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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死后也这么麻烦”我感叹道“过去听老人们说,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做泥,可见是瞎说了。”
钱英豪道:“原先我也是这么想,谁知死后才知道根本不那么简单,这就叫做:不死不知道,一死吓一跳!”
他挪动了一下屁股,数千点水珠噼噼啪啪打在河面上,立刻在浑浊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天的西南侧那儿莫名其妙地开了一条缝,闪出一道凌利如剑的金光来,照耀得满河通红。几只羽毛光滑的红燕子紧贴着水面飞行着,还不时地用肚皮点水。在阳光下河水涨得更大了,石桥已经没了踪影,连那凸起的浪墙也不见了。洪水已把河堤上的许多丛紫穗槐淹没了,柳树下垂的枝条戳到水里后,又轻轻地漂起来。河水的流势也似乎不如方才湍急,靠近柳树这儿,竟平静犹如死水,只有偶尔出现的漩涡标明这不是死水,只有小股因前方有障碍而回流的水标明这不是死水。有东流的水,有西流的水,两股水相持,这里才有平静,漩涡也因此而生。阳光下的水把浓烈的腥味散发出来,刺激着我的膀胱——我搞不清楚这味道为什么会刺激膀胱——使我感到尿迫,我说:
“英豪,你等我一会儿,我下树去方便方便。”
他怪声怪气笑了几声,又阴阳怪气地说:“你的臭毛病就是多,撒泡尿还要下树?”他腾地站起来,说:“我给你示范一下!”他将双脚后跟并拢,腰板挺得笔直,面朝着太阳,解开了裤扣,说“撒尿时要紧咬牙关,集中精力。撒尿就是撒尿,不能胡思乱想,就像打靶瞄准一样,胡思乱想是打不中靶心的。”他问我“知道为什么要紧咬牙关吗?看样子你也不知道,紧咬牙关是为了你的牙齿健康,并且还有减肥作用。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就要照着做,明白了不照着做还不如不明白,好啦,看我的!”
他不再说话,身体保持着标准军人姿态,柳梢起伏波动,俄顷,一道透明的水柱,射向河水。水柱的下端插进金色的水面,上端插进他的身体,宛若一道袖珍的彩虹。这彩虹把他与这条波浪翻滚的大河连系在一起,好像大河是他尿出来的,好像他是大河结的一颗硕果。这道彩虹保持了足有半个小时。我恍惚觉得他已经死在那里,水份流干,变成了一架套在旧式军衣里的白骨。幸好,这种可怕的联想刚刚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彩虹突然消失。我看到他强硬地耸了一下肩头,又用利索的动作整好裤子,然后以左脚后跟为轴,右脚尖为动力,转体90,正面对着我,威严地命令我:
“赵金,出列!”
冷却了许久的军人血液刹那间又在我体内燃烧起来,我忘了掉到河中的危险,紧绷起全身的肌肉,勇敢地向前跨出一步,柔软的树枝在我脚下,竟像生满茸茸绿草的厚重大地。
“面对太阳!”他命令我。
我以右脚跟为轴,左脚尖为动力,转体30,面对着从西南方向厚重云隙中射下来的万道光华,河水的喧闹声退得很远很远,我听到我的心跳声与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战友情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人感动。他在我耳边继续发布着命令,我感到我是他胯下的一匹骏马,双耳如削竹,四蹄如金钟。我渴望着他的命令。
“咬紧牙关!”
咬紧了牙关。
“收起小腹!”
收起了小腹。
“排除杂念!”
排除了杂念。
“屏住呼吸!”
屏住了呼吸。
“预备——放!”
那些在我体内跃跃欲试的液体奔涌而出,在我与河水之间也立即架起了一弧袖珍的彩虹,我感到那些液体在我体内快速地循环着,冲刷着每个管道、管壁上附着多年的积垢溶解在液体里,并随即排到体外。这种冲刷积垢的愉悦真是无法形诸语言。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是身不由己的。肢体活动受限,思维却极度自由,感觉极端敏锐。我看到那架彩虹在不断地变换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阳光里包含的颜色都在这彩虹里表现出来。当它表现为赤色时,我精神亢奋,激情似火,招展的红旗在我眼前飘扬,我嗅到强烈的硝烟味道,肌肤感到空气灼热,仿佛身处战场。当它表现为橙色时,浑厚的、金羊毛般的音乐从河水中如烟似雾般升腾起来,音乐像一个温暖宜人的襁褓,包裹住我的身体。音乐声愈来愈强烈,它由橙变黄,河上团团簇簇升腾着音乐之火,狂热而昂扬,辽阔又宽广,河流汩汩漫漫,如同一望无际的沙漠。黄渐变为绿,气候清凉宜人,弯弯曲曲的藤蔓在我眼前垂挂下来,上面对称生长着巨大而肥硕的植物叶片,一群群五彩缤纷的甲虫沿着藤蔓爬上去爬下来,好像各自都怀揣着十万火急的命令需要传递。有时两只甲虫碰了头,各不相让,十几条腿胡乱攀扯一阵,必有一只失足跌落。当我为它的跌落而惊呼时,它已绽开背上的甲壳,舒展翅膀,嗡嗡地飞行起来,然后,如一粒小石子,啪地一声跌落在叶片上。那些轻纱般的绢翅,奇迹般地收缩折叠起来,背上甲壳合拢,天衣无缝。我不由地由衷感叹大自然造物的精巧完美,这时候你无法不相信在阳光后边有一位万能的上帝。你可以看到他金色的长胡须和慈祥的面容。但这时绿变为青,青色的远山缓缓地向我走来,它站在河的对面,把它高大巍峨的青色阴影投在辽阔的河面上,青了我的感觉,青了满河的水。蓝色降临,万物透明如水晶雕琢,成群的孔雀张开它们蓝色的尾翎,像一把把迎风撑开的花伞。河水在一瞬间也变得蓝汪汪的,渐深渐浓,终于蓝到发黑,隐藏了水底无数的秘密。最后,紫色的感觉以它的华贵纱裙擦拭着我的眼睛,我感到心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感激,无限留恋之情,紫色的液体从我体内排出,紫色的泪水充盈着我的眼眶。当我的感觉变成无色透明时,当河水恢复了浑黄、田野恢复了碧绿、远山恢复了黛青时,我感到浑身轻松感到五脏六腑内空前的洁净,这时一切的幻觉戛然而止,我听到钱英豪在我耳畔发出的威严命令:
“松开牙关!”
