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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见过城市上空疾行而过的流云吗。
它们是凝结的水雾,惟恐流失因此互相依靠,最终成为不可冲散的力量,抵挡铺天盖地的阳光。
可是你知道吗,雨原来是它们的眼泪。一种无可逃避的形式,巨大而厚重的伤感。一旦无法承受,就成为了摇摇欲坠的凄风苦雨。
然而为什么,脆弱的升华不再飘流游走,为什么连伤感都毫无方向,最能选择坠落。
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出生在1986年的严冬。那一天灰暗的天色没来得及退却,稀薄的阳光赶不紧破晓。新生的婴儿哭泣着被剪断脐带,护士把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丢在称上,得出了单薄的重量,六两。
冥冥中注定的薄弱,是穷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丰满。五官丑陋的女婴,白的像一株被农药烧灼的植物,摇头晃脑的挣扎在人世间。她的哭声,凌厉而焦躁,像一道魔咒肆无忌惮地传播在空气中。她后来一直保持这样的生存状态,预示着强悍的生命力和无穷无尽的悲哀。
苦读十年走出大山辛辛苦苦地踏上教师岗位的新爸爸,得知了她的性别,满脸失望。年轻的妈妈独自在床上哭泣,她以为新生的婴孩都如安琪儿般可爱,没想到巨大的痛苦过后,看到的是怪物一般的血肉。她不敢伸手触摸她脆弱的皮肤,于是,她被久久的搁置在婴儿房中,承受命运赐予的第一次等待,探索温暖如何自给自足。
她说,如果我在彼时死去,应该不会有任何痛苦。
可是,成长像岁月一道不可反抗的命令,让她的身体不断的膨胀,五官不断地变化。曾经一度,一夜之间由肿眼泡神奇的变为双眼皮大眼睛的小姑娘,给初为人母的夫妻带来过奇妙的惊喜。他们把她抱上街,让过往的邻居们参观,表明他们的女儿并没有另人失望。
故事的后来,几乎没什么新异可言。一对小夫妻年轻气胜,和所有不幸的家庭一样,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所不同的是,他们的战场,多了一双惊慌的眼睛。她看着他们两个人打成一团,用凳子用铁锹用皮带等等信手捏来的物品,攻击对方的头部。家中没有一件完好的物品,所有器皿都留有伤口。即使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也像欲来风雨的之前的空楼。
她害怕,站在炕上尖叫。邻居几翻劝阻无效,纷纷厌倦的离去。她也想像他们一样,可以事不关己的漠然离开,然而她心如刀割身不由己。手足无措的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顺势跪在父母面前,大叫“不要再打了”
多年之后,她一直在后悔那时的徒劳之举。两只支撑着自己的膝盖,怎么能为那么一个荒唐的理由就轻易弯曲。一对歇斯底里的男女,怎么会听到一颗心慢慢碎裂的声音。是的,他们没有理她。她就呆呆地看着爸爸的裤腰带紧紧地勒在妈妈的脖子上,妈妈狠狠地闭着眼睛痛苦地叫不出声音,仿佛心灰意冷,马上就可以死去了一样。
这个恐惧的场面纠缠着她的童年岁月。年仅四岁的孩童,怕被人察觉她的不幸福,就装做一脸陶醉地钻入伙伴中,去山上寻找飞虫,去河里摸索游鱼。他们在阳光中嬉戏奔跑,吃饭时间伙伴们纷纷散去,只有一个孩童徘徊着不敢回家。夜晚是她的噩梦,一生也无法醒来。
她说,后来他们离婚了。
