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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怪,这天不是世界末日,但路小冉的心情大概跟世界末日降临了差不多。更别提她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无意间吓跑好几组客人。
杨泽担忧则已,表面却得充作无事。因为和路小冉相处几个礼拜下来,他大致了解这小妮子的脾性就像只死硬蚌壳,平日可能连杂沙都懒得吐上一吐,然而一旦炭火急煎,等她闷得受不了就会自动“剥”一声
“烦死了!”路小冉猛然站起,扯了书包就走。
咦?怎么回事?才七点半,小妮子要回家了吗?顾不得其他,杨泽连忙跟上,却只见路小冉不过横越马路坐在对面百货公司前的花台发呆,看来一时半刻不致落跑的样子。
他放心把摊位收妥才缓缓踱到她跟前。
斑大影子几乎遮断她所有的光。
路小冉没啥反应,事实上,她的视线根本多过他。仿佛思索什么天大难题似地,拧眉抿唇挤眼皱鼻,一张小脸扭曲着几乎可以挤出苦汁来。
“咳,咳,”杨泽决定添点油醋,好让蹦开的蚌肉多些内容。“在烦什么?要不要说出来讨论看看?说不定两个臭皮匠就能胜过诸葛亮哦!”路小冉动了动,焦距拉回些许。不过依然没睬他,视线穿过地板。
矣还好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开学复习考时她拿了个全校第一名,也是为了周会得上台领奖的事情郁郁许久。那这次哩,大概比小妮子所谓“上台当小丑”更大条了吧?瞧她不仅闷不哼声,一双大眼眨呀眨地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在学校受委屈了吗?
杨泽不自觉就坐到路小冉旁边,理所当然让出一肩一膀,禁不住温柔满环,不由得便体贴安慰。“发生什么事了?来,小冉说给阿泽听。”
又是良久,小脸终于悄悄仰起,小口小齿张合几下、小舌慢卷,杨泽勉强在车阵轰隆间辨出几声咕哝。
她说的是“你有没有看过灰姑娘?”
啊?杨泽一时无法反应。
路小冉补充。“cinderella啊,那个让王子用玻璃鞋找人的蠢故事有没有”
他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下个月我们学校有个英文话剧比赛,英文老师说她有现成的录影带和剧本,要我们班演出迪士尼版本的‘仙履奇缘’,然后她为了强调这是全班参与很重要的活动,硬是要把里面的主题曲和台词当成一次大考成绩”
敝不得,这礼拜净听她唱什么“梦你的心许下的愿”、“你的美梦即将成真”诸如此类的,杨泽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看过这部卡通,除了灰姑娘、王子、后母、坏姊姊、仙女、南瓜迪士尼的版本还让故事里多了群带灰姑娘排忧解闷的麻雀、老鼠、狗狗和老马。
“然后,你考坏了吗?”杨泽插嘴,脑袋里想的还是她闷闷不乐的事。
“不是,”路小冉难得焦躁“你听我说完嘛!”
“好好好,你说你说一他不知不觉露了个宠溺微笑,配合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明星脸,多么赏心悦目摄人心弦的一幅画面呐!
刹那间路小冉确实呆了呆,但没愣多久就想起那件教人气愤难平的事。
“啊,反正就是英文老师说话不算话啦,她明明说角色是按考试成绩的高低优先选择,结果却还是硬逼人家去演‘王子’,讨厌啦,早知道我就考烂一点,演颗大南瓜都比演那个白痴男人好。”小妮子激动地手舞足蹈,杨泽从未见过脸上出现这么多可爱表情的路小冉,几乎看傻。
“那,你本来最想演什么角色?”他很好奇。
“老鼠吸,”理所当然说“而且我要演戏份最少的那只,只有场大合唱就解决了!”
