
不,不能找贺尚。他俩向来死对头,小蒋定是有心事才会喝得如此烂醉,要是找贺尚来,只有凭添麻烦。
可是,这更深人静的,找谁好呢?百合左思右想,想到了羿书,那个圆脸长眉的女孩。她住的地方,离百合不到一百公尺。
“喂?抱歉,打扰了。我找羿书,有急事!”
“好,等一下喔!”对方放下电话,喊着“喂!羿书,电话啦!女的,有急事,快起来哦——”电话那头,叫唉的声音懒懒的,有些不情愿。
“喂——”羿书似醒未醒的,哈了一声气。
“羿书啊!你能不能来一趟”百合把小蒋醉酒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羿书一听是小蒋,立刻满口答应,不一会儿,就到百合住处了。
“羿书。”
“人呢?”
“在那啊!醉成那样,我又拖不动。刚吐了一地,我才弄好,可是他那一身,唉!真不知他怎么弄的!”
羿书看小蒋那模样,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问百合:“他有没有说些什么?”
“有啊!可是没头没脑的,什么不想姓蒋啦!世界上没有真理啦!什么哎!好像没人了解他似的,搞不清楚。”
“你是真笨还是假笨?!”羿书白了百合一眼,然后过去察看小蒋。两人七手八脚的剥下小蒋的灰褐色牛仔外套。百合还小心翼翼的避着领口的秽物,羿书则俐落的替他卸下大部分的衣物,只留下一件内裤。
“拿床被子给他盖着。”羿书扶着小蒋,吩咐百合做这做那的,百合倒完全成了外人了。
“要不要扶他到床上?”百合到房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客厅;而羿书稍作犹豫后,还是坚持让小蒋留在原地。
把小蒋安排妥当,他仿佛沉睡了,但眉头仍是紧蹙着。
“要不要打个电话到他家里?”百合觉得留他在这不妥当,而且他家里的人要是等不到他,不知有多着急。
“不必了,省得挨他骂!”羿书席地坐下,嘴唇干得泛白,脸色也白,显得两道长眉黑得更突兀了。百合看着她,感觉周围的空气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有爆裂的危险。
她在隔羿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下,低低的说:“小蒋这个人,整天心事凝重,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似的,劝也劝不听。”
“他怪怨全世界,就是不怪怨你。”
“什么!”百合眼一亮,觉得羿书话里还有话。
“你当真这么纯真?这么圣洁吗?你当真不明白小蒋他苦苦恋着你吗?今天你在台上和贺尚欢欢喜喜、恩恩爱爱,我看着他眼神就不对;他在嫉妒,可是他不敢承认,因为在他眼里,你什么都是好的,就连滥情也是一种无邪、一种美丽!”
“滥情?我哪有?”百合无辜的瞪着大眼睛,盈着两池泪。
“你以为你谁都不接受,事情就没了吗?”羿书别过头去,不愿看她,怕自己心一软,话又咽回去了。
“羿书,你大概误会了”
“没有,我没有!贺尚喜欢你、小蒋喜欢你,社里有一半的男孩子受你的吸引,只是有的人执着,有的人看着别的男孩子追求你,自己便不敢轻易冒险。而你,你自以为装得圣洁,什么爱情都不要,就可以掳获更多男人的心?其实你是想占住每个人的心,给每个人都留点希望!”
“不!不!我不是!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百合想解释,但又被羿书的话堵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伤害多少人?爱情是自私的,你终究只能选择一个,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就只能等着被伤害?这档事拖得愈久,感情就放得愈深,最后也就伤得愈深了。”
“我”羿书的话虽然重了些,但忠言逆耳,百合揣摩再三,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羿书,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百合靠近羿书,推着她的手臂,恳请她相信她的无辜。
“我知道你很单纯,可是你这个样子真的会伤了多人。像如宓,她很喜欢贺尚,但贺尚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根本就看不到如宓的好处啊!”“如宓?她喜欢贺尚”百合一阵心痛;贺尚一直是她的,虽然她只承认他们仅止于“好朋友”的关系,但,他一直只是她一个人的“好朋友”
“我不是要你离开贺尚或者要你成全谁,感情的事根本没什么应不应该。只是,你自己得弄清楚,究竟你要选择谁,不喜欢的,就跟人家说明白,不要霸着每个人的心不放,像”
“百——百”小蒋低吼两声,转身又睡去。
“听到了吧!他叫的是你的名字。”
百合低着头,神色黯然。男人跟女人,难道不能只是朋友?她不想谈恋爱了,再也不想了。她骇怕热恋后的孤独;怕用血做的心,贴着狐狼的吻;怕自己又伤得体无完肤——她的伤口未愈,怎禁得起再一次的痛?
