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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晨
谋芊芊端着一碟小点及茶水,缓步走进龙府的后花园。
花丛间有一张石桌,以及两张石椅,石桌上还刻的楚河汉界,俨然就是一个棋盘模样。
石棋盘上搁了同样是石制的棋子,行军走马之间,已成一场险局,但椅上却仅坐一人
那是龙老爷。
谋芊芊早就打听清楚,公公每日早晨都会在后花园独弈,通常在这时不会有人打搅他,就连婆婆也鲜少出现。
这对她而言是个好机会,既然婆婆那边看来是完全不打算接纳她了,她总能换个方向,试试公公这边吧!
虽然公公对她的态度也总是不理不睬,但谋芊芊隐约感觉得到,公公并不似婆婆那般彻底讨厌她。
虽然谋芊芊每晚送去的甜点,都被婆婆扔掉,但公公始终只是一派冷淡,也不曾有更明显排斥的行动。
再说,每回当婆婆扔掉那些甜点时,她总觉得一向面无表情的公公,在那一刻看起来竟好像很舍不得,更像因吃不到甜点而心疼。
而且,每当谋芊芊想学点其他吃食时,教她厨艺的大娘虽未曾解释过什么,却总是坚持要她再多学一道甜点
如此想来,或许公公其实是非常喜欢甜食的。
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谋芊芊决定碰碰运气,顺便试试她的眼力到底好不好。
“爹,喝口茶休息一会儿吧?”
嘴里一边说着,谋芊芊顺手将盘子向前一送,让龙老爷可以清楚看到盘上除了一壶茶之外,还有三色小点心,分别是绿豆糕、桂花糖,还有白糖酥。
龙老爷的反应冷淡不对,他根本没有反应,只是继续默默移动棋子,仿佛谋芊芊根本不存在。
但谋芊芊并不灰心,她单手撑着盘子,另一手拿起茶壶,将金黄澄澈的茶液徐徐注入杯中,一阵清香扬起,甘醇的香气教人忍不住想一尝为快。
“爹,这是您最喜欢的龙井茶。”像是不曾注意到龙老爷之前的漠视,谋芊芊仍是笑脸盈盈地,将盘子送到龙老爷眼前。
这回,龙老爷执棋的手明显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又继续独弈。
“这茶若是凉掉,香味就会跟着减半,希望别可惜了这壶好茶。”谋芊芊像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又刚刚好能让龙老爷听到。
这一回,龙老爷身子一震,但旋即又恢复了正常,速度快得让谋芊芊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一震是她看错了。
见状,谋芊芊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把盘子放下,转身离去。
直到谋芊芊的身影消失在后花园的彼端,龙老爷终于缓缓地抬起头,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这杯茶的温度刚刚好,既方便饮下,又能将茶香完全带出,香味恰恰盈满鼻间,茶液更是人白化甘,余香留舌。
如此慢慢饮完一杯,龙老爷的视线终于落在,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三色小点心上头。
绿豆糕的翠绿、桂花糖的婿红,以及白糖酥的雪白,将小碟装饰得极为漂亮,光是瞧着就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龙老爷缓缓拈起一块绿豆糕,松松软软的糕点几乎是入口即化,只余淡淡的甜味在舌尖,虽说还是比不上自家厨子的好手艺,但这一块小小的糕点,仍是让吃的人感到制作者的用心。
稍歇下手,再轻啜一口茶,压压味,龙老爷这才又拿起另一块甜点品尝。
如此一口茶、一口甜点,不一会儿功夫,碟子便见了底,龙老爷啜着最后一口茶,总是面无表情的五官,终于露出淡淡的笑痕
每日早晨,谋芊芊总会端着一份新的甜点与前一仅被婆婆扔掉的相同,来到后花园,在将甜点交与公公后,她便又悄悄地离开。
如此一来一往,不知不觉间竟也过了十数天。
虽然公公从没开过口,但谋芊芊从吃尽的碟子里,仍是看出公公并非完全不接受她。至少他接受了她所制作的甜点。
这一日,她如往常般端来茶水及甜点,龙老爷也早早就在后花园独弈。
“爹,喝点茶水休息一下吧。”即使明知公公不会理她,可谋芊芊仍是说出每日必讲的招呼语。“今天还有样新东西,是媳妇刚学来的“千层糕”还要请爹帮媳妇尝尝味道,看有哪里还需要改进的”
谋芊芊一边说着,一边斟着茶,即使明知公公不可能应声,她依然努力与他找话聊。
本以为话题了不起到此结束,但这天却很不一样,龙老爷居然点了点头,直接伸手从盘上取走了茶杯,配着甜点吃起来。
谋芊芊美眸圆睁,往日公公一定要等到她离开,但今天
“还不坏。”
淡淡的嗓音响起,谋芊芊还是头一回发现,原来公公的嗓音与龙珀的嗓音竟非常相似。
龙老爷三两口就将千层糕吃下,意犹未尽的模样似乎很喜欢这个新玩意。
谋芊芊哽着气,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踏进龙家至今已一个月有余,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公对她说话,她可以认为公公已经肯慢慢接纳她了吗?