杨泽失笑,但教路小冉凶光一瞠便乖乖收敛,只额角青筋隐约窜动,想是正努力隐忍。
她没发现,犹是老大不爽。“真的很可恶嘛!亏人家还偷偷练了那么久,我好喜欢好喜欢那首歌,连舞蹈动作都想好了!”
“乖,别难过了,可能是老师觉得你比较合适演王于啊,也有可能是老师发现其他人演那个角色比你好”杨泽本来是该好好说几句安慰话的,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又唱又跳的路小冉。说实话,平常就喜欢哼哼唱唱的她歌喉还真不错,更期待小小圆圆的她会做出什么可爱动作
果然气头上的路小冉受不住激,学着迪土尼卡通里用鼻音发声的老鼠腔调,当街就表演起来
仙杜蕊拉仙杜蕊拉(左三圈右三圈)
从早到晚仙杜蕊拉(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生火煮饭洗碗拖地还有扫地及购物(抖抖手来抖抖脚)
她们总教她满屋子跑(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直到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深呼吸)
她们依然大发牢騒嚷嚷喊着(叉腰扭臀)
别让她闹着仙杜蕊拉(瞪眼比中指)(注三)
哇哈哈哈哈杨泽脸上夸张的线条已经无法用“窃笑”两字形容,根本就像打翻泡泡般大笑、狂笑、猛笑、痴笑、抱着肚子哎哟疼了还忙不迭用力“起哮。”
“真的那么糟吗?”小妮子没看出仍在抢救呼吸的杨泽限中一抹惊艳绝倒的嘉许意味,犹自哀怨莫名。
“唉,亏她鼓起好大勇气才敢学人家男生公开比中指,因为那群老鼠多半是公的,在为仙杜蕊拉打抱不平的时候出现这种动作应该很正常吧?
只是呜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别、别灰心嘛,咳咳演王子也不错呀咳”努力压抑间,杨泽呛了不少口水,但还是真心希望路小冉能振作起来,哦,老天,连演只配角中的配角老鼠都那么精彩了,他真的很期待她担任主角的模样。
可惜人家小妮子不这么想。
“我、我不要!”她惊叫。“拜托!那王子是二十六岁还娶不到老婆的孤僻老男人耶!长得清洒帅气、家里又是开皇宫的有什么用,反正就是没人肯嫁他才要举办相亲舞会”
“二十六岁、还没结婚的‘老’男人很可耻吗?”杨泽咬牙切齿,下意识就往自个儿身上联想,更怀疑起自己身体是否出了问题,怎么今天好几次都觉得太阳穴里有东西要爆出来似地。
“阿泽你好奇怪幄,那么激动干嘛?”路小冉狐疑看他“古代人不都习惯早婚的吗?二十六岁应该不算小了吧哎,总之王子那角色不清不楚的,我不会演啦!”
“不会演也得演啊,你要怎么去跟老师争?”不知为何,明白路小冉并非嫌他“老”的这点认知让杨泽豁然,心情大好,他冷静指出症结,并且提出建议。“要不然我来帮你排戏吧,说不定不是王子不清不楚,只是童话里过于偏重公主那边,忽略了王子的内心世界。”
“是灰姑娘,”她纠正,却也没有反对意思。
“对,仙杜蕊拉,”杨泽拉起路小冉的手,转身便往马路对面走去。
“现、现在就要开始了吗?”她微讶。
“对啊,反正摊子都收了,”他笑,顺手帮她整理被风吹乱的细软短发:“虽然时间不多,但我们练一点是一点,你说好不好?”他记得她说过因为家远班次少,倘若赶不上九点四十五分的那班车就会惊动相依为命的老父在家门口守候。
“嗯。”明白杨泽话里的体贴,路小冉心虚着乖顺答应。
任他牵着来到新公园音乐台前,两人先大致共同研读了剧本。
王子这角色虽然名为男主角,但却只有四场短幕要出现即将归国的王子、舞会中与灰姑娘相遇的王子、找到玻璃鞋主人的王子、婚礼上的王子。
“看,这要怎么演嘛”路小冉念着剧本“人物介绍”中对王子的评注:“英俊、神武、忧郁之浪漫骑士,对爱情抱有崇高理想,以为婚姻无论年龄、贫富、身分地位与美丑,必须在两心悦纳的前提下,经过长久相处之默契培养,并经历重重阻难后方可成证,故曾多次拒绝国王为其安排的政治联姻,最后被迫长年漂泊在外,甚少归家省亲”
“为什么不能演?”杨泽挑眉,语气里显然不表赞同。事实上,他简直心有戚戚极了,如遇知音!
