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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十点,是一般人忙碌了一天后回家休息的时段。
然而,这时间滕洛才刚离开办公室,而且若不是好友频频来电催促见面,他一点“下班”的意愿也没有。
在他的生活中,工作几乎就是全部。他没有特别喜爱的消遣与嗜好,顶多就是上健身房运动,或打一场泰式拳击。
至于好友的邀约,他鲜少推辞,可是总是中途提早离席。
今晚也不会例外。
他驾着黑色跑车直达俱乐部与好友碰面,浅酌了两杯酒,随意且不冷不热的搭了几句话,待了半个钟头便要告辞。
临去前,好友解忍刻意提醒他。“洛,我们一起订下的赌约已经开始进行,你可别忘记了。”
滕洛顿住脚步把话听完,却未置一词,漠然离去。
包厢内几个家世傲人、外表出众的年轻男子很有默契的对看一眼,表情若有所思
他们几个人可说是打从在母亲肚子里就相识的超级死党,唯独滕洛不同。
约在他十岁左右,他的母亲现任尊荣金融集团总裁夫人路品兰,忽然带着他出现在大家面前,要他们好好相处,成为好朋友。
十多岁的孩子对于滕洛的存在和出现似懂非懂,他们愿意和他打成一片、一起游戏,可是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孤僻离群、沉默寡言,难接近也难相处。
不过,男孩们也不气馁,积极主动地与他接触,不惜惹毛他并且干上几架,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终于让他稍微接受他们。
年纪渐长,男孩们成为少年,知道滕洛原本不叫滕洛,当初因为某些原因被当时身体状况欠佳、已不能生育的美丽路阿姨收养,从此成为滕家的一份子。
滕洛在成为滕家养子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曾经好奇探问过,但终究没有得到解答。
大伙懂事后,追探身世的问题更难启齿,渐渐地成了每个人心中讳莫如深的秘密,最后私下约定不再探究。
十几年岁月流逝,滕洛看似接纳这份情同手足的亲密友谊,实际上他从未真正敞开心房,不曾轻易吐露心事。
他们所有真切的关心,仅能在他的心门外徘徊,无论如何真诚热情,都撬不开滕洛封闭的心扉。
这次他们订下的赌注游戏,滕洛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当一回事,他们也不得而知。
如果他愿意参与,几乎可以笃定他会是赢家之一。
让女人爱上他很简单,光凭他好看的外表就可以迷晕一大堆。可是,能让他动情的女人,恐怕比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还少。
他们怀疑,是否会有人能够让他卸除心防、消融满心冰霜,重展真实本性?
这个世上,会有这样一号人物吗?
滕洛离开俱乐部之后,并没有回办公室工作或回家,而是去了信义区著名的电影城,周末夜的影城区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他停妥车,目标是一家连锁咖啡店。
沿途他冷着脸、略低着头,但是他俊雅忧郁的长相和衣冠楚楚的英挺身材,仍旧引来许多注目的眼光。
那些加诸于身的注视,滕洛从来就不觉得虚荣,反而深感不自在,甚至厌恶。
进到咖啡店,他没有确认店里有没有空位,也没打算去柜台点餐饮,只是笔直的站立在一旁,没有温度的黑眸似没有焦点,又像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定点,眼神显得空洞。
直到柜台处,出现一名绑着俏丽马尾的女孩,笑脸盈盈的从后方厨房走出来为客人服务,滕洛终于有了动静。
他靠近柜台,毫不掩饰的盯着展露灿烂甜美笑容的马尾女孩好一会儿,再移向她胸前名牌上的名字温梦娣。
“先生,您好,请问要点些什么呢?”马尾女孩声音开朗的询问他。
滕洛缓缓抬眼,对上她小鹿般乌黑圆亮的眼睛,未发一语。
她认得他。
不是他每天都会光顾、点同样饮料餐点的缘故,而是他这几次来,都只是盯着她的脸和她的胸前瞧,然后默默走开。
