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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
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
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他内行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两只手“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1拉撒路为基督教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病人的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跟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们‘右派’,尽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上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气都透不出来。”
谢队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袄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和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布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和蔼可亲。
“谢队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的是柴灶。谁烧得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你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到夜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有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我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哩。”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1,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力不亏嘛。我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1满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夜黑发工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动的自由。“咋不行?
走哪达儿都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说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大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家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小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没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上,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拿起罐头筒,倒进稗子面,像昨天那样煎起稗子面煎过来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我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的墙围。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草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地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口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后”这些,都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后,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一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会叱责我:“你总爱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人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动人民”在我脑子里好像总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动人民”的,那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
首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闻,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