80年代末90年代初,代表着耻辱的词汇最终结束了他们彼此的折磨。她坐在自行车后座跟着妈妈离开。那是个百无聊赖的午后,阳光静止,空气凝结。她的爸爸默默地送她们到家门口。没有人说一句话,4岁的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妈妈带着她净身出户,连仅有的一支婚戒,也狠狠地丢给了她曾爱过又恨过的男人。当她长大时,她已逐渐年老。她曾无数次地说起那支戒指,她说,不值什么钱,可是我还给他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语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惆怅。年轻的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她们没有房子,只好寄住在年迈的父母家。思想传统的老父亲,认为女儿的离异是家族的耻辱,是不可原谅的毒瘤。如今,这颗毒瘤就堂而惶之的生活在他的眼皮底下,简直不能容忍。
一次又一次的,他早早地锁闭了门,不让晚归的女儿回家。眼梢写满愁意的孙女,恬不知耻地在他眼下成长。他常常冷嘲热讽,批评做作业的孙女是装佯给人看的。
我一点也不恨他。她说,当我长大,当他苍老。当我们一老一少站在一起,他终于看到了我眼中熠熠生辉的光芒。他不得不承认时间已经把他面目模糊的孙女变得亭亭玉立。他终于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一块玉。
他后来去世了。那一年她已经十九岁。赶在他弥留之际搭乘火车从遥远的城市回来探望他。他知道她回来了,苍老僵硬的身体无法动弹,腊黄色的面孔浮起了一丝笑意。外孙女对他说,你要好起来。他就努力睁开眼睛,用浑浊的眼神默默地望着她。
如果我们都知道,终有一日会与身边的人告别,为什么不能多些宽容呢。他曾那样的厌恶着我,嫌弃着我。而后来,当他想给予我爱,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我们谁都等不及。
看着生命的交替循环,感慨着的是人生苦短。真正的悲痛却寥寥无几。她始终是一个对感情淡漠的人,只有六两重的命运,无法装载更多的喜怒哀乐。
和姐姐弟弟们挤在一起为去世的长辈披麻戴孝。性情纯良的姐姐们始终无法与淡然的妹妹亲近,她们带她去家里住。她躺在陌生的床上整夜不能入眠,第二日悄悄起床,独自出门。她与所有亲人都有着疏离感,这一切,缘于童年,她们的孤立与嘲笑。
她的面孔白会被笑,头发黄也会被笑。吃饭邋遢会被笑,就连多说一句话也会被笑。小小的孩童站在兄弟姐妹的嘲笑之中,手足无措。最终选择迎合,希望他们能给予多一些关爱。恰恰是因为这样,更使她成为了众人的笑柄。
她说,我一直不服气,我并不笨。
是的,她不笨。她像一团善于吸纳的海绵,在知识繁博的海洋里如鱼得水。名列前茅的成绩,积极向上的表现。老师和学校的领导都喜欢她,时常找她聊天,谈家庭谈理想。这是她后来一直面对的局面,温暖和支持总是要从陌生人的身上获取,一脉相承的同胞手足,却形同陌路。
在别人眼中优秀的她,依旧是姐姐们取笑的对象。她们从不喜欢带她玩,为了避开她,她们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露行踪。一次,串门的亲戚夸赞她漂亮,被姐姐们听到,她们毫不留情地翻着白眼,嘴中念念有词。听清楚了才知道,她们不停咀嚼的三个字,是“狐狸精”于是大人们被一群孩子的天真逗乐了,在他们的笑容之下,姐妹的关系越来越远,拉开了一道不能缝合的伤口。
她的美,刚过十三岁,就犹如雨后的绿叶,耀眼的展现开来。她的身体和经历一样,过分的敏感和早熟。高佻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在一班灰秃秃的背景中鹤立鸡群。她被挖掘的美丽受到高年级男生们的关注,有人送来情书,她恍然打开,仿佛看到了成长派送的证书。
她不动声色的接受着男生的追求。那是个傻傻愣愣的小伙子,在一群玩伴的鼓励下才敢向心目中的女孩表白。在当时,谁也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幼稚,大家都以为天长地久地老天荒是瞬间就可以到达的旅行。
她享受他眷顾的爱怜和追随的眼神,但是她并不给他机会接近。她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些单薄的温暖,靠近,会毁灭一切幻觉。
她说,多年后,我见过他。
