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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看到骄阳是在海边。那天是她刚到冲绳的第二天。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又遭遇同伴离弃,再遭遇劫匪抢劫。她认为自己已经到了求天不应、求地无门这地步,就心灰意冷地来到海滩上。海滩很美,也很干净,清亮亮的泡末被潮水带到她的鞋子上,连细小的白沙有多少粒都能数得出。
我当时站在离她五十多米远的地方,手持数码相机拍天空、拍白云、拍海鸥、拍浪花不经意间就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有着极好看的侧身线条,长发飘飘的女孩,正神经兮兮地向海里走,我是真的惊住了。等我回过味来,那女孩胸部以下的身体已经浸没到海水里了。我不假思索地甩掉相机,全身心地赶了过去,赶过去后又扑了过去,把这个要投海自杀的女孩子救回到了人间。
在我救她的过程中,她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娇柔无力地靠着我的胸膛,任我将她连拉带抱地拖上岸。上岸后,我发现她的目光还是呆滞的,耳朵也像失聪了,怎么喊都不应。我就伸手在她背上使劲拍了两拍,她才“啊”地一声醒过神来,抬头看着我,说:你是谁?
“你是谁”这三个字她是用地道的普通话说的,说得字正腔圆、清脆悦耳。
我说我是中国人。中国一家地理杂志社的摄影师。这次来冲绳完成下一期拍摄任务。
她听了就抽抽答答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叫骄阳,也是中国人。
(2)
其实在骄阳张嘴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中国人。我不知道的是她为什么要自杀。我原本是一个不喜欢关注别人生活的男人,可在面对骄阳时,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走进她的内心世界的渴望。
骄阳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很美。她美得很有味道。她属于让人一眼望去,能深深记住的,与众不同的那种美女。
尤其是她说话的语调,细碎而绵软,平定而柔和,让听者不知不觉就被她的叙述带入进去,眼前出现一幅幅电影般的画面。
骄阳说,她原本是一个小城市通讯公司的迎宾小姐。隔一天上一天班。上班时要穿着制服在大厅门口处不停地鞠躬、问好。这种表面风光,实际是吃“青春饭”的职业让她逐渐焦虑起来。于是骄阳就在工作之余去学习充电,等她在“粤语培训班”拿到了结业证书,便义无返顾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很快,她就在深圳找到一份白领工作。可是骄阳工作能力一般,做人又太自我。这份工作同时也面对着很多竞争者。骄阳就压力很大。再说她这个年纪,正是野心勃勃,顾盼自雄、欲望芜杂丛生、心情时好时坏,任何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能引发琢磨的时期。自然导致自己的生活时而简单平静,时而波澜起伏。比如她这次跟随老总来冲绳处理业务,顺便游赏了著名的守礼门,见识了露天泡汤、海洋狂欢,品尝了岛豆腐、金楚糕。夜晚,骄阳却“乐极生悲”了,老总不知哪根筋不对,对她动手动脚起来。骄阳开始是跟他玩“捉迷藏”结果玩着玩着她就气涌心头,一记响亮的耳光抽过去,老总就捂着脸炒了她的鱿鱼。
骄阳愤怒沮丧地重新找了家酒店“安营扎寨”准备第二天返程回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刚下到达机场的出租车,一个驾骑摩托车的青年与她擦肩而过,顺手推了她一把,又顺手将她那个装着所有的钱、证件、护照、手机的小提包抢夺而去
骄阳说,她在那一刻儿就像与死神打了个照面,不死不行了。
(3)
骄阳说这些的时候,我很仔细地在听。同时很仔细的打量她的眼睛。我看人一向是看那人的眼睛。骄阳的眼睛就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坦坦荡荡地投向你的瞳孔、你的心。好象她把信任都交给了你一样。有一刹那儿,我都有点喜欢她了,或者说有点爱上她了。这种爱是带着怜惜、心疼、尊重、没有亵渎之念的。
我说:骄阳,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
骄阳点点头,说:我知道。然后便低下头吃起我给她叫的冲绳面条。