他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怪异行径,加上太过好看的五官,让她想不记住他都难。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她就是没办法把他和“变态”、“无赖汉”这类的人画上等号,因为她没有被无礼侵犯或受到騒扰的恶心不适感。
同事们也都注意到他奇怪的举动,私底下针对此事议论纷纷,最后认定他对她有好感,想追求她,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为的就是让她对他留下深刻印象。
同事们分析得煞有其事,女同事都羡慕她被英俊又有气质的男人看上,唯独温梦娣自己明白事实并非如同事所言。
几次下来,她倒觉得他淡漠疏离的姿态和眼神,像在盯视猎物或者把她当物品般研究,教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努力回想、搜寻脑海中所有记忆,试着拼凑许多可能性,就是没有任何跟这个极为好看的男人相关的印象和交集的可能性。
他的目的与动机不明,使得梦娣的好奇心彻底被挑起,决定把事情问清楚。
“先生,请你等一下!”见他转身,梦娣忍不住提高音量叫住他。趁没有客人排队点餐饮的空档,她的同事示意她追上去。
梦娣颔首致谢,匆匆冲出柜台,追赶他的脚步。
滕洛听见她的叫唤,但没有减缓步伐配合她的追逐,也没加快速度摆脱她的追踪,仍维持原有的步调往前行。
“先生!请你等一下!”梦娣跑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滕洛沉下黑眸,冷冷地看她一眼。
梦娣吸一口气,道出心中的困惑。“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滕洛的俊脸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反应。
“不是我厚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我确定你是在看我,但为什么跟我面对面的时候,你反而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开?”梦娣攒起眉头,急迫的语气充满疑惑。
滕洛始终没有开口,亦没有搭理的意思。
被当成空气般无视,梦娣不禁感到困窘,不过并未因此退缩气馁。“先生,我在跟你说话,是或不是麻烦你回应一声好吗?”看他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没想到竟然这么没风度、没礼貌。
果然,不能够以貌取人,用外表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好坏。梦娣再度有了切身的体认,也暗中自我警惕,不要犯下先入为主的偏见与偏好。
滕洛微眯起眸,俊雅的五官仿佛罩上一层冰霜,沉声道:“没什么可以说的,请你让开。”
“原来你不是哑巴。”梦娣放缓语调,像是松了一口气。她真的打算,若他再不出声,就要使用手语和他沟通。
她的名字、说话的口吻以及激动时挑起眉梢的细微小动作,在在勾起滕洛那段亟欲完全尘封埋葬的不堪记忆。
既然他不愿回忆过去,为何不经意得知她的姓名后,内心深处总有一道声音驱使他在同一时段来到这里,只为证明她确实存在,却没勇气进一步确认她的身分?
他不应该被往事牵引、迷惑,做出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且多此一举的事。
梦娣无惧于他会冻伤人的冷漠态度,执意问出个所以然来。“你那样莫名其妙盯着我看,我总有权利知道原因吧?我又不是公众人物,值得你特地来店里看我一眼,就心满意足的离开吗?”
遇上不平等、不公平的情况,她往往都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纵使很多人认为她太热心,也有人觉得她太鸡婆,然而正负两面的评价都不会影响她的作法,也不会改变她心中所谓的正义!
