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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十年后,我的工作会是四处照相。
我不是记者,不是照像馆的,也不是摄影家,而是自治州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身穿着摄影背心,在各种会议上照相,到农村去照相,到工厂去照相,也到风景美丽的地方去照相。目的只是为了把馆里负责的三个宣传橱窗装满。三个橱窗一个在自治州政府门口,一个在体育场门口,一个在电影院广场旁边。宣传部长总是说着文件上的话:“变化,要表现出伟大时代的伟大变化。”
但是,这个变化很难表现。
比如每一次会议,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橱窗里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个个排下来,三五年过去,仍然一无变化。农民种庄稼的方式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十年前,农民的地里有了拖拉机,又是十年过去,拖拉机都有些破旧了。倒不及变化刚刚发生时的那种新鲜了。然后是给家家户户送来了现代光明的水电站,但是,不变的水电站又怎样体现更多的变化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风景照片来调剂这些短时间内很难有所变化的画面。结果,有了不同的风景照片,这些图片展览好像就能符合表现伟大变化的要求了。
所以,风景是一个好东西。
对我那双镜头后面的眼睛来说,风景也真是好东西。我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拿着菲薄的出差补贴四处走动拍摄风景照片。另一些挎着政府配置的照相机的家伙也四出游荡,拍摄风景照片。在这种游走过程中,不止是我一个人,开始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摄影家,或者是一个未来的摄影家。于是我把持着的那三个橱窗,在这个小城里,作为重要的发表阵地就有些奇货可居了。很多照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这里。于是,我又有了一个身份,一个编辑,一个颇有权威感的业余摄影评论家。三个橱窗的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时髦。那些年,干部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知识化,越来越追逐新潮。这些领导都把相机当成了小汽车之外的第二项配备,就像是今天的手机与便携式电脑。
我因此成了好多领导的朋友,一个好处是他们去什么地方时,可能在他们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里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选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发布在我把持的橱窗里。这些个橱窗使我成了小城里一个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领导的艺术家朋友。甚至有开放的姑娘找来,想让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为青春的纪念。她们抱着人体画册,脸红红地说:“就是要拍这种照片。”她们说,年老了,看看年轻的身体,也是一份很好的纪念。
布置橱窗时,我已经习惯有很多人围观,在身后赞叹。当然,这些赞叹并不全都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摆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虽然我蘸着各种颜料,用不同样子的笔写出来的不同的字总是美不胜收。但更多人的听上去那么由衷的赞叹,只有一小半是为了照片,一多半是为了照片后面那些熟悉的名字。人们说:“啊,某局长!”
“看!某主任!”
这一天,我贴了半橱窗的照片,听了太多的这种赞叹,心里突然对自己工作的意义产生了一丝怀疑,便让对面小店送了一瓶冰啤酒过来,坐在槐树荫凉下休息。5月的中午,天气刚刚开始变得炎热。洁白而繁盛的槐花散发的香气过于浓烈,薰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围观下,我为一幅照片取好了标题遥远的温泉,并信笔写在纸上。是的,这是一幅温泉的照片。热气蒸腾的温泉里,有两三个女人模糊肉感的背影,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焦距不准,一切看上去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偷窥的样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到很近,但又显得模糊不清。这是我的橱窗里第一次发布这样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与拍下这张照片的某位领导一起喝酒。听他向我描述他所见到的温泉里男女共浴的美丽图景。他也是一个藏族人。他说:“他妈的,我们是蜕化了,池子里的人都叫我下去。结果我脱到内裤就不敢再脱了。”
“池子里人们笑我了。他们笑我心里有鬼。想想,我心里真是有鬼。”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有些醉了“伙计,你猜我怕什么?”
我猜出了几分,但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温泉里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应,所以要一条内裤遮着,所以,最后只有跑到远处用长焦镜头偷拍了这些照片。”有些照片异常的清晰,但我们下了好大决心,才挑了这张面目模糊的,以为一个小心的试探。
我坐在树荫下喝着啤酒,写下了那个标题,并从牛皮纸信封里拿出这张照片时,那几团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们的眼球。人们一下便围了上来。虽然不远处的新华书店里就在公开出售人体摄影画册,录相带租赁店里半公开的出租香港或美国的三级片。尽管这样,模糊的几团肉光还是一下便吸引了这么多热切的眼球。正是这些眼球动摇了我把这张照片公开发表的信心。我不用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负责,但在展览上任何一点小小的不慎,都会让我失去那些让我在这里生活愉快的官员朋友。
于是,那张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纸信封里。那几个标题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西服,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的官员自己打开一把折叠椅坐在了我的对面。
说他是一个官员,是因为了他那一身装束,因为他自己拿过椅子时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头。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面前,说:“请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里的残茶倒掉,给他把啤酒斟满,我有些慵倦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有些特别的殷勤。
他问:“你不认识我了?”
