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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还是在那边,熟悉的地方
迟归的那一晚,杰生根本也没回家,不知道醉倒在哪里?
天亮后,在管理员异样的眼光中借了备份钥匙,我回到家中,花了很久的时间洗澡。
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身上很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搓到发红的皮肤让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看起来更加沭目惊心。
我被自己的身体吓了一跳,不敢再看,只好躲进棉被里,颤抖着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好几天,我才鼓起勇气回到那家酒馆。
那天发了狂奔跑回家,根本没有记路。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凭藉印象,不确定地摸索着,终于在第十二次走错路后误打误撞,一头撞进了一条小街。那扇雾玻璃门就在眼前,蓝色弦月失去了光,现在是下午三点钟。
我在外头犹豫了好久,勇气随着额上的汗一点一滴地蒸发。
棒着雾玻璃,根本看不见里头的情况。酒馆外也没有任何告示牌标明营业时间,不知道这个时候里头有些什么人。或者根本没人,而我却在外头穷紧张?
趁着勇气还没消失殆尽,我伸手推门
门锁着?
再推一次,玻璃门缓缓动了,刚刚大概没使够劲。
一道午后阳光跟着我从推开的小门缝中成锐角形照射进去,在石地板上泼出一道光,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眼睛还无法适应店中的黑暗。
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不明物体从我分开站立的双腿间飞窜而过“啊”我惊骇地尖叫出声-
“别怕,只是只猫。”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那毛茸茸的生物在我腿间窜来窜去,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声音的主人拉下我抱在头上的双手,僵硬地拍抚着我,同时又转身娇叱:“咪宝!安份点。”
惊吓过后,我睁开眼睛,这时瞳孔已经较能适应黑暗了。但酒馆内还是很暗,一双闪着金绿色光辉的猫眼石嵌在黑幕中。
只是只猫。
我终于能够消化这句话。同时为自己的易受惊吓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清脆的声音属于一个大约矮我一个头的短发少女,没开灯的情况下,我只能隐约看出她肤色的雪白。
几乎也是同时,我才意识到,酒馆里还有其他人。
这时有人去开了灯,灯光乍现,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地眯了一下。
白肤少女吐吐舌“啊,见光死。”她抱起那只吓了我一大跳的长毛猫,两张脸,一人一猫,恍惚间看起来竟然十分神似,像极了北欧森林里的妖精。
“嗨,它是咪宝,它很温驯,你不用怕。”
我傻傻地点点头。
少女又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在开派对,一起玩吧。”
她拉着尚在怔愣中的我往角落围着一群人的桌子走去。嵌在墙壁里的壁炉里没有火。
她那样顺理成章,仿佛我的出现极为寻常。她甚至没问我的名,没问我所为何来,只是邀我加入他们。
空气里飘着奇异的香味,我被蛊惑了。
灯光又被关掉,我被挤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围坐成一圈,互相撞着膝盖。
小圆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簇火苗似熄不熄、将灭不灭。小小灯芯拼命地吸着盘里的油,拼命地燃烧。
闪闪灭灭的火光在四周人的脸上映照出阴影。三女两男,咪宝坐在少女膝上。
“现在,”一个沙哑的女声说:“把你们的手交叠起来放在火苗上。”
还来不及反应,我的双手便夹在一堆手掌心里,变成夹心馅。
“靠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感觉到火苗的热,却又不至于烫得无法忍受,找到那个点,然后就停在那里。
“慢慢再慢,是了,就是那里,现在集中精神,感觉你的意识飘浮起来。”
也许是那沙哑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气氛太过诡异,我觉得我好像闯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中,在那里,有一片彩色的烟雾。我的意识随着空气里的不知名香味放松了,而后又恍惚起来。
直觉告诉我,那烟雾后躲藏着某种美好的东西等着我去发现,于是我走进那片美丽的烟雾中。
我愈走愈远,愈进愈深。
雾气渐渐变得稀!爆一池银白色的湖水出现在一座森林深处;月光洒满大地,那里空气稀!爆却令人感觉无比宁静。
一切都很对,唯一不对的是没有人烟?