从她懂事以来,她就一直是这样的个性,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在乎的人,她绝不轻易妥协。
对于她几近指责的质问,滕洛无动于衷,他收回视线,无声地越过她。
“等一下”梦娣怔愣须臾,不敢相信他竟然一声不吭的就走掉了。顾虑到自己离开工作岗位太久,她没有再追上去。
下次他若再像前几次那样正大光明的“偷看”她,她会考虑报警处理。走回打工的咖啡店途中,梦娣兀自在心中盘算着。
星期六一早,滕洛穿着名牌运动服独自到常去的健身中心,打了两场泰拳。
中午时分,运动结束,他冲了个冷水澡,换上黑色休闲服,然后驱车前往办公室阅读国内外各大报,留意全球经济金融走向。
他心无旁骛的投入工作,一般人眼中乏味无聊的数字,他总是可以看上大半天而不厌倦。
直到办公室门外响起敲门声,稍微打断他的专注力,滕洛抬起头,尚未允许对方入内,门便被打开。
他合上资料,不动声色的静待来访者露脸。
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贵妇笑意盈盈的走进偌大的办公室,冲着他露出温柔慈祥的笑容。“洛,你果然在这里。”
滕洛冰冷的俊颜掠过一丝讶异,随后立即起身,离座迎向她。“妈,你怎么来了?”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可是你都关机,我想,你一定又一个人关起来忙过头了,所以就直接来找你。”路品兰牵着他的手,一起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眼中净是宠爱光采。
闻言,滕洛取出手机开机查看,萤幕上显示三通未接来电的文字讯息。“对不起,早上去健身中心时关机,事后也忘了再确认。”他轻声致歉,态度尊敬。
路品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你不需要道歉,妈没有怪你的意思。”
滕洛轻轻扬起嘴角,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告诉过自己,他可以辜负憎恨全世界,但只有她的意思,他不会违逆,就算她要他的命,他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与其说他当她是母亲,不如说是恩人还更贴切。因为她,他从此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再也没有人会笑他、看不起他
“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滕洛的心和表情一样是柔软的。
“可以陪我散散步吗?”路品兰征询他的同意,从来不使用高压姿态逼迫他顺从。
“当然。”滕洛淡然一笑,毫不犹豫的允诺。
等他收拾好物品,母子俩愉快上路,步出公司朝热闹的地区信步走去,享受难得悠闲的相聚时光。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上一片橙红艳紫,交织成如梦似幻的美景。
路品兰挽着儿子的手,心头十分骄傲安慰。
十五年的光阴转眼即过,当初苍白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长得高大迷人,然而,眉宇间的忧郁漠然却未曾消失,教她无比心疼与自责。
他们走了约莫五分钟的路程,便听见了喧嚣的声响。
“好像在办活动,好热闹。”路品兰暂且抛开低落的情绪,提振起精神。
“嗯。”滕洛轻声回应。
“一起过去看看。”路品兰循着音源的方向,邀他同行。
信义区影城附近的广场上,由台北市政府举办的“舞动青春嘉年华会”安排了不少艺文团体的精采表演。
一方面推广各项艺文活动、打响其知名度,另一方面也让经费较为不足的团体乘机募款,甚至可能因此获得知名企业的资金赞助。
唯有在经费充足的情况下,才能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为艺术付出,追求更高境界的技巧,这是所有表演者的梦想。
便场另一头,则是某位红遍全亚洲的当红天后正在进行签唱会。
她的舞台布置得十分浪漫华丽,吸引众多年轻男女,和带领时尚、引领風騒的超级偶像一同劲歌热舞,尖叫声分贝惊人。
反观艺文表演区,舞台上表演者挥汗如雨地卖力演出,却面临台上人数比台下观众还多的窘境,即便如此,若不是有高度热忱和一颗执着的心,恐怕很难支撑太久,便被现实打败。
也足以见得一般人跟随流行不落伍,却严重缺乏艺术文化素养的趋势。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际仅剩一抹余晖,天色转为深深浅浅的渐层蓝,华灯初上,伴着习习晚风,教人感到身心舒畅。
大概唯独艺文表演区舞台上的舞者,心中无限凄凉
身为尊荣金融集团总裁夫人,路品兰选择关心乏人问津的艺文表演,驻足观赏台上名不见经传的舞蹈团体所呈现的现代舞。
滕洛自然也陪伴在侧,同样专心欣赏。