“小蒋外表冷酷,心却是很脆弱的。他姓蒋,但是他痛恨这个姓。”
“痛恨自己的姓?为什么?”
“你都不知道了,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不常常说你是他的‘红粉知己’吗?对他的了解,我都是从旁片片段段听来的。”
“我是知道他思想偏左,很不满咱们伟大的‘民族救星’,可是,也犯不着因为和他同姓就痛恨自己吧!”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结,所以,他才空有满腔热血,却始终抑郁寡欢。他喜欢你,你说的话,他多少会听一些,有空就多劝劝他吧!”
“可是”百合觉得无力。有过白示君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是神,再多的爱心,也有个极限。她实在没有把握能救得了谁。
羿书的一番话,挑动百合尘封许久的记忆,就像勾动线衫的一条细线头,原是不经意的,但一抽动,便可把整件线衫全拆成一堆剪理不开的线团,收也不是,弃也不是。
那夜,百合伏在小蒋身旁睡去;她抱着屋里唯一的一床棉被的一个小角,但脑海里,梦的却是白示君。
那影子飘飘忽忽,逼近即逝,但示君惯有的邪邪笑容,却清晰得就像他真来过这屋子,而空气中仍留着他独特的辛辣味道似的。百合知道这是梦,所以日上三竿了,她仍闭着眼,期待在迷糊中再回到梦里,看看他在梦里,会不会奇迹的对她说出几句温柔的话。
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示君仍是邪邪的笑着,像在取笑百合的痴情。百合挣扎醒来——可不是吗?他的确该取笑她的,他那么无所谓,她居然还这样念着他!百合巴不得痛掴自己两掌。
百合推开被,让冷空气驱散梦境和睡意,好一会儿,才惊觉小蒋不在了。
百合摸摸小蒋所睡的位置,仍是温的。于是,她在屋里前前后后找了两回,确定他是走了,竟感到有些失落。
“该早点醒的,恋那没用的梦境做啥?搞得连问问小蒋心事的机会都没了,也不知他好了没?宿醉过后,听说会头痛欲裂的,唉!”百合自言自语半天,不断怪怨自己不周到、不够朋友。
“对了,他的衣服穿走了没?昨夜洗了,又没脱水,该还是湿答答的,怎么穿呢?”百合绕到阳台上,小蒋的衣服全在;仔细察看后,才知道她的一件运动裤和毛衣被他穿走了。
才想着,门铃又响起;小蒋提了两个便当,一脸倦容的站在门口。他骨架大,若生在古代,也许就是那种虎背熊腰的练武奇才;百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显得滑稽。尤其是运动裤,短短的才到他的腿肚子,更衬得他一双脚刚猛而且奇大。
百合散着发,娇笑两声。“穿成这样,也好意思出去!”
“看你熟睡,不忍心吵醒你——昨晚你一定都没睡好,真是抱歉!”小蒋的眉色太浓,像两片黑云盖在印堂上,难怪整个人除了阴郁还是阴郁。百合看着,没答他的话,却伸手替他把额前的发往上拢去。“把头发理一理吧!省得每天都失魂落魄似的。你满俊的呀!”
“是吗?”小蒋摸摸自己几乎及肩的发,满意的笑笑。“我喜欢让自己萧条一点,现在不留长发,将来当兵、出社会,就再也没机会留了。”
“可是这样好没精神哦!”“不一定每个人都要当天使啊!诗社里有你一个天使就够了。”
“我是天使,那你是什么?”
“废物!”小蒋嘲弄自己似的低笑两声。
“废物?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百合抿着嘴笑,凑近小蒋耳畔。“废物还好,废物尚可利用,要是垃圾,那就惨了。”
百合话语未毕,就被小蒋一把抓住。“你小心点,我不想让天使堕落,但我是个男人,不要挑逗我!”
