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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不仅这两位老人在想什么。
自他进屋把门关上后,二师父先是像只耗子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在确定外头无人后,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压坐下,脱去他左脚的鞋,一看之后便皱紧眉头。
“不行!还是不行!就怕他脚底下这些痣骗不了人。”
“会不会那娃儿脚下也有?”仁义猜测道。
“没有!”仁慈斩钉截铁回答。“那娃儿脚底下干干净净,连颗苍蝇屎也没有,当初我就是看上了游儿脚下这些痣,认定他将来非富即贵,所以虽然同样是喂奶,就是偏要给他多喂些,宁可饿了那娃儿,没想到那娃儿竟会是唉,失算!失算!真真失算!”
悔不当初的仁慈先是颓然地放开徒儿的脚,突地念头转过,眼神大亮,跳起身来重新捉住天骧游的脚。
“要不这样吧”心念一横,面现狰狞的仁慈,一手从怀里掏出匕首,一手将徒儿脚板举高“我来把这些痣给挖掉吧!”
边说边动刀,银光一线快闪。
在发现二师父并不是在开玩笑,那柄亮晃晃的匕首当真要刺进自己脚板的时候,又怒又惑的天骧游毫不犹豫地一脚送去,顿时将那圆滚得像坨肉球似的仁慈,腾空踹翻了几圈后扑通落地,发出呻吟。
开玩笑!想剐就剐?想动刀就动刀?
今时已非彼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乖巧听话,视两人如亲父,逆来顺受、任其宰割的小男童了。
他今年二十四,很清楚在坊间最被重视的“尊师重道”在这所道观里,压根是个神话。
师不慈来徒不顺,想让对方听你的?就要各凭本事。
从他十岁起,师父们发现他在理财上的“过人天赋”后,像扔烫手山芋似地将观里杂务全权交由他处理,好方便他们能够时而闭关鬼混,时而外出云游。
但交给他打理是一回事情,他却无法管束两位老人从年轻时就养成的偷香油钱改铸成金条、金块,中饱私囊的手痒老毛病。
这些年来若非有他在精打细算维撑着,这间道观怕早已让眼前这两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却是愈老愈孩子气、愈老愈贪钱,任性又难管束的老人给搞垮了。
外人总爱说他贪财小气,却不知道要打理一座空有华丽外壳,里头养了三、四十条米虫,且还有两条特大号偷金米虫的师尊在内的道观,有多么的不容易。
师父爱财,取之无道,这是乌龙观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徒儿偶尔的忤逆犯上了。
他们也都知道若想学功夫,就得先想办法多揽点私房钱,再以银子为束修去向师父们做交换。
这也是他挣了这么多年钱却依然没啥积蓄的原因,因为都拿去向两位师父“买”功夫了。
这样也好,一技在身远胜过腰缠万贯。
天骧游面无表情地转了转将二师父给踹飞得老远的脚,庆幸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几乎将两位师父的功夫或秘籍给买全了,此时才不必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计可施地任其摆布。
“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年纪都不小了,还这么不懂事。”天骧游边冷冷放话边低头套鞋,活像他才是两个老人的师父。
见徒儿不肯乖乖就范,呻吟中的仁慈翻身坐起,两腿一蹬地改成撒野了。
“师兄!你瞧!你瞧瞧!这就是咱们养出来的好徒弟!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这么用力的踹师父,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仁义还没吭声,天骧游已双手环胸,怡然自得地走到仁慈眼前蹲下。
“那么,拿刀子削徒儿脚板,能算是正当行为吗?”
“那人家也是也是逼不得已的嘛”
见撒野这招没用,仁慈决定换别招。
他将那双像小狈般的漆黑眼眸朝徒儿拼命睁大,里头充满摇尾乞怜的忧伤,因为深知徒儿嘴巴硬,心肠软的脾气。
这大徒儿虽会在忍无可忍之际以拳脚伺候两位师父,但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及心存孝念,让他无法放下这间道观以及他们两个老混蛋。
如果当初梦中神人所示,行善会得好报指的是养大这些家伙,那游儿这孩子肯定是来报恩,不像他那些师弟妹们,那根本就是来报仇的。
小狈水眼勾出了徒儿的不自在,见徒儿似有软化迹象,仁慈赶紧加强功力,顿时只见那双汪汪老眼里不但是水气氤氲,甚至还星光点点了。
幸好这招绝技“水眸神功”他只传给了飘飘那鬼丫头,没“卖”给游儿,否则此时可难保能对他有效。
“游儿,这回事情很大条,你一定要帮我们,要不然,师父们就死定了”水眸闪动还外加小媳妇般的泣诉。
噢!他受不了了!天嚷游连忙伸出一掌,先捂住了二师父那双超级恶心的水眸后,再转头问向仁义。
“大师父,你们想要我帮忙?成!先把话讲清楚,别这样夹缠蛮打的。”
听见这话,仁慈那双水眸快乐地探出他掌外“把话说清楚你就帮忙?”
天骧游俊脸拉下,寒气逼人的开口“你若敢再出声,我就打死了也不帮!”