“你想想,灰姑娘可是一个天天做苦工,长期营养不良的人耶,所以,尽管仙女帮灰姑娘变出一套美丽的礼服,但她无论皮肤或气色应该都是很糟很糟、丑得不得了地,怎么可能第一眼就让王子爱上了呢?”路小冉试图申论。“当然,你也可以说仙女也把灰姑娘的外表变漂亮了,但是,这样贪图美色的王子就跟故事的设定根本不符了嘛!”
“嗯,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我们试着换成王子的角度来讲故事好吗?”杨泽起身,轻柔抽去路小冉手上剧本。
她顺势仰头不期然便撞进漫天黯魅。
冷月清斜,人间却不只难堪经受的冰。
王子的故事坚持不用“从前从前”开头。
但那的确是一件已然过去的事。
地点嘛当然就是灰姑娘家世居的童话国度。有皇宫城堡,以及散落在城镇里的富家豪宅。
王子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仙杜蕊拉”这个女孩,没办法嘛,王国不大,又神佛多、平静安和地什么事都没有,人们无聊之余只有竞赛、茶聚或者宴会好办,王子就是在那时候认识了仙杜蕊拉的父亲,他是王国里著名的科技发明人,很受大家敬重,当然,醉心新事物的王子尤其如此,他说服保守的国王资助仙杜蕊拉的父亲,因此也偶然见过仙杜蕊拉几面。
不过当时,他们彼此都没有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她和平常人一般只知道他是王子,他也仅仅以平常的社交礼仪对她。
后来,王子田为一桩失败的政治联姻和国王闹得很不愉快,渐渐地.他出现在王国里的时间变少了,甚至长年在外,对于家乡的事情只能偶然听闻。
所以,他才刚刚听说仙杜蕊拉父亲再婚的时后,仙杜蕊拉其实已经变成无依无靠的灰姑娘了,仿佛从天堂掉到地狱般,屈辱而卑微地,用着自己的方法守护起亲爱父亲一手创建的事业与家园
然后故事就直接回到王子终于遇见灰姑娘的舞会上罗
和其他饮宴没哈两样,依然是王子以“尽孝”为考量而隐忍接受的应酬。时间不早,整晚穿梭在不同的、据说仰慕他许久的、已经深刻了解他的名媛淑女们间强作谈笑王子觉得自己极限到了,他需要力量,渴望宁静
这时候,迟到的灰姑娘出现了,说实话她并不挺美,过于华丽的打扮只格外称出那长年积累的瘦弱疾惫,她甚至连自己的绾髻教狂风吹乱了都浑然未觉,怯怯地,像一只失牯的小鸟般缓步走来。
然而,若非左右人引介,王子几乎认不出她就是以前那娇美可亲、纯真动人的仙杜蕊拉,他太惊愕了,有好多好多事情想一探究竟。
于是他带着她旋出舞池,然后一起躲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互诉别后。
灰姑娘比王子想像中的健谈,但绝非聒噪,她告诉他自己如何跟共同继承家产的后母与姊姊们斡旋,如何偷偷继续父亲未完成的研究,如何在繁重劳累的生活里得到小小快乐,如何每天都让自己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靶动是满满的无以复加,王子情不自禁便握住灰姑娘的手。
他觉得自己得到坚初刚强的力量。他爱上了她
“这样你还认为王子没什么吗?”
