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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珍珠是在一个阳光懒散的午后。
她披着大棉袍子,披头散发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怨毒。我一进门,她就大声命令她爹爹去给她倒水喝。扬名乖乖从命,珍珠悻悻地看着我。
如果我吃饱了没事做,大可以去街上逛逛商店,或者做个自愿者照顾孤寡老人。可是事与愿违,身不由己。谁叫我自作主张,嫁给了她的父亲。
于是我像见公婆一样,晋见了他们家的公主,他们家的珍珠宝贝。我要把双手放在头顶上,表示我已俯首称臣。弄不好,我还要叫她大小姐,像他们家花钱雇来的保姆一样。
我坐在她对面,强颜欢笑。我听见自己极其虚伪地夸赞她漂亮。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得体的话与小朋友沟通。
珍珠反而自在得多,她用充满轻蔑的口吻问道:“你搬来我们家了?”仿佛我攀龙附凤了。
我只好说是的,努力地挺着脖子,告诉自己已经是这里合法的女主人。
她冷笑:“这里不是你家!”稚嫩的脸颊在阳光下闪耀着阴险的光芒:“我会让爸爸速速赶你走!”
扬名端着饮料走出来,他天真地说:“你们在谈什么呐,这么开心。”珍珠见爸爸出现,迅速收敛了嚣张,化身一只小懒猫,依偎在扬名的肩膀上。她撒娇说腿疼,要爸爸给她按摩。她要用这种方式证明她在家中的地位。
我无意与小女孩争宠,是我自愿选择眼前的生活方式。朋友曾不解地问我,施扬名有什么好处,竟值得你心甘情愿地当人家后妈。我思来想去也没能说出使人心悦诚服的理由。我总不能说因为施扬名会做饭会烧菜会洗衣服吧,街上很多年轻男人都比他精通呢。
然而我没有在街上挑选真命天子。我在一次校友聚会上邂逅了施扬名。他是那次聚会上最低调的男士,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大家都趁着大好青光及时行乐去了。我多喝了几杯躺在沙发上困倦地睡去,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醒来又累又渴,身边的陌生男士好心地递来一杯冰水。
我坚持认识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刻到来了,所以我嫁给了他。由此可见女子的心真是小之又小,容不下一粒沙子,亦容不得一丝温情。
扬名很坦白,在我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约他时,他就很婉转地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那一刻我非常感激他的诚实,并且马上意识到现今这样的男人不多了。我到了适婚年龄,风花雪月早该过去了。接下来应该依靠一个有责任感的对象。
扬名担心我会和他的女儿珍珠相处不来,所以一开始频频拒绝我的约会。而我则发挥了新时代女性越挫越勇的精神,猛追猛打最终令他俯首称臣。我们之间男女节目颠倒,主动追求的人是我,求婚的那个人也是我。我淋了一场大雨,可怜兮兮地跑去施扬名公司门口等他出现。再理智的人也不能继续保持冷静,他果然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发誓一生一世爱护我。
没有宴请,没有婚礼。简单注册,我们老夫老妻一样掺着胳膊走在他的家门口。然后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珍珠。
这位大小姐的出现,把我打回了原形。新婚妻子还没预习妥当,就当起了后母。我知道这一类娇小姐统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提起后母就想到遭遇凄惨的白雪公主。这不是童话世界,喷火龙早就灭绝了,哪里还有人把歹毒二字光明正大的写在脸上。真正阴险的人伴观音还来不及呢。
果然施小姐在早饭的餐桌上想起了童话里的情节,她用力甩开苹果,拒绝用餐。扬名说:“早上不吃东西怎么行呢。”珍珠翻白眼:“做得什么烂东西难吃死了!”她爸爸好脾气地哄着:“那想吃什么呢,叫阿姨给你做。”珍珠怪叫:“她做的东西我都不要吃!”跳下桌子,发疯去了。
我面色惨白。好歹我也是新时代的自立女性,朝九晚五披肝沥胆,取悦上司不够,还要一早爬起来侍侯这个不相干的小鬼。
我赌气丢下面包,独自背着挎包上班去。施扬名早上恐怕得迟到了,他的小公主花样百出,一定要看着爸爸心力交瘁才罢休。
也不知扬名哪来的耐心精力与他的女儿苦苦周旋。谁家都养孩子,谁家都为孩子的衣食住行操心。可不见像扬名那般宠爱子女的爸爸。自然这些我是不懂得的,我自小父亲过世,从未纵情地享受过父爱,珍珠确实是令我羡慕的。
所以我迫不及待地索取着扬名的关爱,我希望他能像爱珍珠一样的爱我。我虽然拥有一具成年人的躯壳,可是心底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常常在梦中重新经历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妈妈带我去看望父亲,而我却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梦中醒来,抱住扬名,对他说不要离开我。是的,此刻才明白,为什么在千万之中人只爱施扬名一个。他总能令我看到自己,让我隆重而温暖的爱着。
珍珠处心积虑地破坏着我的生活,她总是不小心打翻油盐酱醋,然后把干净的衣服抹上道道难洗的污垢,这是她从电视节目上积攒的经验。她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我把这些难题交给家政中心。每日下午三点,都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上门清理珍珠的恶作剧。珍珠讽刺我说:“我妈妈都是自己洗衣服的!”我尽量维持缄默,偶尔忍不住反唇相讥:“那你找你妈妈去吧!”
