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决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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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振道技术学院附设进修专校,坐落于内湖工业园区近邻,正待起飞的繁华过渡期所换来的,是一条条宽敞的柏油大道及一栋栋林立的建筑不过空屋的比例居多。正因为还没达到繁华饱和的程度,所以振道校区外数十公里拥有市区嘈杂中难求的幽静。

    振道技术学院包含了二技、日夜二专及五专,是所规模颇大的私立学校,也是众考生口耳相传的“当铺”顾名思义

    操行过低,当!

    品德劣等,当!

    成绩难看,当!

    不上进,当!

    不受教,当!

    振道是出了名的严厉私立学校,不仅对学生的课业把关严格,更注意品行操守,其重视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不过,上了专科的学生在行为及思想上已经有独立的见解及模式,不像小学生一样要人处处关心、时时注意。这年龄的孩子,不吃那套尊师重道的古老观念,他们要的是地位平等、亦师亦友的新新相处态度,他们可以和老师打屁聊天兼贱嘴互损,就是不爱老师一副高高在上,说起话来正经到让人反胃的态度。这种俨然小大人的行事作风,倒是让振道的师长们落个轻松,因为以朋友态度来对待学生的确是比以老师态度来对待学生要容易许多,不仅学生乐于亲近,上起课来也活泼自在。

    “这里,就是我新执教鞭的地方。”

    杜小月感动莫名地伫立在校门前的马路对面,等待着红绿灯转换灯号,只要跨过了斑马线,她就成为振道技院的新进教职员工了!

    她毅然决然离开与雪娟共事的学校,只是不想让自己继续面对三年的丑陋回忆,更为了保护雪娟无知的幸福,她决心将过去断得干干净净。

    带着好心情,她凝望着振道广阔的校区、耸立的大楼

    老实说,这个红灯也太久了吧?

    好些个身着便服的年轻学子从她身旁跑过,无视交通号志的禁止。

    “喂,同学!太危险了”杜小月出于兼出声地想拦住擅闯红灯的学生,奈何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仅在眨眼瞬间便闪身到了校门。

    今天正逢星期四,振道一星期一次的“便服日”所有学生可以将衣柜里最闪亮最高档的衣服穿到校园里来,将白衣黑裤的老式制眼给抛诸脑后,所以杜小月从下了公车便瞧见一大群衣着鲜艳亮丽的小孔雀们摇摇摆摆地踏入校门,而星期四的迟到人数也是平常的三倍,只因为学生得在家里认真地挑选懊穿哪件衣服,配哪件裤子,还有手环、鞋子有些女学生甚至还浓装艳裹,将年轻稚嫩的容貌硬是提升了十个年头,看起来比她这个二十六岁的女人还要成熟。

    站在这些小大人身边,她还真怕教人给误认为是振道的学生呢。

    杜小月的考量是有道理的。

    身高不及一五的她,搭配上一张小巧圆润的娃娃脸,即使身上穿着再老气的套装,仍只会让人觉得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子,何况她今天穿的是t恤加牛仔裤。

    一只大掌拍击在她右肩,她回头,看见一张陌生的阳光笑容。

    “小学妹,你确定要傻傻的继续等红灯吗?”男学生帅气地朝她扬眉。

    学妹?是在叫她吗?

    杜小月可不想欺骗莘莘学子,正要开口纠正那名男学生,却听到他继续说:“这个红绿灯变换灯号足足要九十秒,现在还剩二十五秒,而校门正在关闭。”手指指着对面,电动铁栅正寸寸缩减距离,朝门柱合闭。

    “咦!”杜小月惊叫,不仅是她,还有几个学生同样痴痴站在马路边,神色哀凄地望着校门合拢。

    “看来今天值星教官是‘关公’哩,时间一到就关门,半点也不通融。”望望表面,指针落在整数的同时,铁门也完全关起。

    “这是什么烂红绿灯呀!”有人迁怒。

    “我这个星期已经第四次迟到了又要被派去扫厕所了”有人哀号。

    有人拎起手帕拭泪。

    有人急得跳脚。

    有人一头雾水地左右环视着众学生的凄凉神色,那人正是杜小月。

    “小学妹,别怕,有学长在,我给你靠,包准你不用被关公记上一笔迟到。”

    “关公?”

