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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绵病榻近半个月才起身的唐谦君完全变了个人。
但说他变,也不尽然。最适当的说法应该是他回到从前、最初的那个不谈情爱、心不怀愁郁的唐谦君。
自从呕血昏厥而醒转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绝口不再提及无言或无名的任何一个字,就算唐母或他人无意间提及,他也总是恍若未闻般的一笑置之。
身体复原之后的唐谦君,全神贯注于府衙政事,专心于治理地方事务,历经两年下来,唐青天的美名已经在百里内的乡里之间不陉而走。
他细心体察百姓生活,办案务求公正廉明,不偏颇,不忮不求,除深得老百姓的赞赏之外,他的待人谦和沉稳、泱泱大度,更成为方圆百里内乡绅显贵心目中最理想的乘龙快婿。
但就如同从前以往,他回绝了所有登门说亲的媒人,也婉拒了所有亲自出马的达官贵胄。
对外是拿儿子当藉口,公然以鳏夫自居,暂无续弦之意;而应付娘亲的理由则是唐家血脉已有,别要求太多。
表面上唐谦君看起来是云淡风轻、心无所碍,但实际上唐母看得出来对情、对爱,他早已伤骨髓、心如死灰,再也不敢触及。
唉!她那看似不再愁郁满怀、谈笑悠然自若的儿子,那笑,是一点点也进不了眼底,那愁,却每在寂然独处时悄悄进入他眼底,她这个当娘的又怎会看不出来!
喏,就像此刻
唐母抱着孙子忏无踏入中厅,便见到一个人坐在椅上、望着门外敛眉凝思的唐谦君,那眼底的愁郁啊全跑出来见人了!
她轻轻放下孙子,悄悄指示着小孙子去吵吵他的爹爹。
“爹爹抱”忏无小小的身子左右摇摆的攀住爹爹的腿,打断了他爹爹悄然怀愁的思绪。
“忏无,今天乖不乖?有没有给奶奶添麻烦啊?”稚声稚语的儿子有令,唐谦君不敢不从,他抱起儿子,放在腿上,宠溺的笑着。
小忏无笑逐颜开的拍拍自己脑袋“忏无乖,奶奶说欢欢乖,爹爹才会笑笑!”
“爹爹在笑了啊!”深怕儿子没看清楚,唐谦君勾起唇角深深笑着。
忏无嘟起嘴,很用力的摇摇头,一双小手攀上唐谦君的眼角,使力往上一拉!“爹爹眼睛没有笑笑”
唐谦君微怔,偏头睨了下娘亲。
忏无口中这新词,肯定又是娘教的!
早在另一旁坐下的唐母,则故做若无其事的喝着茶,脸上写着:不关我的事。
不关娘亲大人的事,那就有鬼了!唐谦君摇头浅笑。
“欢欢帮爹爹找娘,爹爹的眼睛就会笑笑!”忏五天真的童语僵了唐谦君脸上的浅笑。
唐谦君闭了闭眼,将儿子放下,回头淡然的望着娘亲
“娘,别教忏无说那些无意义的话。”这回再不发表点意见,下回不知道娘又要教忏无说些什么了。
“请教唐大人,什么话才是有意义的话?”唐母瞪儿子一眼“哪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就能说话全有意义?难道你三岁时,就会谈政论事了啊?”也不想想自己是谁带大的,竟然敢纠正她!
他三岁时是不会谈政论事,但也已经会背默唐诗了。唐谦君淡撇着嘴角,端起身旁的茶水啜饮一口,依照惯例的微微皱了皱眉头。
唉,都两年了,还喝不惯家仆沏的茶?唐母摇摇头。
“爹爹,忏无会念诗唷!”小忏无不甘被冷落,又扯扯爹爹的袍摆。
唐谦君扬眉一笑“真的?忏无会念什么诗?”不满三岁就会念诗?颇有乃父之风!
忏无认真的偏头默背了起来:“初识浪花无言意,身非身,空蹉跎;奈君多情,为奴挚情浓”
“住口!”听得脸色大变的唐谦君陡然一惊,吓呆了小忏无。
看到儿子睁眼欲泣的泫然,唐谦君才惊觉自己的失控,连忙敛起凝色,抱起儿子温和的笑哄着:“忏无,爹不是在骂你,但那首不是诗,以后别再念了,改天爹爹教你默背唐诗三百首。”
“忏无以后不念!”忏无惧容稍敛,很用力的点头。
唐谦君淡淡笑了笑,抚抚儿子的小脑袋
“这才乖。爹让奶娘带你去街上买冰糖葫芦吃好不好?”