我摇摇头,说:“真没见过,但我猜,起码是个县长。”
“好眼力。”他说,他是某个草原县的副县长。
我说:“那你很快就能当上县长。”凭我多年的经验,有两种人明知是假话也愿意听,一种是女人愿意你把她的年纪说小,一种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归之路的官员,愿意听你说他会一路升迁。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说:“我们这种人身上是一种气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闻出来了。”
我说:“你骂我呢。”
他说:“我不是把你我两个都骂了吗?”
他说的倒还真是实话,他把当官的人,和一眼就认得出谁是当官的人的人都给浅浅地骂了。
他说:“我认识你。”
我说:“哪次开会,不是我来照你们这些一个个大脑袋,你当然该认识我了。”
“那次你到我们县,我就想赶回来见你,带你去看温泉,你一直想看的温泉。结果我赶回来,你们已经走了。”
说起温泉,我有些恼火,因为莫名的担心,我取下了这张照片,但我待会儿还得去向这张照片的摄影者作一些解释,并且不知道这些解释能否说服对方。
看我经过提示也没有什么反应,他把刚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镜又摘下来,隔着桌面倾过身子来,说:“你这家伙,真不认识我了?”
这回,我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但没有到温泉一样遥远的记忆中去搜寻,最后,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愤怒,说:“你他妈的,我是贤巴!”
天哪,贤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记着这个家伙,却没有遇见过他。现在,我已经将他忘记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当我记得他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很多的仇恨。当我将他忘记的时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这个时候在我面前出现,真是恰逢其时。因此,我想,神灵总是在这样帮助他的吧。
于是,我惊叫一声:“贤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亲人一样。
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显得镇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员口吻说:“我去州政府告个辞,你把这个赶紧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机带上。两小时后我来这里接你。”
他说着这些话时,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对面一辆三菱吉普跟前,秘书下来把车门替他打开,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着与他一起走到了车子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屁股,坐牢实了,又对我说:“记住,一定要准时,今天我们还要赶路。”
而我还在激动之中,带着一脸兴奋,连连说:“一定。一定。”
当贤巴的坐驾在正午的街道上扬起一片淡淡尘土,消失在慵倦的树荫下时,槐花有些闷人的香气阵阵袭来,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呢?一个区区几万人的草原小县的副县长凭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而我居然言听计从。街上有车一辆辆驶过,车后一律扬起一片片尘土,我被这灰尘呛住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弯下腰去。等我直起腰来,又赶紧回到橱窗那里,把剩下的活干完。然后,回到办公室,打开柜子收拾了三台相机,和一大包各种定数的胶卷。
馆长不在,我在他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才放了一张纸条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机,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开始嘀咕,这个该死的贤巴,十多年不见,好像一下便把过去的全部过节都忘记了。而我想起这一点,说明那些过节还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里。但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回去十几年,我想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会拒绝的。但我没有拒绝。
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女不分裸浴于蓝天之下的温泉吗?
我走到体育场前的摄影橱窗那里,贤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经停在那里了。贤巴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一开口说话,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他说:“我以为你要迟到了。”
“你以为?”