    “总教官呀,别说你不知道这个绰号噢。”连振道的老校长都曾在朝会时不小心用这个绰号称呼总教官,引来全校师生倒抽了好几口凉气。“难道你是转学生吗?你是哪一科系的?”

    “国际贸易科。”

    男同学吹了声口哨“国贸出美女。”

    “不过我是老”师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她已被男同学一把揪住手臂。

    “绿灯了,快跟我来!”

    校门近在咫尺,但那名男同学却拐了个弯,将她带到校区另一边的窄巷。

    “学校哪个教官都好说话,就只有关公最麻烦,所以以后你要是想迟到,最好挑一天不是关公值星再迟到,不然你只要被他抓到过一次,到你毕业之前他都会记得你这号人物,标准的嫉恶如仇。”他发挥学长爱,教导小学妹混水摸鱼的小秘诀。

    男学生四下张望片刻,双手朝石墙一攀,猴子上树一般轻松越到墙顶。

    “你要翻墙进学校?”

    “废话!难不成还傻傻地任关公记警告一支噢。”男学生把手伸向她“哇,小学妹,你真的很娇小耶,我身体都压得这么低了,你恐怕还构不着我的手吧?你多高呀?”墙上的身子又向下探了几公分。

    “一五。”正确数字是一四九点三,不过被她使用“无条件进入法”取整数。

    “我比你高十五公分耶,很配吧。”虽然一百六十五公分对一个男孩来说并不算高,但他的骄傲仍写满年轻脸庞。“来,我拉你,上来。”

    “我想我不用麻烦你”老师迟到又不是什么大事,她犯不着委屈自己爬墙,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第三道声音打断。

    “二资二甲,周孟儒。”

    围墙的另外一边,传来了好沉的嗓音。那声音既不激昂也不了亮,像是一般说话的口吻,却让墙上的男学生重重一震,全身僵硬。

    “惨了,被抓到了”男学生捂脸低吟。

    “下来。”

    被指名道姓的男学生周孟儒搔搔短发,认命地跳到围墙所区隔的另一端“总教官,早,我先自首,我迟到外加翻墙。”

    杜小月只听到一墙之隔的校园内传来简单训话及周孟儒的道歉声。

    五分钟之后,沉嗓转移目标。

    “墙外的共犯,爬过来。”

    “总教官,墙外没有其他人啦!”那个笨学妹见苗头不对应该早溜了吧?

    “你是要自己爬过来还是要我过去抓人?”

    呃那道嗓音听起来好像很凶。

    “我、我不是学生。”她澄清。

    “爬过来!”嗓音只加重了一些些,却如同闷雷沉响。

    “小学妹,你还不快跑,趁教官看不到你的长相和班级,快跑!”周孟儒硬着头皮大喊,他算得上够义气了,不顾自己死活,先烦恼她能不能脱身。

    “区区一个迟到兼爬墙,犯不着畏罪潜逃,有胆跑就要有胆承担后果。”闷雷嗓所传达的讯息是无可比拟的胁迫。

    “我真的不是学生,我是振道新任国贸科老”

    “我不跟一个见不到面的人说话,爬过来。”闷雷嗓不容商量。

    杜小月扁扁嘴。真是秀才遇到兵那道闷雷嗓的主人简直固执到不可理喻。

    深吸口气,杜小月先后退数步,瞬间助跑,辅佐娇小身躯飞扑到墙面上,试了好些回,双掌才牢牢攀住墙沿。

    “嘿唷唉呀啧,嘿唷”

    即使看不见围墙另一端的情况,两人也大略能从这一连串音节中知道她的努力及挫败。

    “总教官,那个小学妹很矮耶,恐怕攀不到这么高的墙”

    杜小月听到周孟儒为她说情的声音,但等了许久,那一边仍只有沉默,毫无任何心软的言语。

    她一定要看看这道闷雷嗓的主人!