“里面在搞什么鬼!”
一个如洪钟的声音突然介入,打破了宁静。
紧接着灯光被打开,每个人都几乎张不开眼睛,甚至有几个人还失神失神。
意识,仿佛被硬生生地抽离身体,还连连震荡了好几层。
“啊,见光死。”那抱猫少女哀号一声。
两个男孩中的一个跳起来时差点撞倒了油灯,兵荒马乱。
在明亮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孔都印进了我圆睁的眼中
那引导着仪式、声音沙哑的女人穿着一袭神秘的黑纱和一条波西米亚裙,如拉丁人般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眼尾画着两条上扬的眼线,一张唇搽着艳红唇膏,既神秘又妩媚。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嗯,勉强臆测,二十五到四十之间。
而那抱猫少女一双杏仁眼则活似嵌在雪地上的黑玉。我没看过那么无瑕的肌肤,她五官细致,不施粉即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
另外一名女孩年长些,二十左右,外型偏中性,一条又长又直的马尾高高束在脑后,身材修长。
两个男孩之中差点撞倒油灯的那个有着一脸好笑容。剪了一头时尚的日本男星发型,略长,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估计不到二十岁。
另外一个男孩则应该有二十三、四岁,短发,染成金棕色,右耳上戴着一只金环,卷起衣袖的手腕上晶晶亮亮,赫然是一只劳力士表。
四个年轻男女都穿着黑衬衫黑长裤,腰间系着一条有口袋的黑围裙。
那虎牙男孩没好气地道:“杰克,你吓人啊!”吓!听到这名字,我僵得不敢转过身,头垂得好低好低。
杰克嗅了嗅:“瑟琳娜,你这是什么香?怎么味道这么怪?”
黑纱女人勾起唇。
马尾女孩抢着解释:“我们在玩催眠游戏啦。”
猫少女说:“瑟琳娜正在用她的精神力引导我们进入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哦。”
催眠?难道刚刚我看到的那景象是我自己的内心世界?
“哦,是吗?那你们有谁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啦?”杰克环抱起胸。
“我、我看到了。”虎牙男孩举手承认。
大伙一致转向他。
他神秘地说:“我看到了一只虎斑猫。”
所有人又不约而同地瞥向被抱在手臂上的咪宝。它身上的纹路正是咖啡色的虎斑。
“切。”很严重的嘘声。
虎牙男孩急着澄清道:“不是啦,不是看到咪宝,是看到咪宝打破了一整篮的杯子。”
“切。”其他人又嘘他。“原来你这么不想洗杯子。作梦!”
虎牙男孩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就是咩,所以那一定是我内心世界的显影喽!谁都嘛知道我想跟杰克学几手啊,光教我洗杯子是浪费人才。”
瑟琳娜呵呵笑出声。“傻瓜,只有傻瓜才信我那一套。”
傻瓜?仿佛被泼了盆冷水,我头发冷。
杰克哼笑一声。“听见了吧,晚上杯子摔破一个,就罚你再乡洗一个礼拜。”
大伙大笑出声。
后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被取笑的男孩叫作一民。抱猫的少女是朵夏,而朵夏那只虎斑猫咪宝是一只挪威森林猫。马尾巴女孩叫小季。戴劳力上的男孩一个单名,叫维。正确的年龄则分别是23、16、5、21、18。多一个数字?不,咪宝五岁。
瑟琳娜是占卜师,年龄成谜。再加上一个杰克,他们全是无意间逗留在这座伤心酒馆的忧伤魂魄,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一、二、三、四、五”杰克点起了人头。“一、二、三、四、五、六?怪哉,难怪我从刚刚就觉得多了一个人,那个谁谁谁,从哪混进来的?”
我闷不作声。直到身边的人推了我一下。
“朋友,介绍一下自己吧。”
左边推我一下,右边又撞过来一记,一下子我被就推挤出来。
我只得抬起头面对前几晚才见过我的杰克。
谁知我才一抬头,杰克就像见鬼了似的抖着手指:“你、你你”大家纳闷。“她什么她?”
