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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时，我的女儿刚刚出生两个月。那一天，我跟在灵车的后面，依着高大、宽敞又充溢着死寂的灵车放声大哭。我对奶奶说：“您的外孙女出世了，可是你还没有睁眼看她一眼；我住进了新房，可是您还没有去看看；我已经长大独立，可是您还没有得到我的孝顺。奶奶，您为什么不等我？”幽幽的戏曲声从前面传来，一种宁静、一种安详慢慢地在我心里沉淀，我仿佛看到了奶奶慈详的微笑和额上美丽的皱纹。“奶奶，您不是喜欢听戏吗，您听，多好听啊，您听着它远行，我陪着您听。”我不停地念叨。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人前痛哭。
农历八月十四，女儿在全家人的期盼中顺利地降临人世，母亲照顾我一周后就撇下我回了家。从小就个性独立的我，除了对母亲的做法有些微的不解和隐隐的失落，也并没有十分地挽留。出了月子，按照惯例是要回娘家的，姑父早早地开车来接。我早早地做好了准备，想着奶奶见到我时高兴的样子，心像小鸟一样雀跃起来，只怪车子开得慢。车到半路，姑父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有件事大家一直瞒着你，你先有个心理准备，不要太难过。”我定定地看着姑夫，脑子里盘算着到底能有什么大事情，我想不出来。姑父故意慢条斯理地拖延着时间，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奶奶病了一个月了，可能现在认不出你来了。”一声霹雳在我耳边炸响，脑子里突然闪过母亲扔下我回家的身影。我怀抱着女儿一声不吭，一个月来，我都在兴高采烈地迎接女儿的到来，奶奶却病势沉重；我在欢笑，奶奶却在被疾病折磨。为什么我的心不能跟奶奶相通，为什么我不能感知到奶奶的痛，奶奶是那样地爱我，我也爱奶奶，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为什么我满眼泪水，拼命地不让啜泣出声，不让泪水淌下。我是一个从小就不愿在人前宣泄感情的人，可是我的心就像这车一样颠颠簸簸没了着落。
进到家里，屋里屋外到处是熟悉的面孔，却肃穆幽寂安静。我站在奶奶的身前，却看不到奶奶睁开她的眼睛；我把女儿抱到奶奶的面前，却看不到奶奶一丝一毫的反应。我的心慢慢变凉，向无底深渊滑去。我懂得女儿的到来定会给奶奶带来无比的喜悦，她定会把满脸皱纹再次笑成一朵灿烂的花，这是我满心满意想给奶奶带来的最好的礼物，可是却成了泡影。
“我在欢笑着做母亲，可是奶奶却在病痛中走向死亡。”这之后的很多年，我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孙儿辈中，我是奶奶最疼爱的一个，是奶奶把我一手拉扯大。我比姑姑家的表姐晚出生一年，奶奶说，当我一岁半，她从姑姑家回来时，看到瘦骨嶙峋、满脸泥巴、可怜兮兮的我，（父母工作忙，没空照顾我）她就哪也不想去了——从此奶奶再也没有离开过我。
以后的岁月里，我和奶奶相依相伴。我学习，她在旁边做着活计守护；我饿了，她给我做ài吃的饭菜；我犯了错误，她耐心教导；我打猪草回来，她高高兴兴夸赞不止；我冒犯了她，她用宽容慈爱感动我；我取得好成绩，她的脸上总绽放美丽的笑容。
我曾经做着一个美丽的梦，我要接来奶奶与我同住，膝前承欢，不言相离；我要让奶奶看着外孙女长大成人，看着一朵小花一天比一天灿烂。可我忘记了，人生会有百年，人生会经历发芽开花结果，也会有叶落凋零的那一天；我忘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训。
一个月之后，奶奶终于没能在我的盼望中再睁开一次眼睛，没能再听到奶奶的一声答应。奶奶就这样在我的无限期盼中撒手人寰，带着我终生的愧悔，终生的遗憾。
那一天，我在灵车旁放声大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人前痛哭。
2008-3-9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