    她要看看振道技院到底有哪个这么不近人情的师长!

    一股突来的强烈傲气加上欲望,让她重燃斗志!

    这一回,杜小月卯足了劲,终于成功地让自己像只壁虎般挂在墙面,并且维持着不甚优雅的姿势悬吊在上头。

    唰的一声,垂墙绿叶中终于探出一颗脑袋瓜子,涨红的双颊及满脸大汗显示出她的努力。

    “小学妹,你好厉害!”周孟儒为她叫好。

    杜小月直到将右脚挂在墙上才用力吁出好几口气。接下来最大的难题是,再从高墙上跳下去

    “小学妹”周孟儒想上前帮助她。

    “让她自己来。”闷雷嗓又阻止了他的动作。

    自己来就自己来,这堵墙虽高,但还不至于高到会摔死人的地步。杜小月赌气一想,没多考虑便从墙上跳了下来。

    原本该是完美的落地,却在脚掌着地时踩着了枯黄落叶间暗藏的石块,让她重心失衡地撞上背后石墙。

    时间有片刻的静止。

    “好痛”杜小月可怜兮兮地揉搓着被撞疼的背部。

    “小学妹,你没事吧!”周孟儒扶起她,顺势在她耳边嘀咕:“第一次带你爬墙就被关公抓包,看来劳动服务是少不了了,没关系,我会跟你一起受罚的。”

    “关、关公”疼痛让杜小月的思绪还有些混沌,愣了足足半分钟,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那条笼罩在她身上,而又拖曳得好长好长的影子。

    那条交融着她的身影,几乎比她的影子还长上数倍她知道自己不高,但依身影与她的差距折算,那条黑影的正主儿少说也有一九。

    一九怎么她最近都遇到这种用身高压死人的巨人?不过这回遇到的巨人和那天晚上遇到的男人绝对是天差地别,光温柔体贴这一点就是学生口中的“关公”所欠教育的!

    抬头,落入她眼中的是一排闪闪发亮的扣子,以及找不出半点皱褶的墨绿衬衫。

    抬头四十五度,她看到一块镶在胸前的镀金名牌,上头写着

    总教官,应承关。

    仰头九十度,她看到一张严肃正直的刚强脸孔,微微垂睨着她,却带着高高在上及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是你!”杜小月惊叫,右手扬得好高好高,直指着他的鼻尖。

    应承关眸中闪过片刻诧异,但他隐藏得很好。

    周孟儒忙拦下那只落在应承关鼻前的纤臂“小学妹,你翻墙被捉到还这么嚣张”

    “不是,是他”

    “他是总教官,还不赶紧敬礼!”

    “但他是”

    “周孟儒,午休到教官室报到。”应承关打断两人的鸡同鸭讲“现在,进教室。”

    “那小学妹她”

    应承关只是觑了他一眼,周孟儒立即噤若寒蝉,贴近杜小月颊畔小小声地说:“小学妹,我是二资二甲的,有事情就到我们班上来找我,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护花英雄马上一溜烟消失在两人面前,他确信应承关不会太为难小学妹。

    “呃关先生,你好。”杜小月朝他深深一鞠躬。

    “我不姓关。”应承关微蹙起眉。上回她就是这样朝他敬完礼,转身就跑。

    “可是刚刚那个男同学叫你关公”

    “那是因为我的脸。”

    杜小月仔细打量他,给了他一个“噢,我明白了”的颔首。

    “那你”“应承关。”他报上名字,连带指着胸前名牌。

    “我叫杜小月。”两人的生疏,一点也不像有过一夜酒国情谊“我不是学生,请你相信我。”

    “但你的模样比学生更像学生。”眉清目秀的容颜不见半点化妆品的点缀,体型娇小可爱,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只是比较矮一点。”当然对他而言,她可能算是矮很多的那一种人。“我是振道新聘的国贸实务老师,请多指教。”她伸出友谊之手,白白软软的柔荑高举,搁在他胸前,不过这种高度对她而言已经几乎要将手掌举高过眉。