是,松开牙关。
“耸动肩膀!”
是,耸动肩膀。
“扣好裤扣!”
是,扣好裤扣。
“向后转!”
是,向后转。
“入列!”
是,入列。
我和他面对面,互相看着,一会儿,竟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才止住。
这件事好像十分荒唐,但那漫长的过程中那些奇特而美妙的感觉,却历历如在眼前。
云缝重新关闭,遮住了阳光,河上暗了许多,水的腥气也减弱了。一阵东北风吹过,河上陡开万层波澜,有一条死狗从上游冲下来。它肚子膨胀,皮毛脱落,形象丑恶,引起我心中一丝不快,幸好它转眼即随波而去,我的不快也随波而去。东北风过后,空中又斜飞下稀疏的白色雨点,这些雨点显得轻飘飘的,仿佛用锡箔纸剪成的一样。几十只白色的海鸥从上游飞来,它们的颜色是银灰色,比雨点颜色深一些,所以可以清楚地发现,它们的飞行是特技飞行:在斜飞的雨点中穿行,不让一个雨点落在羽毛上,尽管它们的羽毛沾有油脂,雨水打不湿它们。
观看了一阵子海鸥飞行,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恍然想起午饭还没吃,便问:“你饿不饿?”
他反问道:“你呢?”
我说:“我已经饿得很厉害了。”
他也说:“我也饿得很厉害了。”
我说:“我的旅行袋里有面包、香肠、德州扒鸡,还有一瓶茅台酒。”
他说:“还是拿回去给你家大爷大娘吃吧。”
我慷慨地说:
“咱哥俩十几年没见面了,今日重逢,是天大之喜,战友情胜过父母情,让我们干掉它们。你等着,我下去拿!”
我低头往下看,发现不知不觉河水已经涨到与河堤平齐了,这株生长在河堤半腰的柳树的下半部已经淹在水中,只余下我们站在上边的树冠,宛如一座洪水中的孤岛。我的行李在河堤上,随时都会被水冲走。他说:
“算啦,你这个头脑发达四肢不灵的家伙,在黄县时就笨,现在发了福,更笨,等着,我下去拿。”
他这次没从枝杈万千、曲折犹如迷宫的树冠中下去。
“看哥们给你表演个空中飞人!”他说着,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在树冠上单腿腾跳,树冠像力量强大的弹簧把他弹向空中,落下,再后弹起,连续三次,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次他的身体离开树冠足有十米高,我仰脸望他时,甚至都感到他的身体因与我距离拉远而变小了。在十米高处他翻了一个筋斗,并借机俯下身体,舒展开四肢。河上升腾起的水气托住了他,使他姿态矫健潇洒,犹如翱翔的鹰隼。我想不到这家伙竟练就了这样的超人技巧,所以我瞠目结舌。他对着我的旅行包俯冲下去。俯冲的过程中他做了一个转体动作,所以他是笔直地落在了河堤上的。从高空落下,竟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这样的轻身功夫可谓空前绝后,武侠小说中胡编乱造出来的那些盖世英豪也不过如此了。
他站在堤上问:
“东西在哪只包里?”
“在那个灰色人造革包里。”
他拉开旅行包,把两只用塑料袋装着的果汁面包,一只用纸盒装着的德州脱骨扒鸡、两根蒜味香肠摸出来,然后,一件件地扔给我。他是军区级的投弹能手,扔东西时手上像长着眼睛一样,用力恰当,又稳又准,我接时毫不费力。最后,他把那瓶茅台酒扔给我。我担心这些东西漏到树冠中,不敢放下,抱在怀里。
“你怎么上来?”我问。
“小意思!”他说。
他后退两步,纵身往前一跳,脚尖在柳树与河堤之间水面上露出的紫穗槐梢头上点了一下,便像只绿色的猫一样,蹿到树冠中来了。我弯腰拨开树冠上的细枝,看到他如一股急烟,盘旋着升了上来。
“怎么样?”他得意地问我,龇出一口比过去明显白了的牙齿。
“了不得!”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练成了这套飞檐走壁的本事?”
“这算什么,小把戏好练。”他满不在乎地说“比咱俩练吃豆时省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