珍珠脸上的怨毒更深了,每当看到我,双目冒着两团火。她干脆捧着遗像一般地捧着她妈妈的照片四处招摇。扬名说小孩子进入青春期真是难以琢磨。他把他的女儿想的太单纯了。
扬名的前妻有一张娟秀的面孔,表情慈祥的不得了。想象不到,外表贤惠的女子竟然抛夫弃女,一个人远赴异国他乡。扬名从不提起她,只有珍珠时时刻刻把母亲挂在嘴边,惟恐我取代了她伟大母亲的位置。抱歉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目标,也从不指望她能视我为亲人。我们夫妻还都身体健康五官端正,不怕生不出国家栋梁。
珍珠因此更加怨恨我。她甚至找到扬名摊牌,叫她父亲快点赶我走。我像热心观众一样在场外欣赏着父女俩对峙的局面,珍珠神情坚定,扬名左右为难。最终,他对她说:“先去睡吧,晚些再说。”我清楚这是扬名敷衍女儿的话,可是听在耳朵里却出奇的委屈。
嫁给扬名之前,我身边从不缺乏追随者。他们一个个西装笔挺,潇洒浪漫。雨天撑伞,晴天漫步。我也曾热烈的爱过,痛快的恨过。我以为生活丰富多彩世界缤纷灿烂,尽管我知道婚姻生活总会让一切平淡下来。可是却从未考虑过还要受这样的委屈。
我哭着对扬名说:“咱们离婚吧!”扬名大惊失色,随后又慢慢地平复下来。他说:“我知道你受得委屈可是珍珠,从小就没妈妈,我实在觉得对不起她。”我哭得更厉害:“那我呢,你就不想想我的感受!”扬名懊恼地垂着头:“我也对不住你,我说过让你幸福的。”
本来是要诉苦的,可一见扬名为难的样子心肠又软了下来。我擦干眼泪安慰他,然后盯着天花板一夜未眠。我第一次理智的分析了我们三人的关系。我自然不能离开施扬名,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的女儿亦不可能离开她,说到底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早起准备早餐,精心地煎鸡蛋。扬名闻到蛋香跑进厨房,在我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一切不快烟消云散,许多夫妻都是这样的。
小公主仍旧一脸阴霾挑三拣四,她不停地喊着粥太热啦蛋太咸啦。她的老爹仍然手忙脚乱地为她忙碌着,一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样子。我的双耳自动合拢,眼睛瞥向别处,嘴巴只管嚼食物,没时间看她表演。
不一会儿她累了也饿了,迫不及待地端着饭碗猛吃。说到底只是一个孩子。
周末扬名加班,我呆在家里看电视。珍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有意无意地向我挑衅。她通起了电话,声音颇大:“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和爸爸一起住呢”又是她的鬼把戏。珍珠接着说:“你一定要快快回来啊,我和爸爸都好想你啊!”