    “老师带着学生爬墙,罪加一等。”他故意漠视她善意的小手。

    “耶!你、你在开玩笑!”她随即大退数步,忘了放下的手还高高举在半空中。

    “我是在开玩笑没错。”

    “可、可是你的脸”太神了!那张脸上可瞧不出半分开玩笑的意味。直到看见他眼底浅浅的笑意,她才确信他此时的脸色不包含任何责备及严厉,忍不住垂下头咕哝道:“难怪大家要叫你‘关公’”那张没啥情绪起伏的脸庞与庙宇里肃然的神像还真有数分神似哩。

    杜小月反应迟钝地拍拍牛仔裤上的草屑,拾起地上的小包包。

    “你怎么知道有学生会从这里爬墙进来?”

    “当教官两年多的经验。”

    “喔。你要怎么处置爬墙的那个男同学?”

    “申诫一支、劳动服务一周。”

    看在周孟儒好歹也替她说过话的份上,杜小月一报还一报“不可以当作没这件事吗?”

    这是关说。依应承关以往的脾气,他会直接让那支申诫升级成为大过,劳动服务一周变成一年,但这一次,他只是淡淡回道:“不可以。”

    “可是本来大家都可以不用迟到的,是校门口的红绿灯真的太久了。”愣了愣,杜小月开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斜眼瞄他“该不会是你们故意把红绿灯调得这么久吧?”

    “不是。”

    “:那个红绿灯要九十秒耶。”杜小月不由得出声埋怨,她也是红绿灯下的受害者。“以后校门关起来的时间应该要延后九十秒才公平,你知道有学生为了赶上关门那一刻,直接闯红灯,这样不是更危险吗?迟到记申诫只是为了让学生学习自我约束,而非用来教他们不守交通规则。”

    “言之有理。”她的意见值得采纳。

    好,明天开始实施。

    两人离开围墙,开始往川堂移动。

    杜小月走得很慢,也发现应承关十分迁就她的脚步,知道她的步履跨得小,他便有意无意地等她走两、三步才迈开小小一步。

    “关呃,应教官,那、那天晚上真的很对不起,我想,我欠你一次很谨慎的道谢,有机会的话我可以请你吃一顿饭。对了,还有那天买啤酒的钱没给你”不用了?是指她不用向他道谢,还是不用请他吃饭,或者是买啤酒的钱不用给抑或三者皆不用?

    应承关看出她的困惑及被直言拒绝的小小挫折“我是说,啤酒的钱不用了,那天晚上我也喝了不少。”大概三口吧。他不喜欢喝酒精类的饮品,因为酒精会让他的脸涨出惊人的鲜红色,像个酗酒过量的酒鬼。“真要精打细算,说不定我得补差价给你。”

    她连忙摇手“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如果连酒钱都要这样算,那你那天晚上陪我的时薪不是也要全部付给你?而且夜间服务还要加成咧。”算来算去她都是欠债的那一方。

    “所以我说不用了。”

    “可是请吃饭表达我的谢意这是一定要的啦。”

    他轻颔首。感觉第二次见面的她变得活泼,笑容也多了那夜数倍,没有上妆却比那夜的精心打扮更加亮眼。

    是她已经走出感情受创的痛楚,还是在强颜欢笑?

    一抹暖阳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那张同样散发璀璨光芒的笑颜上,她仰着颈,冲着他漾出甜甜的善意。

    那笑靥,没有任何阴霾停驻,是晴天般的笑容。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应承关没头没脑一句话,换来杜小月的侧目打量。

    她望着他,又看看天空,只能附和道:“对呀,好天气。”呜,他们两个人已经没有话题到只能聊天气吗?

    “希望一直都是晴天。”他意指着她的好心情,因为她,适合晴天。

    杜小月疑惑加深“不行吧,该下雨还是要下雨呀,不然旱灾限水怎么办?”

    应承关只是沉沉低笑,在她望着晴朗云际时专注地凝觑她。

    湛蓝的天边,有一轮淡白色的月,不似夜幕衬托时的明亮,却也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拨云,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