他仍然是一副官员的腔调“你们这些文艺界的人嘛,都是随便惯了的。”
我只知道自己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艺界,或者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文艺界,就确确实实不大清楚了。
他很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亲热相处,或者是当年的分手曾经十分愉快一样。他又叫秘书从我手上夺过了两只摄影包,放进了车里。
后来,我也坐在了车里,他从前座上回过头来,笑着说:“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槐花的香气又在闷热的阳光下阵阵袭来,我点了点头。
车子启动了。贤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书。看着他的硕大肥厚的后脑,我心里又泛起了当年的仇恨。或许还有嫉妒。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机替自己拍过照片,就像那些大画家愿意对着镜子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一样。我从自己的每一张自拍照中都看到了这样的目光。第一次看见这种神情的时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晴里野火一样燃烧着的东西却告诉我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想,面前这个人也跟我一样,肯定以为自己一直志存高远,而一直回避着面对渺渺前程时的丝丝迷茫。
这时,他说话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错嘛。”
我直了直脖子,说:“没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个副县长,弄不好哪一天说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体会一下这种感觉还体会不到呢。”
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听说你搞摄影后,我就想,你总有一天会来拍我们县里的那个温泉。结果你一直没来。”
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脸贡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遥远的温泉。
贤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我说的这个温泉,就是当年花脸向我们讲过的那个温泉。”他还说“唉,要是花脸不死的话,现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温泉了。”
“但是花脸已经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说“花脸死得很惨。”我的口气会让他觉得花脸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他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他好像没有觉得。他说:“是啊,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轻松啊。”我眼前又浮现出了花脸死去时歪倒在火塘里的样子,想起了他那烧焦的脸。现在,那个灵魂与血肉都已离开的骷髅还安坐在那株野樱桃枝杈上吗?这个季节,细碎的樱桃花肯定已经开得繁盛如雪了。风从晶莹的雪峰上扶摇而下,如雪的樱桃花瓣便纷纷扬扬了。
我没好气地说:“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们不该忘记,那是时代的错误。”贤巴说这话时,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汽车性能很好,发动机发出吟咏道路的平稳声音,车窗外的景色飞掠向后。一棵树很快陷落在身后,一丛草中的石头,一簇鲜艳的野花,都一样地飞掠向后,深陷于身后的记忆之中了。记忆就像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那么多东西掉进去,仍然覆盖不住那些最早的记忆。我希望原野上这些东西,覆盖了我黯淡的记忆。但是该死的记忆又拼了命从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是的,记忆比我更顽强。
贤巴又说起了温泉。我告诉这位县长,他说到温泉时有两种口气,一种是官员的口气,他用这种口气谈温泉作为一种旅游资源,要大力加以开发。他谈到了资金,谈到了文化。就是这该死的人人都谈的文化,但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男女混同的裸浴。他的口气一下变得有些猥亵了。他谈到了乳房、屁股、毛发,少年时代的禁欲主义使我们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带上双倍色情的眼光。这种眼光使我们在没有色情的地方也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众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哈哈一笑,拍着他司机的肩膀说:“是的,是的,两种口气,官员的口气和男人的口气。”他的意思是说,谁让我又是官员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奔向的是牧马人贡波斯甲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是我们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泉,那他就不该用那样的口气。于是,我不再说话。
他的眼睛已经被这话题点亮了。
他说:“到时候你拿相机的手不要发抖,不要调不准焦距。”
我没有说话。
“哈,我知道了,你只要饱自己的眼福,不愿意变成照片与人分享嘛。还是拍些照片,以后就看不到这种景象了。”
这一天,我们住在县城。贤巴请我去了他家里,他的妻子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发着一些药片的味道。但还是端着县长夫人的架子,脸上冷若冰霜。贤巴有些端不住了。说:“这是我的同学,我的老乡。”
于是,县长夫人脸上那种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里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自己调侃道:“乡下的穷亲戚来了。”
县长夫人表情有些松动,打量我一阵,说:“你们那里真还有不少穷亲戚。”
我很好奇:“他们到这里来了。”
县长夫人盘腿坐在一块鲜艳的卡垫上,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木梳,说:“他们来洗温泉。”
我心里有了一些恶意:“我来也是因为温泉。”
贤巴赶紧插进来,说:“他是摄影家,他来拍温泉。我们要把温泉这个旅游资源好好开发一下。”
县长夫人脸上的表情又松动了一些。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他丈夫说的:“给办公室打个招呼,让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说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情,叹口气捶着腰走进了里间的房子。其实,此前他丈夫已经在招待所把我安顿好了。我害怕贤巴因此难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楼,说:“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长。”他说出一个名字,那口气中的一点点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盖了“那就是他爸爸。”