百合怔住了。不过是玩笑嘛!大家都是朋友,玩玩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往后退了两步。“不玩就不玩嘛!凶什么凶!”
百合生气了,独留小蒋对着便当;此刻,他一点胃口也没有,脑海中不断闪过百合和贺尚谈笑练唱的亲密样儿;愈想,拳头便握得愈紧。百合如果不该是他的女人,那么她也不该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该是个理想,一个每个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像她这样一个善良又没心眼的女人,要算计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不难;她是那种会为了贞操、为了完美而赔掉一辈子的女人;可是,他不想占有她,她之于他,只是个理想。而理想——理想因距离而完美。
所以,就当他宿醉醒来,身边睡着他最心仪的女子,他便连吻也忍住了。
“怎么进去那么久?真的生气了?”小蒋放下便当,进屋里去寻她。
“百合?”小蒋望见她恻着身子,拿着吹风机在吹干他的衣服,泪湿了一块,又吹干,又泪湿,又吹干
“早点把衣服弄干,好早点叫你走人,省得说我使坏引诱你——是你自己半夜醉酒闯进来的,关我什么事?怕你心情不好,逗你开心,你却反过来怪我了
“百合——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你开得了,我却开不得!”百合抬头看他一眼,那哀怨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旋即又低头继续吹干衣服上的泪渍。
“昨天,羿书才说我滥情,今儿个你又说我挑逗你,仿佛我有多下贱似的。我不过是喜欢交朋友嘛!不过是对大家好一点嘛!难不成人人都要板起面孔才叫端庄,人人都要冷漠无情才叫高尚吗?我哪儿错了?我爸妈也是这样待人,也是这样跟每个人都要好啊!怎么他们这么做,人家就说他们是大善人,而我这么做,就——就成了下贱了!”
“百合。”小蒋在百合身后坐定后,握住她的肩。“我不是那个意思。”
百合正在气头上,肩一甩。“你别碰我!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百合!我真”小蒋正想好好解释,门铃声又响起。“我去开门。”
门一开,小蒋立即面对着两道冷剑;贺尚一眼就认出小蒋身上穿的那件毛衣是百合的。
“百合呢?你为什么穿着她的衣服?”贺尚顾不得小蒋的解释,径往屋里闯去。“百合,百合”
贺尚一入客厅,百合恰好从房里走出来,脸上泪痕斑斑;贺尚当场就呆在原地。
“贺尚”百合略微哽咽的声音听在贺尚耳中,仿佛一把利剑似的,刺穿他的心肺;一时之间,他面对衣衫不整的小蒋、泪眼迷拥陌俸希竟不知如何自处!
“贺尚,我和百合”
“好了!我还有事,我先走!”贺尚没听小蒋和百合的任何解释,转身就跑,而且是逃也似的跑了!
“贺尚!贺尚!”百合追到楼梯口,贺尚却无视她的呼唤,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百合知道,从那一刻起,所有的关系都乱了。她的平静、她的美好,都将被继之而来的波涛狠狠淹没。她怔在楼梯口,像只无依的孤雁,再也挤不出半点笑容。
白示君真的休学不念了;白能木容许了儿子最后一次的任性,却因此绝望得病了。他成天不言不语、不吃不睡,只呆坐在床上,痴痴的望着窗外。
白家还是老式建筑,不是四合院或一条龙那种中国风味,是日本统治时代的旧式透天公寓;壁上贴了长形红砖,地上铺的也是八角红砖,拱门,双层楼,窗子也是石头砌的,里头另加一层木制百叶,就算全开,阳光也被切成一线一线,若不开灯,总嫌黯沉。
不知是不是在阴暗处待得太久的缘故,白能木整个人全阴黯下来,连平素炯炯有神的目光也混浊了。他的心事似乎不只是儿子不争气那么单纯,倒比较像是在自我惩罚。
“爸,吃饭了。”怡君轻唤一声,好心酸的红了眼睛。白能木没听见、也没动静,仿佛只剩个皮囊挂在那儿。怡君又唉了一次:“爸,在这吃?还是要出去一起吃?”
