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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旌蔽日兮敌若云 (五)
“长官,尸体掩埋完了,那个络腮胡子想过来跟您道个谢!” 一声低低的呼唤,忽然在身旁响起,瞬间将李若水的注意力,再度拉回现实。
扭头看去,只见先前被王希声派出去掩埋尸体的赵姓连长,正小心翼翼地向后者汇报。稍远一些的位置,络腮胡子溃兵头目则像做贼般侧着半个身子,将脏兮兮的手举向了他自己的额角。
“这位兄弟不必客气!” 王希声笑了笑,举手还礼。随即,又快速补充道:“邯郸目前还有火车通往浦口,你们到了邯郸之后,如果能打听打一零四师的位置,随时可以前去归建!”
“谢,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络腮胡子先前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边这些兄弟被友军强行吞并,闻听此言,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挺直了腰杆,再度端端正正地给王希声敬礼,“您放心,路上如果再遇到鬼子,我们绝不会拖弟兄们的后腿!”
王希声笑了笑,干脆利索地吩咐,“那就赶紧整队,咱们马上出发。我看你们还有二十几位,干脆单独算作一个排。你来做个临时排长,把队伍管起来,沿途万一遇到麻烦,也好给你们安排任务!”
“谢长官栽培!” 没想到对方居然给了自己一个独立编制,络腮胡子更加喜出望外。第三次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向王希声行礼,“卑职黄权,与身边的弟兄们,愿意听长官任何调遣!”
“赶紧去整队吧,你们的任务,就是尽量保护好自己!” 虽然年龄比对方小得多,王希声却从黄权身上,隐约看到了几分自己曾经的影子,笑了笑,愈发和颜悦色。
“是!” 络腮胡子黄权红着眼睛答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去。不多时,就将所有溃兵都组织了起来,一起向王、李二位长官道谢。王希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也不再耽搁,迅速征求了一下李若水的意见,下令所有人启程出发。
由于担心跟鬼子大部队遭遇,他和李若水两个一致决定贴着山区的边缘走。如此一来,队伍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行程也比直接走大路多出三分之一,但沿途基本上畅通无阻。偶尔遇到几伙靠打劫为生的土匪草寇,发现“过境”的队伍规模接近两个营,并且还扛着机枪和小钢炮,也全都吓得缩回了寨子里,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主动惹是生非。(注1: 小钢炮,即掷弹筒。抗战时期被称作小钢炮的武器有几种,掷弹筒为其中之一。)
四天后,队伍正式进入了太行径。眼看着只要穿越身边的百十里古道,就能彻底脱离险境,弟兄们都偷偷松了一口气。头顶上原本看上去有些压抑的乌云,也忽然散去,暖烘烘的阳光,像小火炉般,迅速烤热大伙的肩膀和脊梁。
“也不知道邯郸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长官们山下嘴皮一磕,就把咱们二十六路的主力,从河北拉到了山西。万一驻守平津的小鬼子趁机大举南下,河北那边,谁挡得住啊?!”
“可不是么,万一山西丢了,河北也没守住,接下来咱们还能撤到哪儿?!”
“呸,呸,呸,别瞎说!小鬼子也不是洒把豆子变出来的。打山西的时候,平津的鬼子肯定得往那边调!”
“那咱们当初干嘛不趁机反攻平津,非得被小鬼子牵着鼻子走!”
“山西是阎老西儿的地盘儿,他自己都不上心。咱们大老远跑过去帮他守娘子关,不是吃饱了撑的慌么?”
“可不是么?要我说,中央那边尽瞎指挥,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人的精神一放松下来,想法就多。特别是在不久之前刚刚吃过大亏的情况下,弟兄们本能地就想找出一个突破口来,发泄心中的屈辱。所以没多大一会儿,抱怨声和诅咒声,就响彻了整个山谷。
如果换做一个经验丰富的军官来带队,肯定会立刻出面喝斥,阻止负面情绪,在队伍中越演越烈。然而,偏偏这支队伍的负责人李若水和王希声,都是第一次出来独当一面儿,根本意识不到几句抱怨,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二人虽然议论声吵得头晕脑胀,却都没脸站出来强力压制。
结果,议论很快就跑了题,不受控制地,转向了对上层的质疑。
“教官,我忽然有个疑问,不知道您能否给我解惑。” 王云鹏忽然凑到李若水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请教。
“什么疑问,如果太难的,我可答不了。毕竟我这个教官,也是半路出家!” 李若水被问得微微一愣,皱起眉头,笑着回应。
“我总觉得,山西的作战部署,完全不合常理!” 王云鹏家世好,胆子大,平时就有些无法无天。如今做了学兵营的连长,愈发没了顾忌。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按理说,这么大一场战役,又涉及到了川军、西北军、晋军、咱们和八路,中央总得派个战绩能镇得住场子的人来做总指挥才对,怎么偏偏选了那个姓黄的。他以前在桂军可是专门管后勤,从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
“是啊,他懂个屁啊?! 弟兄们全给他害惨了!” 临时排长黄权正好在附近,也扯开嗓子高声抱怨。
这下,可是点了火药桶。周围的质问声立刻蜂拥而起,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川军,跑了这么远来抗日。结果当了一路炮灰!”
“还有西北军,突出去之后没人接应,跟借刀杀人还有什么两样?!”
……
“这?” 李若水额头上迅速冒出了汗珠,扭头四顾,发现不少人都抬头望着自己,眼巴巴地盼望着答案。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做答!
若在平时,他自然可以讲出一大堆道理。可自进入山西以来,亲眼看到看到一股股惊弓之鸟般的退兵,亲耳听闻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出现的战略失误,他的信心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腐蚀。
“全国军民团结一致!”
“四万万同胞众志成城!”
“一寸山河一寸血……”
这些曾经让他和无数同龄人热血沸腾的口号,在苍凉的现实面前,越来越单薄,越来越空洞。而抗战胜利的日子,距离大伙则越来越远,远到他几乎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着看见。
“借刀杀人,我看蒋先生是在借刀杀人。恨西北军曾经抓过他,所以才派赵寿山师突前那么远,死守在雪花山上吃鬼子的炸弹!”
“何止是赵寿山师,咱们二十六路,川军,八路,哪一个不是中央的眼中钉?!”
“怪不得派个啥也不懂的来瞎指挥,原来根子在这里!”
“这仗,要我看,根本没法再打了。打赢了,没任何奖赏,打输了,恐怕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阎老西儿自己都不在乎山西,咱们却眼巴巴地上去替他守窝儿。真是自己犯贱!”
“不打了,不打了,回到邯郸。老子就跟上头提退伍的事情。免得那一天,也死的不明不白!”
“不干了,真的再这样下去,死多少人都是白死……”
“再这样下去,六二四团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明天……”
更多的抱怨声传来,如刀子般,不停地戳进他的心窝。他想解释,却不知道从何处解释起。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所组织的话语,全都苍白无力。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让他的视野一片模糊。
料峭的秋风,吹透他的军装,吹透他的脊背,吹的他全身上下,僵硬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