当然,他说出的确实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
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昏黄不明的路灯并没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却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贤巴又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是中学教师。县长说:“教师很辛苦。”
我说:“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声音宏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着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荡荡。一小股风吹过来。吹起一些尘土。尘土里卷动着一些破纸片,一些塑料袋。尘土里的马粪味和远处传来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够确信,已经来到了草原。
第二天,贤巴没有出现。
一脸笑容的办公室主任来陪我吃饭,说贤巴县长很忙。开会,审查旅游开发方案。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只好说我不忙。吃完午饭,我上了街。街面上很多小铺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几个小和尚和镇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挥杆,桌球相撞发出响亮的声响。不时有牧民骑着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马从街上走过。我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去温泉有六十里地。我站在街边看了一阵露天台球,然后,一个牧民骑着马走过来,身后还有一匹空着的马。我竖起拇指,就像电影里那些站在高速路边的美国人一样。两匹马停下来。斜射的太阳把马和人浓重的身影笼罩在我身上。马上的人身材高大,这个身影欠下来,说:“伙计,难道我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我说出了温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来,拍拍我的屁股:“你骑有鞍子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来,在高耸的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人的,都从下边仰脸望着我。然后,他上了那匹光背马,一抖缰绳,两匹马便并肩嗒嗒走动了。很快就走出县城,翻过两座小丘之间的一个山口,一片更广大的草原出现在眼前。
“嗬!”不知不觉间,我发出一声赞叹。
然后,一抖缰绳,马便奔跑起来。但我没有加鞭,只让马离开公路,跑到湖边,就放松了缰绳,在水边松软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这是一个季节性的湖泊,水面上水鸟聒噪不已。那个汉子也跟了上来,看着我笑笑,又抖抖缰绳,走到前面去了。这一路,都由他控制着节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红色的石山出现在眼前。他告诉我山根下面便是温泉。看着那座赭红色的石山,看着石山缝里长出的青碧小树,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这里,肯定有过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喷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说:“这话像是地质队的人说的。”
“我不是地质队员。”
两个人正斜坐在马背上说话,从我们所来的草原深处,一辆飞驰的吉普车扬起了一柱高高的尘土。汉子突然猛烈的咳起来。我开了个玩笑,说:“该不是那些灰尘把你呛住了吧?”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认真地说:“不止是我,整个草原都被呛住了。”
这一路,我们都避开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随着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前。我们又继续策马前行。汉子说:“以后你再来这个地方,不要坐汽车来。”
我说那不大可能,因为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他挥了挥手,说:“得了吧,你的前辈都是坐着汽车来洗温泉的吗?”我的前辈们确实不是坐着汽车来洗温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车以后失去了四处行走的自由。当然,后来又恢复了四处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锢太久之后,他们的灵魂已经像山间的石头一样静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样渴望奔突与流浪了。很多人确实像庄稼一样给栽在土里了。他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看温泉,想像你的先辈们一样享受温泉,那你就把汽车放在县城,骑一匹马到温泉边上来。”
“就像今天这样?”
他说:“就像今天这样。”
那辆飞驰的吉普车从与我们平行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时,我们已经到了那赭红色的山崖下面。抬头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鸽子与雨燕在巢里进出。他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我叫洛桑。”
我看着那些飞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轻捷地盘旋,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说:“对不起,我早该问你的。”
他跳下马,我也下了马,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他说:“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又颇为尴尬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告诉他我的名字。
洛桑笑了:“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吗?”
我告诉他:“我一直在想温泉。”
他看了看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说:“哦,温泉。温泉。好吧,朋友,温泉已经到了。”
这时,我们脚下掩在浅草中的小路,正拐过从崖体上脱落出来的几块巨大的岩石,西斜的太阳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当我们走出岩石的阴影,身子一下又笼罩在阳光的温暖里,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单单是阳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阳光镀上一层银色的水面反射的刺眼光亮。
温泉!