“”路小冉先摇头,跟着迟疑颔首,她的表情充满困惑,脑袋上方只差没像漫画人物般浮出烟雾状的大小问号。
杨泽笑了。
毕竟太小,他原本就不预期小妮子能完全听懂王子的故事。
所以他只是揉揉她显然是为了王子造型新剪的短发,小男生似的,贴着路小冉细致的头颅更显娇弱。这样的个子都能演“王子?”他很怀疑那个演灰姑娘的女孩是不是该从小学就没长过!“剪这么短,舍得吗?”不忍路小冉竭力苦思的模样,他换了轻松话题。
“舍得啊!”小妮子果然两三下便移去心神,略显兴奋。“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剪成这样了,只是我爸不肯,这次刚好拿老师当借口,这才剪成了。”
“啊”他有些讶异这种赫本式的短发在女孩间也算普遍啊,为何不许?
“我爸觉得它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不成体统真不像话!”这句应该是学自老人家怨声斥喝时的台词,杨泽再度捧着肚子笑了。
认识路小冉后他脸上笑纹不知累积多少,杨泽有时真不知道该谢她或者怪她。仿佛他的螺丝经常处于松脱状态,稍不慎就连人带神经地整个飞弹开来。
“啊啊同,我该走了!”路小冉想起看表,有些着急“谢罗,星期天见!”才摆手,她一溜地便消失在灯火阑珊间。
杨泽今天不知第几度噗嗤笑开。
还“王子”哩,根本就是提早开溜的“仙杜蕊拉”一个!
他捡起路小冉不小心掉落的手巾,望向远方的眼更形深遂。
思绪渐进
漾荡无限温柔。
大好周六,杨泽很无奈地发现,他被路小冉制约了。
奇惨无比的卖量不说,连他自己算了,大爷今晚灰熊郁卒,没心用赚钱。
懒散收拾,直到一双西装笔挺的长脚在摊前止定。
“先生抱歉,收摊了幄!”他抬也没抬,继续忙碌。
“就是看你收摊才敢上门打搅呐,‘木’老板。”女声来自身侧,听来有些熟悉!
“解桐!”杨泽失态惊叫,往后弹跳刚好撞上绕步而来的殷宽。
他微笑,八风不动。“好久不见了,阿泽。”
完了完了,杨泽忍不住头皮发麻,殷宽笑了,他居然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殷老大笑了“你、你们怎么来了?”他只有胆往解桐那边间,顺便用眼神求救。
“当然是专程来找你的罗!”解桐勾住他手膏,正好和殷宽一人一边“我想吃鸡蛋糕、油饭、车轮饼、碳烤香菇和波霸奶茶木老板请客吗?”
哼,哼哼,总之是会无好会,杨泽扛起家当,倒是豁然开朗。
“可以呀,不过,我昨天刚交完房租,现在只请得起麦当劳的饮料。”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好哇,‘人家’要喝小美女平常喝的那种!”解桐故意,眨眼,再眨眼。
这下连久别客套都不必了
“说吧,既然你们已经观察我这么久,总不会只想陪我坐速食店吧?”杨泽开门见山,一边吃着他今日晚餐。
“这样就够了吗?”解桐没理他,指着盘里食物,不掩惊讶。
“是啊,习惯了。”一个简单汉堡,一杯黑咖啡,没有小冉笑语相陪,他忽然觉得什么都难吃起来。
干脆放弃剩下的半边汉堡,他等着,随便哪一个人切人正题都好。
“阿泽,冠仪怀孕了!”终于,殷宽说。
杨泽脑海间倏地闪过几道身影一一婚宴前刻,新娘休息室,何冠仪与她招认过的前男友纠缠着,热烈激狂,销魂地,薄纱尽褪
“幄,是吗?”他没碰过她,冷漠地理直气壮。
只,杨泽这会儿已经不晓得他该吐露多少。
殷宽与解桐,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宝宝已经三个月大,再过一阵子就再也遮不住了,可是,冠仪她不肯答应宝宝爸爸的求婚”解桐接着解释,残忍地,一贯温婉。
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他这个“落跑新郎”又和整椿事件有何关系!杨泽轻啜已然冷凉的咖啡,剑眉拧蹙。
“阿泽,请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几个月下来冠仪真的忙坏了,宝宝虚弱不说,母体也岌岌可危,这礼拜她明明已经在路上昏倒四次,却还是坚持到公司主持大局,只因为这个合作企划案是你和她的最后联系,”解桐继续叙说,恳切地,却是苛求:“她说,在没得到你的宽谅前没资格幸福”
好苦谁来帮他添些糖奶?他的胃在揪痛,阵阵抽心。
但,杨泽仅能这样虚伪说话。“我?没搞错吧?我曾拥有原谅她的资格吗?”