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稳重的年轻人,说他稳重,也包括他的身体。像一夜之间吹爆的气球,充满膨胀感的肥胖。他在一家车行做司机,常常把车停靠在路边等活,在车里呆呆地发愣。她从车前走过去的时候并没认出他。后来她感到有一双眼神正在追着自己,举目四望,才在模糊的回忆里,恍惚地找到了他的脸。
他尴尬,急忙避开。
她忽然笑了,像看到了幼年的日记,那一页记录着成长的天真固执,发觉一切苦痛已经过去,自己仍然安然无恙。
可是痛苦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方式去面对,所以她喜欢回忆,用回忆的片段给自己些感慨、感动。提醒自己,即使是现在,也总会成为过去。
过去,过去。
她们没有房子,独身女人带着女儿生活在小镇一条曲折蜿蜒的胡同里。这里常年潮湿,地势凹凸不平。雨季来临,一觉睡醒,拖鞋正随着破门而入的洪水四处漂离,厨房的咸鸭蛋纷纷跳出坛子,摇摇晃晃地追进卧室。母女俩跳起床,手忙脚乱地拿着脸盆往屋外舀水。而门外,依旧凄风苦雨,一切回忆都浸泡在冰凉的洪水里,失去了色彩。
为了预防洪水再次侵袭,她被送去姥姥家,而母亲把沙发抬上炕,夜夜守在洪水泛滥的家里。像在茫茫的海中守着一只漂游的小船,不气不馁地坚守着最后一座堡垒。
那只是云云中的一个夏天。文字,总是这样单薄残酷。寥寥几笔,要写尽二十年谈何容易。她们后来搬过许多次家,私人物品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在街上供人参观。躺在不同的床上,看着上一个房客熟悉的天花板,安然入眠。也许是年幼,也许是懵懂。那时的她没有迷惑,迷惑是很多年之后的事。当她不得不走出家门,面对世界的时候,才逐渐熟悉的一个词汇。
十五岁,踏上东去的火车。提着一包行李寻求未来,陌生的城市里,又多了一个漂游的生命,她只有六两重,却要担负无可估量的重力。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命运赐予的又一个开始,在十年后,要她远走他乡和梦想汇合。就这样,一段新的旅程毫无简介,莽撞的启动。
那是属于蜕变的三年,由一个小镇姑娘,缓慢的成为神态悠然内心骄傲的女子。在人潮聚集的校园里,外来的学生过半。大家都拿着镜子试探着在脸上涂脂抹粉,扭扭捏捏地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展现青春。几百天过后,一些人探索成功,装扮成美女,穿着露背的小背心招摇过市,异性的追求满足内心强大的虚荣心。
我也和她们一样,只是缺少勇气。她说。
勇气来自于莽撞的自信,她在茫茫的岁月中,渐渐学会了妥协。妥协感情妥协生活。所有淤积内心的情绪永久的储蓄着,等待着哪天泛滥,肆无忌惮。
她一次又一次在年轻男子健壮的身体下挣脱,每一次关于破碎的考验总是无疾而终。她害怕看到自己破碎的身体,一如不能面对破碎的幻想。在城市中新潮思想蔓延的时代里,她始终不能破解身体最后一道防线,仿佛那是最后的一张底牌。
懂得爱情的年纪,失去勇气,就只有姿态。阳光灿烂的花季里,没有人会心平气和地等待她成长,欣赏她的孤独。她就在空旷幽蓝的舞台上,久久的站立着。
遥远的家乡里,遗落着童年,遗落着回忆。一切一如既往,平均半年一搬的家。象样点的家具已经都不见了,有的送了人,有的丢弃了。有时候一觉醒来,发觉异乡的青光正遥远地照着自己,想起自己的家,空空如也的家。还有什么找寻的理由。
带着茫然彷徨的心诉说写作,期望着网络之海会有人明了清楚。任何一只感叹都足以廖慰漂泊的凄楚。文字,正淋漓地下着一场大雨,滴在心上就是血,落在眼里就是泪。
她总是给自己梦想,她有一间大房子,爱护她的父母和姐妹,生活富足心灵纯净。唯一的痛苦是在红色裙子和兰色裙子之间的选择。他们在周末去远山的湖泊钓鱼,养一群信鸽在阳台。每天早上,它们都会“咕咕”地呼啸而去,鸟瞰苍茫的大地。
她没有变成这样的人,却真的遇见了他。
带着一颗憧憬的心靠近他,在昏黄的灯下,要他看到她寥落的眼睛。就是那双欲盖弥彰的眼神烫伤了他的心,使他久久难忘。