遥远的措娜温泉,曾经以为永远遥不可及的温泉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站在那里,双眼中满是温泉上的光芒在迷离摇荡,浓烈的硫磺味就像酒香一样,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只记得马在身后噗噗地喷着响鼻。这些光芒慢慢收敛了刺眼的光芒,让我看清楚了。从孤山根下的岩缝中,从倾斜的草坡上,有好几眼泉水翻涌而出。温泉水四溢而出,四处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潴积出一个个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阳光,辉耀着刺目的光芒。
我把牵着的马交给洛桑,独自走到了温泉边上。水上的阳光就不那么耀眼了,只是硫磺味更加浓重。旷大的草地中间,一汪汪比寻常的泉水带着更多琉璃般绿色的水在微微动荡,轻轻流淌。温泉水注入一个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个小湖。水在一个个小湖之间蜿蜒流淌时,也发出所有溪流一样的潺潺声响。
我坐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乡寨子后面山上的盐泉边上。
鸟鸣与硫磺味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只是没有森林,也没有雪山。除了背后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红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旷的草原,一声浩渺叹息一样辽远的草原。
洛桑用马鞭敲打着靴子,让我收回了远望的目光。他说:“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见一样,都像看见一个新鲜的年轻姑娘。”
我说:“但是,这不是我一直想来的那个温泉。”
然后,我向他描述了花脸贡波斯甲曾经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那个温泉,不像现在这样安谧、宁静,而是一个四周扎满帐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买卖,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装的马匹,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穿着盛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来到泉边,不论男女,都脱掉盛装,涉入温泉。洗去身体表面的污垢,洗去身体内部的疲惫与疾病。温泉里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够漂亮的躯体,都松弛在温热的水中。
也许真正的情形并不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自由,那么松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脸和寨子里那些来过温泉的上辈人的描述为我造成了梦境一样美丽的想像。现在,我来到了这个幻梦之地,这里却安静得像被人完全忘记了一样。草地青碧,蓝天高远,温泉里的硫磺味来到傍晚时分的路上,就像有种女人把某种美妙的情绪带到我们心头一样。还有一个叫洛桑的汉子,照看着两匹漂亮的马。马伸出舌头,卷食那些娇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边。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光中的热力减弱了很多。
身后的洛桑突然说:“来了一个人。”
果然,一个人正往山坡上走来。来人是
一个乡村邮递员。他走到我们跟前,向洛桑问好,却对我视而不见。洛桑拿来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块肉,乡村邮递员从包里掏出一大块新鲜奶酪,然后,两个人脱得干干净净下到了温泉里。我也学他们的样子,下到水里,然后,把头深深地扎进温热的水里。水,柔软,温暖,从四周轻轻包裹过来,闭上眼睛,是一片带着嗡嗡响声的黑暗,睁开眼睛,是一片荡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个人在母腹中就是这个样子吧,佛经中说,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毁灭,一次又一次开始的,那么,世界开始时就这样的吧。洛桑和乡村邮递员把大半个身子泡在温水里,背靠着碧草青青的湖岸,一边享受温泉水的抚摸,一边享用刚才备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却深深地把头扎在水里。每一次从水里抬起脑袋,只是为了把呛在鼻腔里的水,像牲口打响鼻一样喷出来,再深深地吸一口气,再一次扎进水里。
就这样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扎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产生以来就从来没有干过别的。扎进水里,被水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睁开眼睛,是动荡不已的明亮,闭上眼睛,是结结实实的带着声响的黑暗。于是,我的生命变得简单了,没有痛苦,没有灰色的记忆。只是一次次跃出水面,大口呼吸,让新鲜空气把肺叶充满,像马一样喷着响鼻把呛进嘴里的水喷吐出来。这是简单的结结实实的快乐。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结束了我的游戏。
这些串成一串的温泉小湖都很清浅,当我把头扎向深水时,屁股便露出了水面。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来。看我捂住屁股的样子,乡村邮递员放声大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小矮人的腹腔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太过宏亮的声音让我感到了尴尬。但是,洛桑递给我的酒化解了这种尴尬。
酒,还有乡村邮递员的奶酪,加上正在降临的黄昏,使我与温泉的第一次遭逢部分地符合了我的想像。酒精开始起作用了,我说:“如果再有几个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们一样赤身裸体的姑娘。”
这句话使两个人大笑起来:“哦,姑娘,姑娘。”
“温泉里再没有姑娘了吗?”