可谋芊芊等了又等,除了一句“还不坏”之外,公公不曾说过其他话。
虽是这样,但谋芊芊仍是高兴得紧,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如此,又过了十数天。
偶尔公公会对她做的甜点下个短短的评语通常不超过三个字。
除此之外,公公几乎不曾开过口。
直到某一日
“你会下棋吗?”
谋芊芊完全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公说到与甜点无关的话,太过震惊的缘故,让谋芊芊忘记该如何反应。
“我说,你懂不懂得下棋?”
见谋芊芊像是呆了,龙老爷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
这回,谋芊芊匆匆惊醒,连忙应道:“会、会我懂得一点”
“那就与我下一盘吧。”
龙老爷手一扬,指向对座的石椅。
见状,脑袋还没恢复正常运作的谋芊芊,只得先坐下再说。
较于龙老爷不时喝茶吃饼的闲适,谋芊芊就显得相当坐立难安。
如此默默下了好一会儿棋,谋芊芊觉很自己的心悬得高高地,似乎就在喉咙附近,又好像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她不解公公的态度何以会突然转变,也觉得眼前的情况有些熟悉。
记得龙珀也总是让她感到相同的莫测高深,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除非她问他。
“你知道你婆婆为何这么排斥你吗?”
淡淡地,龙老爷开口了。头一句话就是令谋芊芊瞬间心跳加速的反问,她檀口微张,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因为我是打勾栏院出来?”小心翼翼地,谋芊芊答道。
事实上,除了这个答案,谋字芊还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毕竟,几乎是打从婆婆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如此排斥她了。
龙老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淡淡说道:“记得珀儿出生之时,有一个相命师曾经说,珀儿日后是为大富大贵之命,却也必定娶娼妓为妻。”
虽然龙老爷说得平静,但这话听在谋芊芊耳中,却像是在湖心砸下一颗巨石,不但引起阵阵涟漪,更教她心中亦是一阵震动。
“我们不信,便早早就为珀儿许下婚事。也不知是否真是天意难违,那位姑娘竟在及笄之前,就因一场热病而过世”说到这里,龙老爷不禁一阵唏嘘。“有时我不由得怀疑,那位姑娘若不曾与珀儿订亲,是否就不会早夭了。”
“夫、夫君知道这件事吗?”谋芊芊问道。
她必须知道,龙珀娶她是否是为了呼应这相命师的话?!
在龙老爷了然的目光下,谋芊芊呐呐地将话说完。
“我是说娶娟妓为妻的事。”
“不,他并不知道。”龙老爷摇头,道:“难道你还怀疑珀儿娶你的原因?”