忽然,他瞥见一张女性脸庞闪过眼前纵使女舞者因为表演的缘故而浓装艳裹,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她。
温梦娣。
她从咖啡店店员化身为现代舞舞者,身分上的转变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更增添他的困惑。
也许她们不是同一个人,是他看错了。
“洛,那个绑马尾的女舞者身段真美,表情也很好,你觉得呢?”路品兰总是积极的找话题与他互动。
滕洛没有多言,仅是若有似无的颔首,表示认同。
表演告一段落,舞者们在舞台中央集合,向寥寥无几的观众鞠躬致谢。
“大家好,我们是成立两年的舞蹈剧团‘活梦之境’,虽然面临经费严重不足的困境,还是非常非常努力的想维持住这个梦想园地。在舞动的过程中,我们深深感受到生命的韧性和愉悦,也希望将这份理念传达给大家,哪怕只是感动一个人、鼓舞一个人,带给任何一个人继续坚持不放弃的力量,我们就会竭尽所能的跳下去,直到跳不动为止。”
被推出来负责发言的温梦娣,在没有麦克风支持的情况下,使劲全力以最大的音量娓娓道出“活梦之境”舞剧团成立的精神。
“下个月五号我们有一场全新舞码,希望大家可以多给我们实质上的鼓励与支持,谢谢。”语毕,她再度弯腰,对台下行九十度鞠躬礼,全然地真情流露。
她的感情诚挚,舞蹈及表情颇具穿透力,感染了温柔善感的路品兰,觉得她的舞蹈与肢体动作确实散发出一股强韧与活力。
那是热爱生命的人才会拥有的光采,教人动容,相较之下,儿子滕洛那双淡定无波的黑眸,常常读不到情绪并且缺乏热度。
望着儿子沉郁的好看侧颜,路品兰的心头微微揪紧。“洛,我有资助这个舞蹈剧团的念头,你有什么看法?”她一向在乎他的感受,藉由询问的过程得知他的想法,多了解他,才能感觉自己多贴近他的心一些。
“只要妈觉得值得就行了。”滕洛嘴角带笑,给了可有可无的回答。他自认为没有资格左右母亲,他没有这样的权利。
在滕家,他只要服从即可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抽掉滕洛这个名字,他将一无所有,比滕家佣人还不如。
明知道会是这样一如往常的制式答案,路品兰仍难掩失望,母子俩稍稍陷入沉默。
之后,舞者下台发传单,大力宣扬所属的舞剧团,希望能被更多人认识,有观众捧场的表演才有商机。
滕洛和母亲分别都接获设计阳春的传单,毫无质感的纸张看得出是在极度克难的情况下印制出来,彰显出该舞剧团资金短缺的残酷现实。
舞台上,以打击乐器为主的团体登场演出,悠扬悦耳的音符引来了比刚才还多的人潮,场子有逐渐热闹的趋势。
滕洛见母亲陶醉在音乐里,尚未有离开的意思,也耐着性子陪在她身旁。不过他的视线不在台上,比夜色还深的黑眸不动声色的留意四周,淡漠的神情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
打击乐器的演奏结束,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下,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的灯火辉煌,将这城市妆点得缤纷璀璨。
七彩的灯光灿烂、人们的笑语喧哗,还有响彻云霄的乐声,流露出周末狂欢的气息,蛊惑着人心蠢蠢欲动。
滕洛黯下眼瞳,心里的空洞和周遭热闹欢乐的气氛形成强烈对比,而他早已习惯这样的落差。
路品兰终于决定往下个目的地移动。“洛,如果你有其它事可以先走没关系,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欧巴桑身上。”看着双双对对的情侣从眼前走过,她突然有所感慨。
他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期,应该和三五好友开心的相聚笑闹,或是带着女友度过浪漫疯狂的夜晚,而不是陪伴着年过半百的母亲
“我没其它的事,况且,妈也不是欧巴桑,你看起来还是一样青春美丽。”滕洛踩着轻缓的脚步配合母亲的步伐,如此稀松平常的姿态,他做来却优雅无比,夺人目光。
在他心目中,母亲好比女神一般,永远温柔的庇佑着他,外表也保养得宜,并未随着年纪增长而老化,反而淬炼出如珍珠般温润的高雅丰采。
路品兰笑了笑,勾住他的手臂,缩短他刻意保持的距离。
他能无怨言的陪伴在侧,身为母亲当然很高兴,也很欣慰,可是,她偶尔又贪心的渴望他能像其它男孩子一样,跟他们的母亲唱反调、顶嘴,为了捍卫自己的想法与坚持而掀起一场家庭战争。
然而,这孩子进了滕家后,有好一段时间都不曾开口说话,多亏丈夫几个情同手足的好友们的孩子不屈不挠的接近他,突破他厚重的心防。某天,他不预期的出声喊她一声“妈妈”当下,她惊喜得无以复加,紧紧地抱住他,不禁喜极而泣。
回想起初遇他的点点滴滴,路品兰心海翻腾,将他的手挽得更牢,深怕他下一秒会离她远去,再也触摸不到。
届时,她会如何地伤心难过?
“饿了吗?我们去吃晚餐,日本料理好不好?”路品兰抬头问他。
滕洛没有异议,也不可能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