“好!”一听见冰糖葫芦,忏无什么惊吓都忘了,兴高彩烈的嚷着:“忏无要吃冰糖葫芦!”
待奶娘前来将忏无带出中厅后,唐谦君才轻叹一声,淡然的挑眉回望娘亲。
“别看我,那不是我教的!”唐母先发制人的撇清。
“嗯?”他再度端起茶杯,斜睨着娘,眼中明显的不信。
“那是忏无记性好,前些日子晚上跑到花园,听到你这个当爹的念了一次就记住了,他跑回来念给我听时,娘也吓了一跳。”还会独喃无言的留词,要说他真能忘情绝爱?只怕是欺人也欺己吧!
唐谦君哑然无语。
经过良久,他低低的叹息一声,忽问着娘:“娘,你想不想进京里去住?”
“进京?为什么这么问?”唐母纳闷的看着儿子。
“当年皇上钦点我为状元时,原意是想留我在宫里任职,但我当时因未先与娘商量过,所以才向皇上要求在家乡任职三年,如今三年之期即将届满,宫里有传来消息,说是皇上有意召我回京不知娘意下如何?”
唐母凝眉望着儿子半晌。
“你认为呢?”他会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唐谦君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被儿子坐皱了的袍摆,走向门边看着门外沉吟了一会。
“我想换个环境也好。”
“是吗?”唐母轻叹一声“谦儿,你自己决定,只要你不会后悔,娘没什么意见。”说完,唐母便往内室走去。
后悔?唐谦君淡笑了下,他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此地,又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清晨,天刚明亮未过一个时辰,衙门前就传入一阵惊逃诏地的击鼓声。
正在用早饭的唐谦君无奈的摇头叹息。
唐母翻了翻眼
“这么大清早就有人来击鼓告状?可别又是昨个夜里谁家的狗儿咬了谁家的猫!”看来儿子还是进京里发展的好,老在这小地方处理这些畜牲们的纷争,很难有多大的出息。
唐谦君浅浅笑着
“娘,您慢用,我去看看。”
不待唐谦君穿过中院,府衙里的何捕头便一脸惊慌、口中大嚷的跑了过来
“大人唐大人!”
“何捕头,堂外是何人击鼓?为何你慌张成这模样?”看着何捕头那惊骇的神情,唐谦君凝眉不解的问。
“大大人出出人命了!”何捕头惊吓得断续说着。
“出人命!”唐谦君亦是惊愕。
他在这个纯朴的小地方住了多年,又当了近三年的地方官,从没见过有任何命案发生,大小畜牲的命案倒是不少。
如今,他卸任在即,竟传出了命案!
“快,准备升堂!”唐谦君匆匆对何捕头说着,随即回身去更衣换袍。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坐上公室后,何捕头便领着一名身穿青衣、手提个濡湿布包、步履轻盈、却仪态优雅的年轻女子走入公堂上。
一见到那女子的步行姿态,唐谦君猛怔了下。
那体态、那步履好像无言!
不,不会是她!他闭闭眼,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震慑,才能再次抬眸面对堂下女子。
此时那女子已缓缓跪于堂中,轻轻抬脸与唐谦君相对而望。
那女子头一抬,旋即引起了几声低微的吸气声
来自站在唐谦君身边的周师爷,也来自堂下几名见着那女子容颜的衙役。
而唐谦君本人,亦是微愕。
好一张芙蓉玉面、绝色娇颜!
那柳月般的弯眉,映衬着一双黑白分明、水漾灵转,却又显露着傲然刚毅的明眸
唐谦君亦浅抽了口气。
那双眸中的水色漾动和淡覆怀愁,勾动了他潜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令他不愿再回顾的记忆。
轻垂下眼,无力再正视那勾动他心弦的神似双眸,却无法不揣测眼前这女子的身分,和眼底的轻愁所为何来。
“堂下女子何人?击鼓所为何事?”唐谦君淡然问着。
那女子朱唇轻启,下疾不徐的回答:“回大人的话,小女子姓水名舞妍,因犯下杀人罪行,特来击鼓投案。”
嗄!那声音无名!
唐谦君猛抬眼,震惊的直睇着堂下那自称为水舞妍的女子,却无法从她脸上、眼底看出丝毫的异样情愫。
她不是无名?只是声音相似?
