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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白中元的职业经验判断,除却河漂、路倒这种受害人身份难以核实的案件之外,最令警方头疼的有两种犯罪模式。
一种是没有计划、没有目的的“激情”犯罪,行凶者的情绪突然呈现亢奋或者失控,作案后逃离现场,如果没有监控画面、目击证人抑或是决定性的确凿证据,侦查的难度将会十分之大,周期也将很长。
另外一种则恰恰相反,犯罪分子处心积虑、筹谋多年,反复权衡和推导案发后的利弊,在抹除犯罪痕迹之后确保能够做到全身而退,此类案件极其打击士气消磨耐心,往往都是极其难啃的骨头。
跨时长达二十多年的文物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之前白志峰说过:“胡巴不是冲动的人,我始终觉得那起闹市枪击案与他的行事风格很不相符。你记好了,以后不管任何时候,只要牵扯到胡巴的案子,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别人啖肉饮血,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
现在曲国庆又说:“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哪怕是在监狱里面,这些年胡巴也没有闲着。”
两个人,两句话,前后相隔了大几年,无不在佐证一个令人担忧的可能,出狱后的胡巴依旧会给警方上眼药。白中元相信,如果他这些年真的那么不安分,到时候就不是眼睛发炎的问题了,很可能会是失明。
或许是有关胡巴的话题太过沉重,也或许是两人各怀心事,总之此时纷纷陷入了无言中,只有飘动的窗帘在轻轻拍打着玻璃。
因为光线问题,曲国庆的那张脸忽明忽暗,这让白中元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是不是该开口问询关于苏浩指纹的问题。如果问,等同于告知了曲国庆警方在怀疑他,而如果不问,指纹的事情短时内便成了谜。
白中元是个心思很细的人,尽管眼前这个人救下了自己和许琳,但这并不能洗脱文物泄密的嫌疑。尤其想到这是周然的养父临终前的叮嘱,更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或是疏忽,所以白中元不敢问,怕引起曲国庆的警惕。反之,在许琳、周然、秦时雨都为苏浩作证的情况下,指纹出现在现场根本就没有合理的解释。
问或者不问,对白中元而言,似乎都是弊大于利的。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将疑问的种子埋在心底,等待合适的时机给予阳光和水分,助其破土而出。
到了那时,一切自然会揭晓。
……
沉默的氛围下,曲国庆显得忧心忡忡,白中元无法确定是不是源自于胡巴的压力。如果是的话,此般远虑后续势必要多多留意;而如果不是,则证明曲国庆有着近忧。总而言之,无论公私,白中元都要尽可能的插上一手。前者是站在警方的立场预防犯罪,后者则是个人必须要报答的救命之恩。
托腮保持安静的情况下偷偷观察着,白中元内心中也激荡着一丝丝涟漪,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曲国庆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的第一印象。胸有城府、处事老道、心细如发、深谋远虑,无论哪一点都很容易引起人的戒备和警惕。
恰恰,这正是白中元揣摩不透的地方,在眼前的局势下,曲国庆不是应该更希望成为被警方忽视的目标吗?
首先,当年的文物泄密案曲国庆本就有着嫌疑。虽说近几年来警方没有再于明面上继续追查过,可作为当年的涉案人之一,他绝对清楚这桩旧案会重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需要个合适的契机。
其次,作为肉联厂的物流承包方,曲国庆不可能不知道之前发生的命案,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竭力保持低调才对。不管任何人跟命案扯上关系,都无法避免两个局面,往小了说会影响声誉,大了讲生意也会受到波及。
再者,曲国庆与楚六指斗了这么多年,又“策反”了庞冲,那么他一定知道此人和唐知秋之间的关系。而偏偏这个唐知秋身份成谜、心狠手辣,换做正常人必定会尽力淡化这层关系,曲国庆却似乎在反其道而行。
最后,在车祸没有发生之前,便已经有种种迹象表明102仓库案的真凶就是楚六指,既然如此,曲国庆为什么非要横插一脚呢?如他所言,要借警方的手除掉死对头,问题是完全没必要把此事挑明。因为“借刀杀人”是很容易引人反感,更准确的说,是会拉低他曲国庆留给警方的印象分。
换做他人,抑或是换做其他的事件,都可以将其视之为诚实耿直,可偏偏他曲国庆是不一样的,文物泄密案真相大白之前,他始终都会被警方重点“关照”,这对于一名商人来说,可是百害无一利的。
除非……
念及至此,白中元忽然想到了关键点,曲国庆表现出忧虑是有着一个转折点的,那就是从说起胡巴开始。
结合转折点去看,似乎上述种种有悖常理的言行举止便有了合理的解读,一切又都是曲国庆计划好的。
他故意给白中元留下这样一副印象,故意吸引警方的注意,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而这,完全契合在提到胡巴时他情绪的起伏和变化。
具体是不是,还需要做出求证。
……
曲国庆,回神。
“这人老了啊,总是喜欢思及往事,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让你见笑了。”
“理解。”白中元笑笑,起身削了个苹果递过去,“总是听人说,当一个人开始怀念从前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老了。虽说这当中有着一定的联系和道理,但我更愿意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解析。”
“说来听听。”曲国庆仿佛兴致很高。
“感悟和遗憾。”
“怎么讲?”