我也纳闷得很,不明白为何杰克见到我会是这种反应。我只不过意外地来过这里一次,而这一次来也是为了拿回我上回遗落在这里的东西。
杰克胀红的脸突然又惨白一片,像是一口气喘不过来又突然喘过来。“她、她她”再次哽住。“她苏西!”
“苏西!”所有人都跟着惊喊一声,圆睁着眼瞪着我看,好像我是什么外星来客。
被看得头皮发麻,心慌慌,意乱乱,心脏不规律跳动。
下意识地,我缓缓地往后退。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后退,不料手肘碰倒了一只瓶子,那一瞬间,我瞪大着眼看着玻璃瓶以慢动作跌出桌缘,瓶里的水洒了出来。
匡当!
我肩膀为之一缩,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拔腿往外跑。
“阻止她!”不知是谁大吼。“别让她走。”
好几只手追了过来,勾到我的后背。
我吓得心脏病要发作,只管着拼命逃向门口。
门、门、门
快,伸手拉住门把,用力拉
厚玻璃门无预警地被推开来。
碰地一声,我已经一头撞上,整个人往后仰倒。
在失去意识前,我仿佛看见穆特兰那张奇特的睑带着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
不知道是谁把我抬到一张长椅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见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我看。
“你是苏西?”一个人问。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你好,苏西,我叫史一民。”
一民握了握我的手,满意地离开后,另一个就凑上来又问一次:“苏西是你?”
如此再三反覆确认,好似他们虽然没见过我,却认识我,这情况令我十分迷惑。
头顶上一张张嘴巴吸走了所有的新鲜空气,就在我濒临窒息的时候,总算有个污心人来清场了。
穆特兰来到我面前,蹲下身好让我不必仰头看他。
“好些没有?”他换掉敷在我额头上的冰袋。
如果我是一只鸟,经过刚刚那一撞,我早已脑死了。
“很冰。”我推开他换上来的冰块。
他略迟疑,然后放下手中的冰,从一个小鞭子里挖出白色的膏葯,轻轻敷在我肿起来的额头上。
我抗拒地转着头想痹篇碰触,却没成功。
额上,带着热的掌心混着沁凉的葯,缓缓地揉,葯力一点一滴地在发酵。
“痛吗?”
“不嘶痛。”
他又放轻了一点力道。
我被他的温柔吓住了,全身僵得不敢动弹。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的手突然停顿下来,厚实的掌心覆住我的额:“那是,我的秘密。”
我愣了一愣,我并没有开口问他呀。
我有吗?
**
我发现,近来,我有一点不大对劲。
以前我很大胆的。现在却处处表现得像受惊小鹿,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我紧张的吃睡不安。
那一晚,杰生对我很温柔,情绪非常稳定,身上也难得没有酒味。手上的油彩刷洗得干干净净,身上飘着淡淡的松节油香。
他躺在我身边,跟我谈他的理想。
我的思绪跟着他叙述的声音飘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我想起那个时候的日子里有多么美好。我们有太多梦想,实现的虽然不多,生活却很快乐、
惬意蔓延,直到他像往常那样温柔地碰触我,我却反射性地弹开手臂。
我们都愣住了。
杰生睑上写着被拒的痛苦,我则因为感受到他的感觉加上我自己的感觉,双重痛苦令我几乎喘不过气。
那时我才警觉到我有多么无法忍受我们之间巨大的压力。
身体上的伤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内心的伤口却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够抚平。
我环着手臂抱住自己,挣扎许久才抬起头,忧伤地看着我心爱的这个男人。
婚姻走到这个地步,我甚至连他温和的碰触都反应过度。
于是我知道,也许我可以一再地原谅他,但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我怕我是再无法承受了。
我不知道下一刻杰生会不会又暴力相向?他带给我的失望远多过希望,恐惧已经淹漫过那些曾经存在的美好。
我怕有一天我终究会面临绝望,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我们分居好不好?”
杰生以一种我很陌生的眼神瞪着我。“你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
我想、我想啊。我多想再信任这个男人一次啊。
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杰生吗?