皮囊仍是动也不动。
怡君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坐在床沿抓着白能木的手。“爸,您不能老是这样,不能这样啊!示君要去当兵了,当了兵他就会乖的——您这样,妈也整天哭,您们叫我怎么办?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现在,这个家弄成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过。”
怡君满腹委屈。她知道她爸爸嫌她是个女儿,所以从小她就百般讨好,不要求、不胡闹,什么都让着弟弟,爸爸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可是,到头来她还是没法子多得到一点父亲的爱,反而每一个牺牲都成了理所当然。父亲的眼里只有示君是人,她只是个影子——是没有人会怀疑影子能思考、有眼泪的!
“爸——我知道我不是个儿子,但我也是您生的啊!示君不能倚靠,您还有我,我会照顾您的,爸——”
白能木缓缓把脸转向怡君,嘴角一牵,淡淡的说:“你很乖,但你总要出嫁的,女儿永远是别人的。”语气中,尽是希腊命运悲剧的无奈。
“不!爸爸,我不会嫁人,我不会嫁人了啦!我会照顾您,永远照顾您!”
“唉!”白能木摇摇头,很沉重的说:“示君会这样,是我的报应,是我活该应得的报应!”
“爸!您别这么想,您是个好人,在我的心目中,您一直是个能干的好人,大家都这么说的。”
“不——我并不是那样完美。我是个自私、不顾道义、出卖朋友的人”白能木仿佛认了命的说:“我害了示君,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所以老天要他承受我的罪过。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白示君究竟不是个寻常人物,他不从军,就能找出不从军的藉口。你若说他是个善钻营的小人,那他就是;若要说他是个勇于挑战生命的人,他也是。就在军队发下黑名单之前,他顺利的加入了“迅雷小组”接受训练,专司办理重大刑案。
同样是出生入死,同样是在刀口舔血,但这次,他在生死间一次次接受挑战,一次次与生命搏斗,这令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荣耀。他不怕苦,只怕千篇一律的生活。
“迅雷”的训练很艰辛“迅雷”的行动也很神秘“迅雷”的成员很冷静“迅雷”的人不能有个人。
示君的聪敏、冷静、大胆,正符合了“迅雷”的需要;但机警、敏捷、冷血之余,示君毕竟不是个机器人。夜深人静、只身独处之际,示君心中,依旧牵挂着一张又霸道、又稚气的脸。
百合最善佯装无知了。
“贺尚,贺尚——”远远的瞧见贺尚,百合就大声叫他,快步追上去。
“找你好久了,早上你上哪儿去?我到图书馆找你都找不到。”
贺尚没答话,兀自往前走;百合跟着他的脚步走了一段,贺尚腿长,百合跟得好辛苦,索性不走了。贺尚走了几步,见她没跟上,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瘦长的他依旧没开口,没有表情。
百合也不说话,瞪圆了眼,叫贺尚自觉理亏,遂先问:“怎么了?找我干嘛?”
百合双手交叉在胸前,不肯放过的坐到一旁的花圃上,她的心态正是做贼的喊抓贼,先下手为强。贺尚无可奈何,站在原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
这一连几天,贺尚反覆思考着百合的事。小蒋衣衫不整,百合泪眼相对,贺尚很难想象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他又不甘心的想:百合的泪,不正表示她根本不愿意,她根本不爱小蒋吗?如果一切都是小蒋的错呢?难道他心胸就那么狭小,狭小到不顾百合,只斤斤计较着她的初夜权吗?
贺尚原本已经建设好自己了,他爱百合,就应该包容她的一切,包括过错;毕竟人不是绝对的完美。但这会儿,百合那样高高兴兴、愉悦的模样,倒叫他打心底恨了起来。他恨她对伤痛的健忘,恨她的无所谓,恨她面对他时没有一丁点罪恶感。
还是百合沉不住气先开口解释:“那天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贺尚喜出望外,但乐在心里,口里却故意装傻——“什么事?”
“我跟小蒋啊!他喝醉了嘛!所以衣服都换下来洗了,羿书也在的。他没衣服穿,当然穿我的喽!”百合抓着衣角搓揉着。“他骂我,我才哭的——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那天,羿书也说我——可是,我真的只是很单纯的认为,我们大家都是好朋友嘛——唉!”