想了半年也该懂了,自始至终,她都还是恋着那个人吧?何冠仪最在乎的,那个占据了她的心、却歹命没祖产来稳住她家业的人。
“公平点,阿泽,”殷宽再度开口,冷静中少见严厉“你不知道的,冠仪曾经为你拿掉了她第一个孩子。”
他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仿若深陷迷雾。
朦胧间,他隐约看见过往何冠仪解释自己已非处子时的歉疚,以及每每力图承受他深层欲望时的战栗不禁
“你该相信的,你们之间,冠仪真心努力过。”解桐的声音凌空而来。“只是,感情不像其他,毕竟无法强求。”
杨泽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湿湿热热洒了一手一脸。
曾经,他压抑着,为了尊重冠仪的羞怯与矜持。他得意自诩,以为自己确然找到理智成熟的爱情。
结果,终归还是这句
靶情不像其他,毕竟,无法强求。
他茫然了,也是枉然。
“就当帮个老朋友,好吗?”解桐为他心酸,但依然得说。
最后是殷宽,临走停步,无限沉重。“你不信冠仪,至少信我!她的情况真的很糟,如果不是什么都试过了,我们不会来逼你。”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小冉曾随性漫想又不怎么追究答案的问题:“矣,阿泽那灰姑娘为什么又会喜欢王子哩?”
现在真相大白
她不爱他,只是需要。
路小冉不懂爱情。
男与女,夫与妻,充其量她只知道两个例子。一对是她父母,另一对是副官爷爷和他分隔四十年才又相见的妻子。
当年傅观赴美见了老妻和素未谋面的儿孙后,曾经带了一家老小回来探望,但那时她还太小呵,正气着傅观说走就走说来便来讨厌死了,所以只嚷嚷了你走你走小冉跟你切八段啦就碰碰关门不理他
谁知,副官爷爷这一走,就真的没再回来。
在美国,傅观有个完整幸福三代同堂的家。
是路靖平赶他走的,在路小冉的母亲过世后,老将军也渐渐遣散了身边人,傅观是最后一个,和老将军一家做了四十年的家人,他不忍。
可是,当年才新婚却便分别的初恋情人终于辗转托人找到他,傅观犹豫了,他老早把台湾当家,太平洋彼岸地却有他血脉连的亲人。
致路小姐小冉:先翁傅观于月前在睡梦间溘然长逝,后人捡拾遗物发现路将
军夫妇与小冉小姐的相薄一本,并有手书致二十岁的小冉小姐信札一封,近予并同寄附。
颂祈
大安
孝子傅钧谨笔
“他妈的,你又给俺呆在那里做啥!”路靖平拄杖顿敲,她回了神。“瞧你一出门就精神散漫,还不赶紧去给对方写回信!”