他不知道,美丽的女孩背后潜伏着巨大的深渊。除了爱你,她毫无退路。
她拥抱着他,像拥抱着自己的全部幻想。他的质地精良的羊绒衫,贴在手心里暖暖的,柔柔的。如果她相信记忆,那么就相信一辈子不会忘记彼时的温暖,虽然爱的人早已离去。
她说,有人对我说,男人都是想吃鱼的猫。无论他因何而来,最终吃不到嘴里,都会愤然离去,不管当初有多爱。
这样的说法很笼统是不是。
也很准确。
我想说的是,我不能脱光衣服在他面前躺下来,我怕他看到我的全部伤口。他于我,是一个飘渺的幻想,他的到来使我常常失神。如果我的生命中从不曾离别,那么我会和他一样,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两个爱护自己的亲人。我可以对他们撒娇,告诉他们我不喜欢。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实现。她寂寥地笑。
他后来还是离开了她,如果一个男人不能拥有女人的全部,逃离就是最终的结局。她的恐惧正在慢慢地转化为冷落,她身边的人不能感到爱,所以他们总是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更爱我自己。她回答,不需要怜悯,怜悯是纵容。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人爱我,我只能狠狠地爱自己。
如此清醒。
二十岁,书上说这一年是人生的又一次开始。然而有些人早已结束。当她站在新家门前,惶惑地推开门。看到熟悉的电视,熟悉的床铺被摆在陌生的屋子里,居然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朋友送的威尼熊被抛在空空的柜子里,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老钟,默默地望着她。这么多年了,谁来告诉她,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能适应颠沛的生活。搬家有什么关系,即使搬上了月球又有什么关系。房子里的人都平安就好,是不是,对不对。
没有亲人又怎么样,你告诉我,即使我的童年灰暗,即使我的未来惨淡,可是我现在身体健康,失去了一切又能怎么样。
我可以寄居在别人的家里,睡在妹妹的床上——她只是我的一个邻居,毫无血缘关系。然而我每次归来,都要去她的家里摄取温暖,即使是施舍的,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你告诉我可不可以。
我想我以后会将故乡忘记,我终有一日会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电视机。我想看哪个台就可以一星期不更换,我想把照片挂在哪,就可以随处敲钉子,我在等待那一天,你告诉我,是不是很遥远。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终于累了,睡了。闭上眼睛,仿佛坠入了深洞,坠落中一点恐惧也无,似乎可以安然地看到结局了。
这二十年,过的比一出戏剧更加惨烈。如果人的一生,恍如电影,60分钟就可以出现大结局,那她是不是就不需要再焦虑的等。在不断地等待和期待中,长大、成熟,二十年复二十年,青丝白发,来不及寻找,已经老矣。
于是写作,记录。用文字做工具狠狠地烙印生命中来过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是真的哭过的,在谁也听不着看不到的角落暗自伤感。她把自己写进一篇又一篇小说,那些如花的青春如梦的情感,点缀在身边。也许是花太美,短暂的凛冽过后,就死的太凄艳。
也是真的笑过的,例如说,你在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就可以笑着回答你,她的名字叫凋花时期。凋花的凋,凋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