“他们说你什么?”贺尚在百合身边坐下。她窃笑着,他是不气了。
百合耸耸肩,没说话,贺尚也不多问。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久,各怀各的心事。
风凉凉的吹来,羿书的话又在百合耳边响起——
爱情是自私的,你终究只能选择一个,那其他人呢?其他人是不是就只能等着被伤害?这档事拖得愈久,感情就放得愈深,最后也就伤得愈深了。
真的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如果她谁也不选,又替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一个女朋友呢?那她是不是就能成为每个人的好朋友了?
“你觉得如宓怎么样?”百合试探的问。
“如宓?”贺尚拔了根草在地上划着。“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说话轻轻柔柔的,很传统的样子。她怎么了?”
“没有哇!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应该是所有男孩子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温柔、和气,长发、核桃脸,漂亮又贤慧!”
“你以为每个男人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吗?”
“不是吗?”百合仰着脸,俏皮的笑了。“喂!咱们替她写首歌好不好?写她那样的女孩子,白雪公主似的,是每个男人的理想。”
“每个男人的理想?”贺尚倒真想替百合写首歌呢!她才是他的理想。“好哇!要先有词再谱曲?还是等你曲子好了,我再填词?”
“先写词吧!”百合不怀好意的说着,说完了,心里却又难过起来。如果贺尚真和如宓好了,她就真能衷心祝福他们吗?一下子,百合又像是迷失在麦田中的孩子,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百合是个贪玩的孩子,把生命也当成了一场游戏。只是,这场游戏不如她想象中的容易;不认真玩,人家怪她不负责;认真了,却又怕假戏真做,伤了自己。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贺尚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百合参加k唱片公司新曲甄选,有三首曲子入围的消息;另一个则是“留声创作歌谣”比赛脱颖而出的“苍白”被唱片公司看上,愿意买下版权。这两个消息同时听进百合的耳中,倒叫百合飘飘然了。
“百合,再加油,你一定能在流行音乐上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谢谢你,贺尚”百合噙着感激的泪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鼓励,我不会有勇气将这些不成熟的东西发表出去的。”此时此刻,百合真想有个人能和她紧紧相拥,让她感受有人分享的喜悦。但,贺尚始终没有将她拥入怀里。
“这是我最近新写的诗,你拿去看看,也许能触发一些灵感。”贺尚交给百合一叠稿纸。
百合翻了两翻——盼、绝望、冷冷的余温、死亡的想象
“怎么这些诗都这么灰色?”百合问。
“我的心就这么灰色。”
百合热腾腾的欢喜瞬时凝成雾气,湿而且沉闷。
“贺向?怎么了,有心事?”百合拉拉贺尚的衣袖,关心的问着,又有些心虚。
“没事,我要走了。”
“这么快?去哪?”
“和如宓约好了,去花市买两盆花。”
“哦——”听到“如宓”两字,百合竟觉心痛如绞;然而,这结局不是她要的吗?当初,她说要替如宓写个曲子,贺尚允了。歌词才交到百合手上,百合就送到如宓班上,弄得全班都知道贺尚为如宓填词写歌。
世上慈悲的人少,好事的人却很多;一件简单的事就这么七嘴八舌的被渲染得满城风雨,逼得贺尚为了不伤如宓,只好顺水推舟了。
贺尚看出百合的愁,但一切都是她惹的,他恨她将他设计送给别人。贺尚没多说,只有临走时淡淡的留下一句——“是你把我推给如宓的,我不过是顺了你的意。”
百合动也不动的怔着,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好不容易走到钢琴前坐下,窗外却传来贺尚的声音——那声音好远、好远,她知道那是他声嘶力竭喊出来的——他说:“那首歌原是写给你的!”
百合的心又受了一次重创。
绕了一个大圈子,百合还是伤得很重。百合无力的笑着,愈怕愈痛,愈怕伤得愈重!她心思再缜密,还是玩不过上帝。
她爱贺尚吗?或者不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或者她该顺从上帝的旨意,听任宇宙最终的主宰的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