他微微低吁口气,分不清此刻的心境是释然来得多,抑或是失望来得大。
但她,一个体态纤细的弱质女流,自称犯下杀人罪行?唐谦君抿唇思索。
“姑娘,你别开玩笑了,就凭你,杀得了人吗?”周师爷代唐谦君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水舞妍轻扯嘴角,将手中濡湿的布包往前一推,瞬时,地面上顺着那布包移动的痕迹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这就是证据,请大人过目。”
“那里面是什么?”唐谦君凝眉问着,心里却隐然有数。
“小女子亲手斩下的项上人头一颗。”水舞妍平静的说着,但眼底却闪动着大仇终报的痛快。
“呈上来。”唐谦君淡淡说着。
周师爷将水舞妍所称的人头布包提置到案上,将布包打开,里头果然是一颗鲜血淋淋、犹带满脸难以置信而死不瞑目的狰狞头颅。
当下几个当差不久、未曾看过死人头颅的衙役,在看到那颗死状恐怖的头颅之后,都禁不住的惊呼出声。
相较之下,同样初次见此情景的唐谦君,就镇定得让人认为他不知看过千百次了!
他扬手将布包重新覆上头颅,低低叹着又问:“死者何人?与姑娘有何仇怨?为何姑娘要痛下如此杀手?”一个姑娘家胆敢杀人之后又砍下死者头颅,这水舞妍若不是胆识过人,就是杀人成习。
但若是杀人成习者,又怎会自动投案?
水舞妍忿愤道:“此人是西域十二霸之一,在江湖上无恶不作的仇狂剑,他在五年前一夜之间杀了小女子全家上下四十余口,所以小女子才会取其首级以慰亲人在天之灵!”
江湖仇恨!这女子也是江湖中人?
唐谦君心头又是一动。
“姑娘,照说此人有能耐在一夜之间杀掉四十余人,怎么可能会为你所杀?”
周师爷还是不相信眼前这个柔美的小女子能杀得了人。
包何况江湖恩怨这种事通常都由江湖人私了,从来也没哪个江湖案件闹上过公堂,更别提自动投案了。
水舞妍望向唐谦君翩然一笑
“大人可是不信?”
“确难相信。”唐谦君淡然笑着。
水舞妍环视着堂上一会,最后将视线停在唐谦君案头,一柄长约三尺的镇尺之上,她对着唐谦君扬唇
“借大人镇尺一用!”
话未毕,她随即俐落的一个翻身,在所有人都未及有任何反应之前,便已取饼镇尺,跃下堂中风掣雷驰的舞动了两圈。
苞着在衙役回神欲阻止之前,已然停住身形,又翩然跪回原地。
“大胆”何捕头的粗喝在看见衙役手中堂杖纷纷折断落地之后,像是喉头梗了颗鸡蛋似的,瞪眼久久说不出话来。
当然,水舞妍无预警的来这么一招,确是震吓了公堂上的所有人。
然而其中最为震惊的,莫过于脸上最沉稳冷静,心头却惊慑到几欲晕眩的唐谦君。
这招式他见过!
两年多前的那个冬,迎风盛绽的梅花林里,那个旋花成流的梅花仙子无言!
虽然他不懂武,但记忆过人的他,确定那是无言曾舞过的招式!
水舞妍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直过了好半晌才能回神的衙役们,忽然个个如临大敌般的拔刀抽剑,一古脑儿的将水舞妍给团团围住。
“退下。”唐谦君勉强镇定心神,轻轻斥退衙役。
“可是大人”
“水姑娘若有意伤人,你们加起来也绝不会是她的对手。”唐谦君平静的指出这个事实。
他知道她不会伤人,她的来意只有一个,那就是寻死。
若非有意寻死,身怀绝顶武功的她又何需前来素不管江湖恩怨的官衙投案?
蓄意杀人者死,这条罪例再无知的人都会懂的,而她可能会不懂吗?
所以,唐谦君可以确信,眼前这个教他震惊到心绪大乱的女子已全无求生之意。
“为什么?”他凝眸望着她,沉重的问。
为什么想寻死?为什么偏寻上他这个小衙门?
为什么她使的剑法和无言相同?为什么他会在她身上同时看见无言和无名的身影!
水舞妍定眸与他对望半晌,跟着缓缓启唇:“生已无牵绊,死亦又何妨?”
唐谦君双眉紧蹙,低声淡问:“真已无牵无绊?”
水舞妍微怔了下,跟着毅然摇头。
“孑然此身,何来牵绊?”
唐谦君霍然起身,低喝了声:“退堂!”跟着甩袖退出公堂。
“大大人?”周师爷急匆匆的跟了上来,对唐谦君异样的举止深感讶然。
大人怎么就这样退堂了?那仍跪在堂上、来投案的女子又该拿她怎么办?