我看着她专心致志的吃相,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虽然我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但是我们本质上是相同的。其实大部分人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都是习惯让自己策划和安排自己人生。只是经历了许多事许多事后,大家才明白,人只有吃过苦、上过当、走过弯路、摔过跟头才能学会关心他人和体谅别人,从而改变“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态度。就像骄阳,遭遇这次打击后,应该会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缺陷,更应该吸取教训亡羊补牢。我闯荡社会这几年,看过不计其数的女孩因为抵制不了物欲的诱惑和虚荣的挑衅,沦落为政客们的玩物,款哥们的宠物。看起来风光无限,安逸优闲。哪里知道这种“饮鸩止渴”的行为正是通向无间地狱的途径。当繁华落尽,时光流逝,她们会发现,人世间最幸福的生活,就是脚踏实地的平淡生活。
想到这里,我心头暖洋洋的,便出去又开了一个房间,回来对骄阳说:你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明天我们在一起想办法。
骄阳愣了两愣后,笑了。笑得嘴角歪歪,有股说不出的神秘灵动味儿。
(4)
次日,我早早起床,去敲骄阳的门。我已经想了半夜,决定先带她去警察局报案。可是我敲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开门。我再敲,再敲再喊,还是没人回应。
我疑心大起,急忙唤来酒店工作人员,打开门一看,骄阳不在不说,我的旅行包、我的数码相机、我的金卡现金集体不翼而飞。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浑身虚脱了一般。我的脑子也炸了似的,所有的意识都变成了微风里的蒲公英,由一大团分散为几小团,再由几小团分散为几小粒,在半空里不停打转。直到酒店工作人员用日语唤回我的神智,我才立刻做出了报警的决定。
日本的警察真是敬业负责,很快就通过骄阳留下的蛛丝马迹和专业的侦察手段,将她逮捕归案。
我第二次见到骄阳,是在冲绳的警察局。我神色十分严厉,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坐在椅子上,手带铁铐,眼皮耷拉,表情木然。
我气得说:骄阳,你看我啊,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骄阳不发一言,两排浓密如蝶翅的睫毛不住颤动,终于抬起头,脸色苍白,目光悲凉。她说: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
原来骄阳对我讲的故事百分之九十八是真的。剩下百分之二一半进行了修改,一半进行了隐瞒。
我见到骄阳的那一天是她来到冲绳的第二年零第二天。她已被迫成为了当地酒吧的一名陪酒妹。她每晚不是穿着暴露低胸的兔女装去陪客人喝酒就是打扮成校园清纯小妹去陪客人跳舞。
任何人都可以把手掌探入她的胸衣内,因为探的同时还塞了一叠叠厚厚的日元。有一天她实在撑不住了,就决意投海自杀,不想被我救了。她被我救了后确实很感动,逐渐就害怕起来。万一我是骗子、是人贩子怎么办,万一我第二天把她以偷渡者的身份交到警察局怎么办?她就是因为太轻易相信人才被酒吧老板以“外籍偷渡被警察抓到像关狗一样关起来”的威胁控制,被迫任他肆无忌惮地欺诈剥削。她实在不想在一条河流里再摔两次跟头。
我听得想大笑,又想大哭。我原以为我搭救了一只幼小洁白的迷路羔羊,谁知道这只羊的皮毛是那么的污秽肮脏。我原以为我邂逅了一朵未沾半点尘埃的百合花,不料这朵百合花的蕊心早已腐烂。我不想再听她的解释了,我已经判断不出她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咬牙吸气地站起来,准备离去。走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骄阳”这个名字应该是你的假名吧?
她说是。她又说:我不叫骄阳。我是喜欢太阳。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太阳让我觉得温暖,安全,没有危险。
她这句话又让我的脚步沉重如铅,难以抬动了。我忽然联想到她这一年的异国飘零是忍受了多少的欺凌愚弄,经历了多少的生死煎熬才从一个水晶般透明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疑神疑鬼、忘恩负义的人。
我又咀嚼起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我不叫骄阳。我是喜欢太阳。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太阳让我觉得温暖,安全,没有危险。
是啊,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转过身,我微笑着向骄阳伸出了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