“幄,好”她快跑,深伯父亲又拿这借口明天不让她补习。
蹭蹭上楼,她在楼梯转角刚好看见路过平正缓缓翻起相本,手有些抖,轻轻触碰,难得温柔表情。
那时代人的记忆和感情大概是她永远也无法明白的吧!即使,那是她父亲,也是从小到大唯一没有离开过她的人。
灰姑娘究竟为什么爱上王子?
这问题在路小冉脑袋里翻来复去转了整晚,星期日一大早,她就向父亲编了个借口提前来到补习街。
犹是晨光,巷弄里小摊几处,大部分都是卖吃食的。
小鼻轻皱,她奚笑自己莽撞,只顾着找阿泽要答案,却忘了他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守在这里的唉唉她在路边机车上坐定,撑着下颌想心事
反正都是英文老师害的啦!昨天没事又挑她发音太标准,嫌说王子台词过少没压榨到她,硬是让她和演仙社蕊拉的英文小老师角色对调,这下可好,不但她倒霉惹恼了英文小老师以及几个嫌她“很嚣张哦”的太妹同学甲乙丙,原先和阿泽一起为了演王子做的种种准备也都白费了
包重要的是一一她不知道该怎样演灰姑娘了啦!
呜呜呜,她好倒霉、好可怜哦阿泽怎么这么晚还没来嘛!
路小冉走进巷弄里小贩们用来收藏工具桌椅的角落,决定先帮杨泽把地盘占好;斑驳的水泥墙上有几根钉来挂杂务的钩子,其中一只正挂了个杨泽摊位上卖的束口棉袋。
想也不想就取了下来,里面有罐橘子汽水,还有杨泽给她的纸条
抱歉小冉:我临时有事得去探望个朋友,害你白跑一趟,明天再补偿你!
阿泽
阿泽也才刚走不久吧?易开罐还残有水珠。早知道就先过来看看了,唉期待落空,路小冉不免失望,却仍笑意甜暖。
阿泽的朋友也是摆地摊的吗?她想。
“小冉!”才刚走出小巷,就听见两个异口同声的熟悉声音。
“嗨,程方洁。嗨,朱柏恺。”她明明翻起白眼,却得噙笑旋身。
“你怎么会在这里?”朱柏恺的脸上写满惊喜。
“下年要补习,先来补习班读书。”知道朱柏恺近来和父亲交情不恶,路小冉把说给路靖平的那套全数唬弄给他听。
“这么巧,我也是。”他兴奋着。
“别忘了‘我们’还要先去肯德基开会,”程方洁提醒他,努力压抑心底不爽的情绪:“k书是下午的事。”
“那小冉一块去,”尽管被指出事实,朱柏恺仍不放弃。“我们好久没聊聊了,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是好”过了几月挖东墙补西墙的哄骗日子,路小冉连故作乖巧都学会了:“可是你们不可以告诉我爸幄,不然我会被叨死。”
“嗯。”一个答得不甘不愿;一个心花怒放。
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程方洁和路小冉一个三楼一个五楼同时怀疑朱柏恺是否身体有问题。前者怀疑他的膀胱容量,后者则是每隔十几分钟就看见他喘气咻咻、面色发青地踉跄而来
“矣,小冉”这是他第七次以没打搅吧?”作为开场地坐在对面,用餐时间快到,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前几天,我好像看见你跟一个地摊大叔走在一起”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路小冉垂眼算计,假装专注在数学习题上,她知道朱伯恺会这么开口就是不甚确定,所以也不怎么紧张,只是嘻嘻,朱柏恺叫阿泽大叔耶!呵。
“嘿,是吗”眼见路小冉脸上没有任何心虚表情,朱柏恺搔首赫道:“不过,你真的变好多哦!”因为借还笔记的关系,他们每个礼拜会有一次见面,虽然每回都来去匆匆难得聊上什么,但看在他痴心爱恋的眼光里,路小冉给人越来越明亮娇美的感觉是不争事实。
那样子差点让朱柏恺以为路小冉瞒着大家偷交男友了,吃睡不安了好几天。
“没有吧,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她将刚抄完的笔记还给他,有点好奇自己在别人眼中到底变成什么样子?