电话挂断,她迈着欢快的脚步踏出房间,嘴里哼着流行歌曲。
我装佯耳聋,听不见鬼叫。
她开口:“你听见了吧,我妈妈就要回来了。她说她很想念我和爸爸呢!”说着她端出一个正方形铁盒子。翻开来,都是扬名和他的前妻外出游玩的合影。
我躺在沙发上,手持遥控器不停地更换电视频道。动物世界里的小猴子正依偎在妈妈身边撒娇呢,可是我无心欣赏这温馨的一幕,我管不住自己的双眼不去看那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中的扬名非常年轻,下巴还挂着青涩的胡须。他微笑着拥抱着怀中小鸟依人的妻子,两个人背山面海,幸福得无人能及。
珍珠继续介绍:“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她是为了工作没有办法。其实爸爸一直很爱她的,保留着她的东西。”她翻出一叠信件给我看,有理有据的样子。
我真的不想承认那一刻落入眼中的字迹,那娟秀清晰的文字一如他前妻的容貌。她在信中感性地写道:我非常挂念你们父女,我会尽早回国,与你们团聚。
是的,这封信是真的。时间已经在洁白的纸页上留下了岁月的黄,我在突如其来的现实面前如遭遇五雷轰顶。施扬名曾告诉我的妻子出国之前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然而又为什么在她离开之后继续保持通信。我万万也没想到,我的丈夫会欺骗我。他在这所属于我们房子里,保留了前妻的一切。他并没有忘记她。
真相一目了然,我心如死灰。宝珠在一旁装佯同情地望着我,她亲手拆穿了幸福的西洋镜。我没有怨恨,只有感谢。如果不是她,还不知要被隐瞒到何年何月。
简单收拾行装,十分钟之后离开那所房子。身外物都不重要,我要竭尽全力保全自己的情感,虽然心里的某些部分,已经碎了。
幸好身为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蹬上高跟鞋披上黑风衣,立刻就可以充当女侠争霸江湖。离开了夫家,我仍旧可以靠着双手填饱肚子,买漂亮的衣服。感情上受了点挫折不算什么,明日照样要精光灿烂地出门见人,微笑着说您好说再见。
我回到自己久违的单身公寓,丢下行李,面对四面空墙发呆。施扬名的电话立即追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冰冷地回应:“那是怎样呢?”他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缓慢地开口:“希望你可以保守秘密,珍珠的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发生在施扬名娶妻生子的第二年。襁褓中的珍珠来不及记清妈妈的样子,她的妈妈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命运脆弱的经不起一点波折,扬名不想让珍珠看到伤感的残酷,于是编造了一个幸福的谎言。
幸福的孩子如珍珠那般,拥有那样一位细心宽容的父亲。我呆在角落里,想起了我的扬名。是的,我非常的爱他。我爱他的白衬衫,爱他的黑西裤,爱他深沉不失天真的笑容。每天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熟睡的脸,枕着他宽厚的肩膀,就好像童年时靠在爸爸的背上。
扬名总是另我想起我的父亲。在封尘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位儒雅的绅士。话很少,总是笑。他有宽厚温暖的手臂,总是高高地把我举在手顶上。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囡囡快长大吧。仿佛已经准备了全世界做礼物,待我长大成人的那天交到我手上。
可惜时间不允许我们等待,我们注定要在记忆的长河中分别,两岸相隔。
我对扬名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把脸颊埋入他的胸怀,直至透不过气。
回到我们的家,珍珠已经熟睡了。扬名脱下大衣便探入女儿的房间为她掖被子,我轻轻靠在门上,看着扬名脸上的温情气息,忽然满腔温柔。我想拥有一个像扬名那样的孩子,看着他从一个姗姗学步的孩童成长为优雅俊朗的男子。
我并没有告诉扬名,我不想令他为难。他的爱已经疲惫倦怠,由我们俩个女人均摊。他再也抽不出精力投入另一场轮回的情感,或许是需要时间的。但,不是现在。
我懂事的学会了宽容。每天围在厨房里烹饪,关在洗手间里刷马桶,守在洗衣机前洗衣服。我把房间打扫的整洁明亮,玻璃在阳光下能照出光彩,一开门香气扑鼻精光灿烂。
珍珠仍旧冷嘲热讽,十四岁的孩子精力充沛,跟在我的身后调查工作。她不清楚为什么上一次我回心转意,她对她充分的理由和证据充满了信心。于是她趁着扬名不在家,捧出铁盒子故计重施。她还不知道那些来自美国的信件都是她爸爸杜撰,她有那样一个细心体贴的爸爸,真令人嫉妒。
珍珠比一个孩子更像一个孩子,她把她妈妈的照片贴满了整面墙,整日梦想着有朝一日妈妈归来与爸爸重新复合。好几次她面对照片睡着了,脸上带着憧憬的光芒,额角还长着新生的绒发。
我为她轻轻盖上棉被,那一刻突然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怜惜之情。我想我的孩子一定要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要教他分辨赤橙黄绿,我要带他去看大千世界。我要给他我的一切,我要看着他长大成人。
扬名公司准备派他出差上海。珍珠不高兴,她公开在饭桌上表示不满,拒绝用餐。扬名说:“一个月就回来了,爸爸给你带好吃的。”珍珠撅着嘴:“谁稀罕好吃的!”扬名疑惑:“那你想要些什么呢?”珍珠说:“我不要你走!”大小姐脾气又发起来,我已经司空见惯,安心地吃我的碗中餐。
没想到珍珠突然说:“我不想和她在一起!”她指的是我。我见怪不怪地笑了笑,好脾气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呆在房间里不被你看见。”适量的迁就也不是太难。珍珠不依,又哭又闹。扬名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已经十四岁了,不能再胡闹了!”