“唐大人,那女子”
“叫她回去,官府不过问江湖事!”唐谦君沉声说完,头也不回的往内院里去。
她叫水舞妍。一个陌生的名字、陌生的女子。
不会是无言,更不可能是无名!
唐谦君在书房里为那纷乱难解的纠缠思绪,烦躁的来回踱步不停。
也许她有无言的样子、有无名的影子,但那只是巧合,一个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的巧合!
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无言和无名两个女人折磨得还不够?在他就快要能够平复心中伤痛的时刻,老天爷竟又摆了个揉合她们两人声影的水舞妍到他面前!
老天爷存的究竟是什么心!
“唐大人”周师爷站在书房门口低低唤了声。
唐谦君淡瞥他一眼,跟着叹了口气:“周师爷,又有什么事?”
“那水姑娘她不肯走。”
又是她!他就不能不为那些女人心烦吗?
他不甚耐烦的挥挥手“叫衙役们赶她出去,别再拿那女人的事情来问我!”
“可是她”
唐谦君抬眸睨着周师爷。
罢说过的话,难道还需要他再重复一次吗?周师爷向来不是那么不灵光的人啊!
“唉,大人,在下不得不说,水姑娘她将自己关入牢里去了!”
“什么!”唐谦君愕愣了下。
“你不会让人将她拉出来?”
周师爷讪然笑着:“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水姑娘的功夫了得,别说我们衙里没人有那个本事将她拉出来,连想碰她一根寒毛都碰不上呢!”
这倒也是。
唐谦君沉吟了半晌,跟着把心一横
“罢了,她爱待就待着吧!别理她,到时候她自然会走。”
“可是”
“好了,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他已经够烦的了,实在不想再凭添心绪的紊乱。
但周师爷一离开,他又马上后悔了。
此刻的他实不该一个人独处,那所谓的静一静,只会让他脑中不断重现那些他极欲忘却的回忆和身影。
而那些因压抑思绪而变得模糊的身影,竟又悄悄的融合为一,变成一个清晰的容颜一个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容颜水舞妍!
他脑中不断重现水舞妍在公堂上舞出的那式剑招,虽然迅速短暂,但他可以十分肯定,那是无言曾舞过的招式。
水舞妍和无言水舞妍、水无言?他愕然大震!
可能吗!她们的面貌并不相同
不,不不是相同的,除却无言颊上的伤疤,那水舞妍和无言的身影不就是契合的重叠为一!
睹君愁,泪暗流,水舞君怀,终是错错错!
早知恁地难驻留,妍有悔,恨难休!
蓦然想起无言留下的词句里的最后两句。
“水舞君怀妍有悔?水舞妍!”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那般,他连连退了好几步。
真是她!
原来她始终未以真面目相见!
她以无言的身分出现时,脸上那几可乱真的恶疤,就是武林人士所使用的易容术?而今日所见的水舞妍,才是她真正的容颜!
那么,无名!
唐谦君踉踉跄跄的抚着紧窒到几难呼吸的胸口,跌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上,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
“爹爹爹”此时忏无推开书房的门,小心翼翼的端着一杯热茶,笑颜无邪的双手捧到他面前。
唐谦君接过忏无递来的热茶放到一旁,抱起儿子细细的凝睇着。
“爹?”忏无头一偏,一双俊秀的小眉挤在一块,十分不满意的伸手抚上唐谦君纠结的眉心“爹爹笑笑!”
笑?唐谦君唇角一弯,露出的却是抹苦涩到难以言喻的苦笑。
儿子眉目之间所隐现的神似,让他无法不去想,更无法不承认
无言是她、无名也是她,而她真正的名字是水、舞、妍!
笑?是,他几乎忍不住想狂笑!笑自己在两个女人之间矛盾挣扎了三年多的情苦纠结,竟是如此多余!
从头到尾,能教他情生意动、揪心扯肺的女人就只有一个水舞妍!
而她呢?直至今日才肯以真面目相待,却犹作不相识!
生无牵绊、死又何妨?孑然此身,何来牵绊!
水舞妍啊水舞妍,枉我为你饱受三年情苦,而你竟对我们父子如此绝情寡义、毫无眷恋?
“爹爹不哭,忏无给你糖糖吃。”
直至儿子边说边将一颗桂花糖放入他口中,唐谦君才意识到自己揪扯难平的心痛,已化为两行泪滚落眼眶,也滴入儿子小小的掌心。
“忏无”他沉痛的紧拥住贴心的儿子。
忏无这三年情苦所留下的唯一结果,他是该恨她,还是该谢她?
水舞妍请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