朱柏恺惊喜交集,以为这是路小冉终于愿意与他攀谈的暗示,话匣一开,压根儿忘记两层楼底下还有人正等他尿遁完开会。
被爱情困住的人往往不脱疯子、傻子、瞎子还有聋子
所以便在朱柏他滔滔不绝、不知所云,说得口沫横飞欲罢不能之际,路小冉也心不在焉悄悄转开。
嗯,明天一定得问问阿泽我是什么样子
这日,依然晴天大好,蓝空舒暖。
明天,明天日月如梭,第二十个明天。
时节由春人夏。周六。天气晴时多云偶阵雨。
杨泽才走下大亚百货前的天桥,高楼底侧的地形风吹得他长发漫散,勾卷着,一束一束攻击他胡渣蹒复的脸。路小冉则选在这英文话剧比赛兼校庆运动会的日子,趁着校内外乱烘烘地门禁大开、谁也不会注意谁的当口
演完戏的她匆匆卸妆,衣服还来不及换就背着书包直奔车站。
就心境而言,杨泽刚从一团混乱中挣扎出来。路小冉正要陷入。
然后,场景切换
action
“阿泽!”路小冉心神俱震地呼喊,随即哑口无言
因为他真的好好在那儿!在她本来不该出现的星期六!而她这些日子以来像个疯子般东找西忙,想尽办法替自己解释他失踪原因的傻瓜行径究竟为啥!
“小冉!”
马路对面的杨泽闻声跑来,穿越人群、超过车阵,停也不停地,直直站在她面前,四目交接时他吓了好大一跳,疲惫而沙哑的嗓音轻喘问着:“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大手捧起小脸,最是温柔、再真实也不过的触感。
“走开!不要你管!”又惊又愉,路小冉负气甩开,眼泪却不争气地一直掉、一直一直掉。她该跑的,远远、远远路走就没事了,可双脚像生了根,如何用力也只能背他而站,身躯激颤,路小冉哭得好不伤心。
这该是她三岁后第一次哭吧!
第一次为了家人以外的人哭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杨泽又急又说,声大气大劲力更大,伸手抓她两臂,硬生生将路小冉整个拉转回来。
不期乍见的喜悦教无边惶惑霎时冲散,他扳紧,专注一致望进她,不想她有分毫相瞒。
“你、你可恶!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好久没这么生气,路小冉紧握双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了,但又没胆真正对人下手,只能狠狠地,狠狠咬住下唇,死命低头不看他。
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滴,纷纷落在初夏热燥的红砖道上。
“我哪里可恶?我做了什么?你总要说明白我才能解释啊?这样闷不吭声地算什么?”杨泽身形蹲低,半跪着,视线与她齐平;眼看路小冉就要把自己弄伤了,这让他莫名烦焦。
天,经过三个星期的身心煎熬,他不希望再有人出事了!