两个女人一脸错愕,从没见过扬名发脾气,因此都乖乖地低下头吃饭。扬名欲言又止,也许是发觉语气重了,所以清了清嗓子。
珍珠那日吃得很多,饭后就睡了。扬名愧疚地对我说:“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我说没关系。专注地看电视。扬名仿佛话很多:“她长大了,已经那么高了从前我还把她抱在怀里呢,转眼就这么大了。”
我应和:“是啊,我们都老了。”扬名笑:“我们是老夫老妻了。”
次日我们一同送珍珠上学,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出现在珍珠的领地。她在校门口遇到同学,几个孩子见到我很惊讶“你妈妈从美国回来啦”“你妈妈真漂亮”珍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羞怯的神情,她回头望着我们挥手。我像告别自己的孩子那样跟她说再见。
扬名说:“你要好好照顾她。”他赶时间,拦车去机场。急匆匆地走了。
我挤上去公司的公交车,车上人头攒动,衣着光鲜的上班族们睡眼惺忪,一部分靠座位上打盹,另一部分抓紧时间吃早饭,还有一部分望着窗外转瞬的城市风景发呆。一生大好时光短暂,年轻人不善利用,喝酒恋爱挤公车,用不了半生就会发现两手空空。一路上看花看雨,竟忘了自己的路。
我醒悟得早,瞅准时机把青春抵押在施扬名身上。纵使他这一辈子都不能飞黄腾达,我亦心甘情愿。我愿意为了他由白领女郎变成家庭妇女,再变成老太婆。我们会住在一处世外桃源,中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珍珠到了彼此一定结婚生子了,我与扬名的孩子也会长大。他们都会来探望我们,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共享天伦。
到达目的地,从幻想中走入办公室。桌子上成堆的文件压成一座山,老板仍旧索命似的追出来讨债,同事们仍旧叫苦不迭。白昼灯顶着头上,电脑的蓝光漂浮在眼前。电话一遍一遍地响着,不一会儿口干舌燥筋疲力尽。
我应该尽快考虑休息了。
中午同事们煮咖啡,我发挥定力不闻不问。我要戒掉太多从前积累下来的坏毛病,抽烟、喝酒,熬夜。我需要一个全新的作息时间表,或者还需要参考一些书籍。我为接下来的生活激动不已,努力克制着咖啡的香味,清心寡欲。
我趴在文件堆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见扬名在房间里到处找刮胡刀,他急地团团转,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想答应,却不知为什么,嘴巴上如贴了封条,张也张不开。
中途接了一个电话,挂断。再睡着。
办公室有人议论,这什么世道,喝凉水咽死,坐飞机摔死。
电话又响,我勉强接起来。对方说:“找林锦翘女士。”我以为是客户,强打起精神。对方继续说:“我这儿是警察局,您的丈夫施扬名先生遇难了。”
我愣住,足足反应了三分钟。然后我笑了:“你们搞错了吧,我先生去上海了。”
“林女士很遗憾,5210包头至上海的航班起飞一分钟之内就坠毁了,机内无人生还。我们正在协调机场和有关部门调查飞机的事故原因”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我呆着,大脑一片空白,两耳嗡嗡作响。
对方询问我的详细地址,我讲不出一个字。他压低声音说:“林女士请您节哀顺便”我想回应,喉咙却干涩着发不出声音。电光石火,我丢下电话,翻出手机拨给扬名,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串流利的电脑回复: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跳起来穿外套,胳膊怎么也穿不进袖子。电话又响,我伸手去接,关节僵硬冰冷,没抓稳,话筒摔在地上。
不小心撞翻了水杯,玻璃制品,经不起一丝碰撞,坠入深崖,粉身碎骨。
老板冲出来叫:“这是怎么啦!”
我只摆手,无法回应。此时身体早已不听从我的指令,双腿发软,胳膊麻木。站起身来天旋地转。
老板拣起地上的话筒贴在耳朵上听,他的脸色由白变紫,再由紫变黑。到底是经历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只听他冷静地说:“好的,清楚了。”随后果断地叩上电话,面色凝重。他对我说:“锦翘,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要从容面对。”
我点点头。是的,我只能点头。
“飞机坠毁地点在南海公园,距离这儿驱车三公里。要不要帮忙?”