“人活得通透以后,便会对人生以及自然产生更深层次的感悟,往往在这个时候便会想起往事来。缘由很简单,因为少不经事时没有丰富的接人待物经验,从而生出了诸多遗憾,归根结底还是不圆满造成的。”
“嗯,说到了本质。”曲国庆点头,而后又发出了感慨,“可话说回来,谁的人生又能够真正的圆满呢?”
“尽人事,听天命吧。”白中元不想再深入的讨论这点,太过伤感,于是话锋一转:“您是不是很担心胡巴?”
“为什么这样说?”曲国庆放下刚刚咬了两口的苹果,警惕的神色中隐藏着浓烈的兴致。
“一切都在曲叔的情绪反应中。”
“情绪反应?”曲国庆微楞,少许苦笑,“你倒是观察的仔细。”
“这么说曲叔是默认了?”白中元也笑。
“什么默认不默认的,我直接承认了。”曲国庆开始坦荡起来。
“为什么?”话说到了这步,白中元自然不会放过追问的机会。
“什么为什么?”曲国庆不知道是在回避,还是没有领会。
“为什么这么忌惮胡巴?”
“因为……”
这次,曲国庆听清了问题,同时也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开始吞吞吐吐起来。
“因为什么?”白中元催促。
唉……
避无可避,曲国庆只能是长叹一声,随后压着声音说道:“你身穿警服,又是白志峰的儿子,想必应该听说过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吧?就是那起让警方损失惨重,犯罪分子却全身而退的那起?”
“文物案,和泄密案。”白中元故意将案子做了拆分,一来是暗示曲国庆对当年的案子已经有了全面的了解,预防他诱导。二来也借“泄密”这两个字来趁机敲打下对方,至少要将第一反应收入眼底才行。
事实证明,这样的敲打是有效的,曲国庆流露出微微的讶异之色后才说道:“几年卧底,我们始终没有见到真正的幕后黑手不说,还暴露了身份,在那批价值连城的文物即将起获的时候发生了致命泄密。苏汉身死当场,其妻儿也遭受了疯狂的报复,而我们几个原本情同手足的战友,也闹到了彻底决裂的地步。”
“究竟是谁泄的密?”白中元直奔案件核心。
“不知道。”曲国庆摇头,“事发之后,我们都接受了组织上的严格审查,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表明有人泄密。”
“而这也说明,你们其实都具备嫌疑。”白中元纠正着。
“没错,非黑即白。在没有揪出那个泄密的内鬼之前,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戴着那顶隐形的写有嫌疑人字样的帽子。”这段往事,显然是曲国庆无法释怀的,在说话时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着萎靡之象。
“那曲叔觉得谁最有嫌疑?”白中元继续问。
“这个还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
“不重要。”话说至此,曲国庆盯住了白中元的眼睛,“这么多年,省厅和市局始终在坚持暗中侦查,根本找不到任何有关泄密人员的指向性线索,说明这条路已经堵死了,只剩下了另外一条。”
“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没错,这是唯一的希望。”
迎着曲国庆的目光,白中元脑海中浮现出了之前思虑的种种,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曲叔,您之前承认了对于胡巴的忌惮,结合您刚才所说,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胡巴与那起案件牵连颇深。”
“是的。”
“有多深?”
曲国庆陷入沉默,嘴角一阵抽动之后,才长长的叹息,忧虑之态尽显:“如果这些年我打探到的消息没错的话,胡巴很可能就是警方一直在找的幕后黑手,就是他策划了那一系列云谲波诡的事件。”
“证据是什么?”白中元内心已经波澜大起,表面上却故作着平静。
“胡巴有个外号……”曲国庆停顿。
“屠夫!”白中元接话。
“你知道?”曲国庆诧异。
“知道些皮毛。”白中元想到了周然,看来后续还要再来次深聊才成。
“谦虚了。”曲国庆摇头,“你可知道仅是查出这个外号,我用了多少年,又耗费了多少的心血?”