龙老爷觑着眼前紧张万分的媳妇,心底暗忖:我瞧他疼你疼得像什么似的,出门还得带在身边,要不,他就不出去了。
打一开始,龙老爷只当儿子被谋芊芊的美貌所迷,所以才会一时糊涂,就把这个根本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卖笑女给娶回家来。
虽然龙老爷很怀疑,他那个离家前摆明三年五载内不可能娶妻的儿子,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而娶妻,但男欢女爱的事本来就很难说,所以龙老爷虽觉得不可思议,却仍是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若说这件事教他觉得不可思议,那谋芊芊接下来所说的话,就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没怀疑过他为什么要娶我。”谋芊芊闷闷地说道:“在他求亲的那日他就说了因为他觉得我很有趣,所以就把我娶回来了。”
当时看来不算什么的理由,如今再回头审视,谋芊芊才发觉自己的心底竟有一丝隐隐作痛。
在经过这近半年来的相处,谋芊芊已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爱上了那个男人,爱上了她的丈夫。
但是她所爱的男人又是如何看待她?
仍当她是个有趣的东西,搁在身边偶尔可以逗逗趣的吗?
谋芊芊不知道答案,所以更加黯然。
“他真的这么说?”龙老爷像是听到什么新奇的事情,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底,竟扬起一抹兴致高昂的光芒。
“嗯。”谋芊芊点头。成亲这么久以来,龙珀从没当面对她说,他对她到底是何感觉,所以谋芊芊感到有些惶惶不安。
她知道他是真心对她好的,但所谓的疼爱,又能当作是“爱”吗?
必于这个问题,谋芊芊仍是不知道答案。
“哈哈哈哈哈哈”突地,龙老爷大笑出声。
“爹?”谋芊芊愣住了,她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要不,公公怎会突然就是一阵大笑?
“那小子真的说,因为觉得你有趣,所以他才把你娶回家了?”龙老爷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但嘴角微扬的弧度仍是久久不去。
最后,在龙老爷的坚持之下,谋芊芊终于说出了她与龙珀相识的经过,从她初次在迎春阁见到龙珀,到落水后被他识破身分,进而求亲的事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了她以小乞丐身分在街上游荡多时,以及后来当街教训败家陈这些事。
龙老爷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修正他脑中关于两个小辈成亲一事的想法。他原本以为,既然有个号称“江南第一名妓”的媳妇,那小辈们会相识的情况,大抵也不出那几种,肯定与勾栏院脱离不了干系。
所以,当谋芊芊向公婆频频示好时,龙老爷的想法也跟一般人一样,认为她只是暂时装乖,很快就会故态复萌。
但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谋芊芊非但没露出半点骄纵之姿,依然是一副乖媳妇模样,默默任婆婆侮骂。
在佩服她的耐心惊人之余,龙老爷也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儿媳妇,并暗中观察下人间对谋芊芊的评语。
如果只是表面装乖,那在下人面前肯定马上破功。
但龙老爷怎么也没想到,就连管家福伯也对谋芊芊赞誉有加
她从未依恃着龙珀的疼宠而骄纵,只是默默尽着自己身为媳妇的责任,对于下人也是亲切有礼,不曾因身为主子而嚣张跋扈,下人们也相当喜欢这个新主子
埃伯可是很难得说人好话的,因此,这个评语格外让龙老爷印象深刻。
若说谋芊芊真如福伯所说的这般好,只要她肯做龙家的好媳妇,那龙老爷也就不想再去在意谋芊芊的出身问题了。
“如果你真这么在意这些事,为何不直接去问问珀儿?”
闻盲,谋芊芊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我家的儿子有个怪癖,就是什么事都往心里搁,很少拿出来说嘴,所以若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非得直接去问他。你就算在这里想破头,恐怕也猜不出他的想法。”说着,龙老爷又一脸悠哉地喝茶吃饼。
“看,珀儿也来了,你就去问问他吧。”
谋芊芊回头,龙珀不就站在花间吗?