见好就收的仁慈赶紧举掌在嘴前打叉叉,不敢再出声了。
终于轮到他说话的仁义,先拂了拂长长白髯,才缓缓开口。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话说到这里,仁义收到了来自于徒儿的冷瞪,干笑两声,乖乖地长话短说。
“话说咱们观里今儿个来了个贵客。”
“我见过了,一个姓月的小姐。”说话时,天骧游不知不觉地将目光放柔,因为想起那难得能令他心动的佳人。
仁义圈掌轻咳“你知道了她的姓,但可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不知道。”废话!让你们两老一直缠在这里,我能有时间去打听吗?
“她父亲月出岗是吴越国王座前的大丞相,二十多年前曾遭奸臣诬陷,举家避往岭南,是在几年前才获得了平反,再度出仕为相。”
时值唐末乱世,中原之土混战不休,大家轮流当皇帝,长江以南则是各处节度使据地为王。
天下分崩离析,众人各事其主,是个标准的强凌弱、众暴寡的动荡时代。
乌龙观正是位于吴越国领地。
在长江以南诸国中,吴越国算是个较为安定的地区,但无论君王优劣,官就是官,没有不爱多找机会向人民揩点油水钱的。
乌龙观开观三十数载,其间就曾经历过不少次与官府打交道,而被强征重税的经验,不给钱?那就请你关门大吉,全然没情分可讲的。
是以观中人向来对于“官”这玩意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就连地方官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了,更何况是来自于君王脚下的丞相家眷?
听到这里,天骧游被引出了好奇“她今日找上咱们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找回她在二十多年前,让人给掳走的大哥。”仁义温吞吞道。
天骧游满脸震惊“二十多年前?何以迟至今日才想到要找?”
“那是因为月丞相始终当他那个孩儿已死,是当年负责照顾孩子的奶娘子辞世前,受不住良心煎熬,这才托出了一切。
“那奶娘当年为了贪钱而与月家的仇人勾结,偷走孩子只是要扰乱人心,方便趁乱将仇家用来诬陷月出岗的证据放进书房里。孩子被偷走后,仇家原是要她将孩子给杀了的,她却下不了手,转托其兄将孩子带走,她大哥没娶妻,带了个孩子在身边不方便,最后决定将孩子扔在道观前,那人还算有点良心,临走前还挂了个羊脂白玉观音在孩子的脖子上,算是补贴些许孩子的养育费。”
天骧游神色转为惊骇,伸手自衣襟里掏出打小便挂在胸前的白玉。
“大师父,您所说的白玉观音该不会该不会就是我这块吧?”
不会吧?!
上苍当真这么爱捉弄人?让他居然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
仁义点头,没理会徒儿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下去。
“那块白玉虽是打小币在你身上的,但其实并不属于你,而这,也是你二师父今日如此着急的原因了。”
“弟子不懂。”
“这还有啥不懂的”听到这里,再也憋不住的仁慈跳起身来,把故事接了下去。“你应该也听过有关于我和你大师父所作的‘神人警示’的梦吧,你虽是第一个出现在乌龙观外的弃婴,却”他说得吞吞吐吐“却并非单独出现。”
天骧游蹙眉,想起了方才二师父莫名其妙的检查脚板举动。
“所以在捡到我的同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婴儿?”那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样子!你可终于开窍了。”仁慈拼命点头。“咱们一看傻眼了,但想了想既然是神人的指示,那就只好两个都养啰。只是呢,那时咱们道观不像现在这么宽裕,加上住在观里的全是男人,同时来了两个骨头都还没长好的娃儿,自然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
天骧游没好气地打断他的碎碎念“到底那孩子,此时人在哪里?”拜托说重点!
仁慈不吭声改以汪汪水眸看着仁义,逼得仁义只好不自在地又开了口。
“那孩子只在咱们观里活了一个月,他死后,你二师父想着反正那块白玉他也用不上了,就干脆将那条白玉观音挂到你脖子上了。”由你代他一起活。
听完了往事,天骧游突然觉得胸前白玉再也不复往昔温暖,甚至变得又冰又重,没想到这块玉不但不是自己的,还是代表着一条早夭的魂魄?
“既然她大哥都死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亏你平日聪明过人!”仁慈又忍不住开口,甚至还激动得伸长老指,跳脚骂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胡涂?杭州那一头的丞相府,正在欢天喜地准备迎接失散多年的少爷回家,此时咱们若是实话实说,说那孩子逃过了仇人的算计、逃过了贪财的奶娘、逃过了让人一再转手的噩运,最后却是死在咱们的手上时,对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这是实话,为什么不敢说?除非除非那孩子是让你们给害死的。”
“谁?是谁?”仁慈伸出的老指不稳地打颤了“是谁说说说是是我们害死他的?”
“不必别人说,光瞧二师父你这样说话犯结巴,就知道那孩子的死肯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我我我哪哪里有有”仁慈满脸心虚“我只不过是是偶尔忘了喂他喝奶几次冬夜里睡得沉,没管他哭得死去活来没起来帮他盖盖被就这样着了凉,又让他由伤风转成了肺病,最后呜呼哀哉了,说来还要怪他自己太娇贵,哪能全怪我?你们这几个孩子我还不都是这样带大的?偏偏就他最不争气地死掉!”