我再点头。
我跟在老板身后,坐上他的车。我们飞梭在初冬午后的阳光中,街道两边的树木早已秃枝,挂着来不及融化的冰雪。
眼前茫茫一片苍白,冬季残忍地抽取了所有颜色。只有天是蓝色的,嵌在车窗上。
我瘫软在座位上,沉默无语。我只去过一次南海公园,去年那里举行菊花展,我和扬名去看菊花。
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终于到达目的地。公园外三米远,拉起了警戒线。警车救护车媒体采访车把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有专门的人员维持秩序。事故是早上8点20分发生的,当时目睹了现场的老大爷还挤在人群中不肯走。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恐怖,太恐怖了。”
现场全面戒严,政府派来大量的武警官兵搜寻死者尸体。据说事故现场一片狼籍,到处布满遇难者遗体的残肢断臂。有医生对媒体说:“真惨啊,到处是人的脑袋、胳膊、腿、肠子,我至今还没找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遇难者家属陆陆续续地到达公园门口,哭得哭喊得喊,平日里欢声笑语的公园瞬间成为了人间炼狱。人群中冲出去一个小女孩,被警察阻拦在门外。那女孩嘶哑着声音叫爸爸,叫的撕心裂肺。
老板拍着我的肩膀,语气沉着:“我帮你登记过了,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我点头。
行尸走肉般地回到车里,启动,离开。
中途突然想起忘记带手机,扬名也许会找不到我。三秒钟之后,猛的想起扬名已经死了,他甚至没能留下尸体,没有留下一点线索。我刚刚去现场找过他,可是我没有找到。
我捂住面孔,发现眼泪已经冰凉。
老板说,放你一个月假吧。他想不出能帮上什么忙,只好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我说好的,谢谢。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仍旧会想到文明用语。
这一天仿佛没有时间线,忽然抬起头,天就黑下来了。手表指示晚6点30分,这是晚饭的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应该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然而那一幕再也不可能上演,施扬名死了,在空气中蒸发了。他那只我拉过的手臂也许正孤独地丢掷在草地上,他那张我深爱的脸已经面目全非,无从寻找。
我推开家门,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我在黑暗中无力坚持,蜷缩在墙角失声痛哭。胸腔中一阵翻涌,我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然后抬起头,果真看到了扬名的刮胡刀,他真的是忘记带走了。
灯点亮,珍珠出现。她问:“我爸爸是不是死了?”声音冷静的不似一个孩子。
我沉默。
她看着我,双眼布满了哀伤的惶恐。
我说:“我没找到他,也许他还活着”
“算了吧!”她尖叫:“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他死了,报纸和新闻都报道了死亡名单!他死了!他死了!”
我无言以对。
“为什么会这样!”她哭起来。我们俩面对面站着,只有一盏灯照着我们。
那灯光让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夜晚,爸爸说,囡囡爸爸回来给你买糖吃。他挎着背包,渐行渐远。我站在晕黄色的灯下,第一次体味牵肠挂肚。我担心他是不是真能带糖果回来。
我的父亲没有兑现诺言,他后来再没有回来过。施扬名也失言了,他曾说一生一世都会好好地爱护我。他命令我好好照顾珍珠,等待他回来。可是他没有,他欺骗了我们。
我把珍珠拥抱在怀里,我俩哭成一团。就在那一刻,我仍旧在梦想着,施扬名会突然闯入房间,告诉我们一切只是个误会。
然而没有,房间里空空的。施扬名把温度都带走了。
珍珠巴巴地望着我:“林阿姨,你叫我妈妈回来接我好不好?”
我看着小小的珍珠,心如刀割。
“求求你,我找不到她,她也从来没打过电话给我我上次是骗你的”她的大眼睛清澈的让人心碎。
“我再没什么亲人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
我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是的,我们的男人施扬名已经死了,他的尸骨残缺不全,他的一切烟消云散。他不见了,可是他的骨肉还在,他的血脉还在。
我擦干眼泪,拉着珍珠冰凉的小手,很温柔很温柔地说:“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你、我、还有他。”我把她的手轻轻地按在我的小腹上。
珍珠不解地望着我,我从苦涩中努力酝酿出一个笑容:“你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你们俩长得会很像很像。因为你们有同一个爸爸。”
珍珠带着眼泪,扑入我的怀抱。这间小小的房,仍旧会是三个人的家。
亲爱的扬名,你一路走好,我们都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