见两人已经注意到他,龙珀走出花间,在棋盘边站定。
“爹,芊芊的棋艺如何?”龙珀微笑着间道,一如往常的平静脸孔,似乎没听到两人之前的对话。
“马马虎虎。”龙老爷不甚在意地说道:“她还是专心做甜点会好些。”
闻言,谋芊芊忍不住红了红脸。
其实她的棋艺不差,只是跟公公下棋时,她总是因为猜不透公公的想法而心不在焉,才会在棋盘上连连败退。
“好了,你们两个都走吧!我想一个人好好赏花喝茶。”
龙老爷挥挥手,遣退了两个小辈。
龙珀带着谋芊芊离去,不一会儿功夫,那石制的棋桌便消失在花丛间。
“你还真是偏心。”忽地,龙珀开口抱怨。
“偏、偏心?”谋芊芊一愣,她何时偏心了?
“是啊。每天都有关人陪爹喝茶、下棋、吃甜点;而我这个做老公的,却什么也没有。你还说你没偏心吗?”龙珀眼底带笑,就连唇角也微微勾着笑痕。
“你、你又没说你爱吃甜点,我怎么知道你也想吃呢?”被龙珀看得忍不住脸红,谋芊芊别过脸,不再去看那张带笑的脸庞。
“是是是,是我不对,我该什么事都先告诉你,让你不再觉得不安。”
龙珀以不甚在意的口气说道,闻官,谋芊芊一愣,马上回头看向龙珀。
“你刚刚说什么?”她问,语气中的不确定,似乎是以为方才是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想让你再觉得不安。”龙珀定定看着她,又道:“我一直以为你早该猜到我的想法,但我却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没有人能够完全猜出另一个人的想法。就算我们是夫妇也一样。”
谋芊芊微巍着眉尖,只觉得一颗心狂跳不已,又像心头吊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地。他听到了她与公公的对话了吗?
“芊芊,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龙珀的目光仍是一派温柔地问道。
“我”谋芊芊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公公的话此刻却在谋芊芊脑中响起
他什么事都往心里搁,很少拿出来说嘴,所以若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非得直接去问他。你就算在这里想破头,恐怕也猜不出他的想法。
“嗯?”龙珀仍是耐性十足地等着她。
“你爱我吗?你对我到底又是什么想法?”呐呐地,她问。
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龙珀顿了下,勾着微笑答道:“是的,我爱你。”
闻言,谋芊芊张大了美眸,不敢相信龙珀会这么干脆地回答。
“一开始我的确是因为觉得你很有趣,所以才会娶你进门。当初我对你说,只要你嫁给我,我就会带你离开江南、离开那些无聊的日子
可当时间久了,我才渐渐看清事实,想离开无聊日子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那时的你就像只快乐的小鸟,虽然是扮成小乞丐在大街上游荡,但你过得自在快意,我想要拥有那样你,想要拥有像你一般快乐的日子。
我以为只要娶了你,那我的日子就不再无聊,而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但我错了,虽然我过得是前所未有的愉快,但你依然变成囚笼中的鸟,一如你之前所担忧的事情,你仍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
谋芊芊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道:“不会的!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开心。大家都是亲切的好人,对我多有照顾,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多了很多的家人,这些都是我以前不曾拥有的”
在迎春阁的日子,除了娘亲和绯儿是真心待她好,其他的鸨儿莫不是想乘机将她拉下“江南第一名妓”的地位,而那些仆佣更是见风转舵得厉害,前一刻还对你好的人,后一刻说不定就翻脸不认人了。
在这种环境下,谋芊芊的日子又哪里有真正的快乐可言?
她唯一的快乐时光,便是做小乞丐的时候。
但她又能扮多久的小乞丐?!
终有一天会有人怀疑她的身分、终有一天会有人拆穿她的伪装,所以谋芊芊并不后悔离开那样的生活,因为她早就知道那种日子是不可能永远的。
“但我娘”龙珀还是觉得有些担心,虽然他也知道其他人对妻子不坏,可娘亲的态度却是
“只要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夫君,只要你是真心爱我的就够了。”
谋芊芊微笑,而她的心,也终于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