“……”
白中元没有接话。
“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曲国庆有些激动起来。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就是您“策反”庞冲的缘由吧?”白中元瞬间想到了关键点。
“是的。”曲国庆对此毫无隐瞒,“当年因为楚六指的暗中挑拨和教唆,庞冲背叛出卖了胡巴,导致他在一场关乎身家性命的竞标中败给了许长丰,气急败坏之后有了那起被抓了现行的闹事枪击案。”
“如此说来,是庞冲告知了您胡巴外号的事情?”
“嗯,是这样的。”曲国庆点头,“其实我之所以能从楚六指那里把庞冲挖过来,起到决定性因素的并不是钱。”
“是安全。”白中元插嘴。
“你又知道?”
“之前不清楚,现在明白了。”
“说说看。”
“根本的原因在于——胡巴要出狱了。”
“你继续。”
“我通过卷宗了解过胡巴,生性狡诈、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往往报复心极强。当年因为庞冲的背叛而一败涂地,出狱后胡巴自然不会放过他。庞冲真正害怕的正是这点,所以必须找个强硬的靠山。”说到这里,白中元看了曲国庆一眼,“如果没错,他的投名状就是楚六指的物流产业。”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选择我,而不是楚六指?”曲国庆兴致盎然。
“很简单,因为楚六指不如您靠得住。”白中元笑笑,“或者说,您能提供给庞冲更好的保护。”
“这次你可说错了,论某方面的势力,我可远远不如楚六指。”曲国庆跺跺脚,“至少在“地下”来说是这样。”
“可您也有楚六指拍马都赶不上的优势。”
“什么?”
“人脉和关系。”白中元直指本质,“说的更直白一些,您当过警察。”
“这算什么优势?”
“当然算,而且是能救庞冲的杀手锏。”白中元知道曲国庆在套话,不过这些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于是也不隐瞒,“如果仅仅是穿过警服自然算不得多大优势,关键点在于您曾经参与过文物案的侦办。”
“庞冲看重的便是这点,他只要给出一条具备追查价值的线索,那必然会引起您的重视。而当年泄密事件扑朔迷离,省厅和市局始终都在暗中侦查,在这个时候若是您出面把线索抛出去,诱发的连锁反应是不可想象的。”
首先,省厅和市局会密切关注曲国庆的安全,到时他想拉庞冲一把,简直是轻而易举。
其次,当年参与卧底行动的几人,是最想把泄密真凶挖出来的,当曲国庆抛出线索,必定会主动凑过来。
最后,庞冲的检举如果证据确凿,那么他不仅可以顺利抽身,甚至还可能有立功的表现。
综上所述,当胡巴出狱之后,庞冲最好的选择就是出卖楚六指,而恰恰曲国庆具备这样的实力,同时又觊觎楚六指的物流产业。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们两人联合都是最合适的,能将彼此利益最大化。
听完白中元的分析,曲国庆讪讪一笑,而后着重说道:“你要相信,我真正的动机是查清楚当年的案子。”
“我相信。”白中元也笑着回应,“但同时又能吞并对手的产业,何乐而不为呢?两者相加,您无法拒绝。”
呵呵……
曲国庆又笑了笑,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进展的还算是顺利,就是没想到楚六指会那么狠。”
“一条人命,一起车祸,确实够狠。”白中元点头,“但反过来看,一切都是值得的。庞冲本就是罪恶满盈,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预料之中。至于我和许琳,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苦了曲叔您,平白无故的缝了这么多针。”
“无妨,无妨。”曲国庆摆手,“用你的话说,回报远远大于付出,从结果上看,怎么都是稳赚不亏的。”
“您觉得不亏就好。”聊了这么久,白中元感觉有些累了,于是说道,“曲叔,这件事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您先好好休息。”
“正有此意。”曲国庆做着同样的回应,“关于胡巴,我会一直盯着的,一旦有进展会立刻通知你。”
“有劳。”
“不必客气,这同样是在帮我自己。”
“那就回聊。”
“慢走。”
路过时,白中元看到许琳还在睡着,于是直接回到了病房,将门关好后开始回忆刚刚的那番对话。
谈话中曲国庆透露的信息很多,整合、分析、判断后白中元有了一点倾向,他似乎不具备泄密的嫌疑。
除此之外,白中元还做了个初步的推导,从最近获知的种种来看,即将出狱的胡巴很有可能就是屠夫。
最有利的证据不是曲国庆所说的那些,而是一个细节。准确的说是白志峰说过的一句话,以及看似充满巧合的时间点。
“胡巴不是冲动的人,我始终觉得那起闹市枪击案与他的行事风格很不相符。”
事出反常即为妖,如果一个人突然做出了与行事风格大相径庭的事情,当中必然是有着猫腻可循的。
而恰恰,那正是“泄密案”发生不久时。
对于某些犯罪分子来说,这个世界上最安全、也最方便藏匿的地方是——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