我是多么地不确定啊。漫长的沉默里,有好几回我想点头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杰生突然用力地搂住我。“苏西,不要离开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以前这个臂弯曾经给与的承诺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换来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还能那么坚定地拥抱他吗?
白色的墙壁是空洞的。我望进那片无垠空洞里。“我们先分居一阵子,再继续下去只会波此伤书,也许我们都该冷静一下,也许”
“拜托你,苏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正是在给我们两个人一个机会啊。如果不这么做,最后一定会绝望的。
双手捧住杰生的脸颊,我困难地说:“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这是正确的决定。
杰生不敢置信地推开我,脸上表情复杂。“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
我咬着唇,掀开棉被。“我去画室睡。”
“不必。”杰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该是睡画室的那个人。”
“阿生!”
回应我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仿佛关上的不只是卧房的门,还有他的心门。
我彻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简单行李。
由于没打算与杰生分开太久,所以行李袋里只放了几件常穿的换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趁这个机会冷静冷静。常年不得意的沮丧几乎要击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也许春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天一亮,我准备了早餐后便离开这个住了三年多的家。杰生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无声无息。
我留了两万块现金给他,手边剩余的钱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没关系,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首先要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间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个月租金。
离开时,身边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套画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杰生,他表现的很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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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分居后,我发现我会担心杰生没好好照顾自己,也关心他的近况。
与他分隔出距离,我比较能够试着继续爱他。
重新适应一个人独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当不适合离群索居的生活。
斑处不胜寒。我也缺乏艺术家特立独行的怪脾性。
我喜欢看人,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欢身处在人群里,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身边行人来来去去,没有人回头多看我一眼,我却觉得十分安全。彼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如此需要安全感。
杰生的暴力相向剥夺了我需要的安全感,不离开,我是无法活下去的。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痊愈的时候,我回家看他,希望他也已经有办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果我回到家,我们可以不再互相伤害。
那一晚,我刚忙完,买了晚餐回家,打算好好跟他谈一谈。
那是我离开后第一次踏进家里,屋内混乱的情况像是经历过世界大战。我在房间里找不到他,又到画室去找。
画室的门开着,里头没人,我走了进去。
那幅我未完成的画还在画架上,用防尘布盖着。
地板上到处是一块块被撕裂的画布,有一些油墨没干全,不小心踏在上面会拈在鞋底。
我撕开几块黏在鞋底的布。
然后,我看到杰生的画。
那幅画就那么怵目惊心地展示在那里。
画面交错着黑洞般的黑、鲜血似的红、刺目的黄,以及像是呕吐物的绿。
一幅抽象油画,没有光,只有深深的、无尽的黑暗和许多混乱的情绪连画者自己也无法控制,所以它失控了,彻彻底底地失控!
画里的情绪像发狂的野兽一般惊骇了我,一个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骤然出现在画室门口。
我回过头,望进杰生那陷入疯狂境界的眼神,心痛和恐惧再度侵袭我,比任何一回都要来的剧烈。
懊退后,还是向前?
懊逃,还是紧紧抱住他?
不用选择,我已经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我那么爱你”他悲伤地望着我。
那是暴力前的前奏。
下意识地,我退后一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从画室里逃了出来,却来不及开门,背后的男人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的头撞向墙壁。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仿佛要把他一生的不如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杰生疯了。
而我在流血。
我的眼角泌出泪,同时惊愕地察觉到我正在失去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当意识愈来愈模糊时,屋门被撞开。
下一瞬间,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男人被用力扯开,我听到一阵扭打和肉体撞击的声音。
有人来了。
我勉强想爬起来,腹部却疼痛如绞。
黑暗中,杰生被一拳打飞出去,来的那个人也挨了一脚。
无论那是谁,那种拳头在人肉上撞击的声音令我想要呕吐。
“住手”我呻吟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倒地了,我不确定那是谁。但我需要帮助。
我正在失去些什么
不不不不,我无声地嘶喊着,徒劳地想要阻止、要留住。
无论那是谁,我猛然睁开肿胀的双眼,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你别说话。”粗重的声音不稳地安抚着我。“我送你去医院。”
看来倒地的人是杰生。“他”
“别管他。”
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了,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