“喂,二师父,”虽说压根不记得早夭的同伴,但听到这话,天骧游不得不帮死人说话“明明是你没把人照顾好,现在还怪人不争气?当心他作鬼来找你。”
“不必等他作鬼,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够惨了好不好?”
仁慈一双愁眉垂得都快碰地了,嘴里低低嘟囔。
“谁会知道那个短命鬼的爹居然是个大官,还会在多年后寻来,就怕月丞相恼咱们没帮他带好儿子。一气之下不但要封了咱们道观,甚至还会要了我和你大师父的两条命。”
天骧游面无表情“我懂了,你们要我帮的忙,就是想让我去顶替他?”
愁眉上扬,仁慈面容转忧为喜。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其实那孩子在咱们观里根本没待久,还记得他的人没几个,你们两个人既是同时到来,又恰好年岁相当,那块羊脂白玉又是人人都知道你是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不如干脆去认了这个当丞相的爹”
“其实原先我们也考虑过连你也瞒着,却又怕没跟你说清楚,害你露出了马脚,例如你脚底的那些痣,怕害了你,这才把一切全都告诉你,让你小心防备,但现在想了想呢,嘿!这也算是师父们在关照你,知道你爱钱,所以帮你找了个有钱的老爹,多了个挣钱的机会,说起来你还该感谢我们呢。”
“哼!少说得那么好听,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怕自己有事。”
“小子!你这么说还有良心吗?”仁慈哇啦哇啦地跳脚鬼叫起来。“亏师父们打小把屎把尿地将你养到这么大、这么高、这么俊,让你学认字、学功夫,还学会了精打细算,结果你却这样说师父?呜呜呜可悲呀帮人带孩子就是这么的可悲呀”
不耐烦地伸手捂耳,天骧游转身觑向窗外,没打算理会那个又开始胡闹的二师父,他得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他,到底该怎么做?
她应该很开心,很喜乐,很欣慰,因为此行并没有白来,她完成了任务。
加上她那被寻回的兄长是那样地绝俊出色,睿智聪明,她应该要很开心,也应该要觉得与有荣焉才对。
但是不知为什么,一个这么“开心”的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甚至有些一想哭。
就在刚刚,在经过乌龙观两位道长的热心引见,并拿出那块她带着图来验证的羊脂白玉观音后,她终于见着了她那苦命的,打小便让贼人给掳走,在道观里长大的大哥。
这才知道两人早有一面之缘,他就是让翠儿给说成了是登徒子,害她生平头一遭心跳加速,芳心大乱的男子。
她看过“西厢记”看过“霍小玉”看过诗人笔下那些为了吟诵爱情而写出的香艳诗词,但在以往她总觉文人的形容过于夸张,没想到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能领会个中滋味。
她被这个男人给吸引住了。
她真的真的被这个男人给深深吸引住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长相,可能是因为他的谈吐,可能是因为他对她很明显的兴趣盎然,可能是因为不过是初次相见,却有种彷若前世曾经见过的心悸,但在此时她知道了,所有的可能,都将化为不可能了。
“大哥。”
在经过长长的努力后,月皎兮终于凝聚全身的力量开口,喊了天骧游。
“妹子。”
他也喊了她,只是双眸里已不复见两人初相识时的热切及惊喜。
那双俊眸里仿佛筑起了墙,与人隔着距离,拒绝让人窥见墙内的世界。
“大少爷!”
在认亲的过程里,唯一表现得激动的只有月皎兮的丫环翠儿,只见她急惶惶地朝天骧游跪倒,用力磕头,既慌且惧。
“请原谅奴婢方才的失礼,那是因为奴婢不知道您就是大少爷,如果知道了,奴婢就不会就不会”
天骧游哼了声接口“就不会笑我是‘添香油’?就不会骂我是个登徒浪子?”
“对不住!对不住!大少爷。”猛磕头的翠儿甚至磕出了惧怕的泪水“请原谅奴婢有眼无珠,有嘴巴没大脑,您可千万别回去告诉老爷,要他辞退奴婢,奴婢家有年长老母及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
“够了,起来吧。”天骧游不耐地挥手“你大少爷我还没死呢,别这么哭哭跪跪的,我也没怪你,懂得护主总是件好事,尤其你家小姐”抑不住的叹息闷声飘出“是个柔弱女子,只要你日后仍懂得这样维护她,我就不会怪罪你这次的无礼了。”
“多谢大少爷!多谢大少爷!”
不住磕着头的翠儿闻百总算肯直起腰,收起了泪水。
趋前搀起翠儿的月皎兮,边为婢女拭泪,边忍不住夸赞起她的兄长“大哥,你修养一流,果真是个好人。”
是吗?
他是个好人吗?
天骧游无声地接受来自于月皎兮的赞美,只觉得这个新妹子,恐怕是太不了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