然而路小冉却猛然一僵。
圆瞠杏眼推开他,残恨洒将数落他。“解释?你不需要解释啊!反正你是大人、你是老板嘛!不希望我来你可以直说呀,为什么要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又出现,还故意选在人家本来不能来的礼拜六”
“小冉,我”听明白是误会一场,杨泽想说话,但又教路小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给生生截断。
“呜人家每天都在这里等,还打电话到批货叔叔那里问鸡蛋糕婆婆说你可能换地方了,所以我就到处找有时候我会好怕新闻里的那些面目全非的无名男尸是你,或者你早就一个人在家里病得死扭扭了呜,早知道你这么过分就不要替你担心了呜,人家要跟你绝交切八段啦!吟”沙尘人眼,她边哭边揉,红通了一双大眼依然嚎啕不止。
“小冉你”杨泽初闻莞尔,细听却只能感动,缓缓靠近,试图阻止路小冉蹂躏眼睛的举措。“你想太多了,这几个礼拜我人在中部,才刚回台北来呢。”
方才他还不知为何刚下车就有股到这儿来的冲动,现在懂了。
“你骗人,我不要信,你明明说只是拜访朋友隔天就”路小冉落泪不止,气呼呼,双手捂耳,将头摇得像只波浪鼓。
“我是说真的!”杨泽抢下路小冉的手,让她捧住自己扎人的颊。“后来我又去了南投的医院,我妈得了乳癌,最近动了切除手术,很依赖人照顾她”
“你说的朋友,是指你母亲?”镇静了些,她凝泪探问,两颗来不及收煞的水珠徐徐下落,滑过她明显削尖的白脸庞。
他不想瞒她,在她自然而然就为他担心这么多后。“不,我原本去探望的是我的呃未婚妻”视线下意识微仰,这样才容易把话明说。
必于杨泽与殷宽解桐情同手足的交情,关于何冠仪与殷宽老板与下属的关系,关于他与何冠仪之间再没有意义、无所谓谁是谁非的爱恨情仇,他愈说愈失笑,因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这般淡然,就像阿公给小孙女讲古从前从前诸如此类
路小冉听着,看着,不由得联想起阿泽告诉她的灰姑娘故事。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在体内扩散,从心而身,自眼而鼻,吞了柠檬似地酸涩到胃底。
她又想哭了,她觉得阿泽好可怜。
“然后我在那里碰到一个认识我妈的人,她告诉我我妈生病的消息”叙述问,杨泽陷入了这几个礼拜生活的回忆,没注意身边人的异样,他拉着她边走边说:“我妈是个很娇生惯养的爱美女人,个性相当跋扈,其实她一直爱着我爸的,所以才会在我爸第一次再婚后也闪电结婚又离婚,第二次再婚后割腕,第三次再婚后赌气出家,这几个礼拜她一直反反复复地要我找我爸或不要找我爸来,再不然就是像个疯子似地哭闹挣扎,说自己变丑了,以后再没有男人会喜欢她”这是杨泽第一次主动对人吐露他的家庭,有别于公关形象与新闻炒作,充满了挫折、角力,最最惨痛而无奈的真实版本。
周末午后,补习街上人潮汹涌,好几次路小冉被推挤着,贴近杨泽衣袖就闻到一股淡的消毒藥水味。
她的手被包揉在他的掌间,轻易便能感觉他的情绪;他激动时会微微施力,难过时会冰凉发汗,她甚至在他忘情松开时主动牵挽,十指交缠,十五岁的她全心全意随他起落,为他烦忧
因为他没说谎,他把她当重要的人认真对待,他在解释,他害怕她误会离开;以前不是没有人这样对路小冉好过,但,这是她第一次为着这般认知心安感动。
她也很想对他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还真是爱哭耶。”恍惚回神,杨泽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干净面纸在他手上等着。
路小冉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侯走到新公园来了,就在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小径旁,那时她一个人躲着唱歌的凉椅上。
“来,把眼泪擦擦。”杨泽很自然地就帮她搽鼻涕,还故意在路小冉俏挺的鼻梁上轻捏两下。
她笑了。嘟嘴,眨眼,清媚如春花。
“不气了吧?”抑下心弦震动,杨泽避开些问,他是个正常的成熟男人,知道那般突地激切代表什么。
“以后不这样就不气了,”然而路小冉却汪地靠近,小手颤抖着抓紧他衣袖,关怀溢于言表。“矣,我是说真的哦,下次再这样我呓
话语未落,她整个人陷入一副伟岸胸膛。
“小冉可不可以借我抱一下?”杨泽的声音落在耳边,有些走调。
被了,他冷够了,正渴望些许温暖。
“嗯。”没怪阿泽先斩后奏,她大方将余泪抹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