两个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后,在东京,几位日本作家为我们举行的宴会上,大家谈起了日本的温泉。我问频频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谦次先生,是不是还有男女同浴的温泉。川端康成小说里写过的那种温泉。老作家笑了,说:“如果阿来君真的想看的话,我可以做一次向导。只是先听一个故事吧。”他说,他四十岁的时候,与阿来君差不多的年纪,离了喧嚣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个重要的内容当然是享受温泉,同时,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温泉。在外国人的耳朵里,好像整个日本的温泉都是这样。而在日本,你被告诉这种温泉在北海道,寻访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那种温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谦次先生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他住在北海道一间著名的温泉旅馆,但那里没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经过打听,人家告诉他有这种温泉。他走了很长的路去寻访。结果他说:“温泉里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对我说:‘可怜的年轻人,以前没有见过世面,到这里来开眼来了。’”黑井谦次先生这个故事,在席间激起了一片开心的笑声。黑井先生又给我斟上一杯酒:“阿来君,我告诉你这个温泉在哪个地方,只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该被他们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开怀大笑。
回到酒店,我开始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出发去据说也有很多温泉的上野县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现出了中国藏区草原上的温泉。草原宁静,遥远,温泉水轻轻漾动宝石般的光芒,鸟鸣清脆悠长,那光芒随着四时晨昏有无穷的变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温泉时的情形了。
我说:“如果这时再有几个姑娘”
洛桑和乡村邮递员说,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时候,就可以碰到这种情形。但在花脸贡波斯甲和寨子里老辈人的描述里,从晚春到盛夏,温泉边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样喧闹,许多赤裸的身体泡在温泉里,灵魂飘飞在半天里,像被阳光镀亮的云团一样松弛。美丽的姑娘们纷披长发,眼光迷离,乳房光洁,歌声悠长。但是,当我置身于温泉中,这一切都仿佛天堂里的梦想。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身边两个男人。我们都喝得有点多了,所以大家都一声不响,躺在温水里,听着自己的脑海深处,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看星星一颗颗跃到了天上。
洛桑说:“这种情形不会再有了。这个规矩被禁止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现在的姑娘,学会了把自己捂得紧紧的,什么都不能让人看见。男人们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会骑着马,驮着女人四处流浪。一匹马关得太久,解开了绊脚绳也不会迎风奔跑了。”
“只有我,每天都在路上,”乡村邮递员还没有说完,洛桑就说“得了吧。”
小个子的乡村邮递员还是不住嘴,他说:“我每天都在到处走动,看见不同的女人。”我看见他口里的两颗金牙上有两星闪烁的亮光。
洛桑说:“住嘴!”
邮递员又灌下一口酒,再对我说话时,他胃里的腐臭味扑到我脸上“朋友,我是国家干部,女人们喜欢国家干部,因为我们每个月都有国家给的工资!”
洛桑说:“工资!”然后,两个耳光也随之落在了邮递员的脸上。邮递员捂着脸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轮廓被夜色吞没,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却笑出了声,话依然冲着我说“这狗日的心里难受,这狗日的眼红我有那么多女人。”
洛桑从水里跳出来,两个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绕着小湖追逐。这时,下面的公路上突然扫过一道强光,一辆吉普车大轰着油门离开公路向山坡上冲来。雪亮的灯光罩住了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洛桑强壮挺拔,邮递员瘦小而且箩圈着双腿。车灯直射过来,两个人都抬起手臂,挡住了双眼。车子直冲到两人面前才吱一声刹住了。车上跳下一个人,走到了灯光里。邮递员放下手臂,嗫嚅着说:“贤巴县长。”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声。
贤巴县长对他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洛桑面前,说:“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没有回过神来:“你的朋友?”
我在水里发出了声音:“我在这里。”
贤巴说:“我在乡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为你会去乡政府。”
我说:“我是来看温泉的,到乡政府去干什么?”
贤巴说:“干什么?找吃饭睡觉的地方。”
“难道跟他们就没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副县长说:“穿上衣服,走吧。”然后他又转身对洛桑说“你这种人最好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县长大人,是你的朋友竖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对我说“原来你也是个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这时,那个乡村邮递员已经飞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邮包,钻进夜色,消失了。
贤巴拉着我朝汽车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叫我留下来,如果他说你留下,我想我会留下的,但他说:“就这么走了?国家干部骑了老百姓的马不给钱吗?”
我还光着身子,贤巴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扔给这个脸上显出可恶神情的家伙。纸币飘飘荡荡地落到水里,洛桑笑着去捞这张纸币,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车里,温泉泡得我浑身很舒服地瘫软,脑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车座椅上,汽车像是带着怒火一样开动了,车灯射出的两根光柱飞速扫过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刚被照亮,来不及在眼前呈现出清晰的轮廓便又隐入了夜色。很快,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公路,声音与行驶都平稳了。
贤巴转过脸来,这几天来那种客气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当年参军前脸上看人常有的那种讥诮神情又浮现在他那张看上去很憨厚的脸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吗?先生,时代不同了,你不觉得那是一种落后的风俗吗?”
“我觉得那是美好的风俗。”
汽车颠簸一下,贤巴的头碰在车身上,他脸上讥诮的神情被恼怒代替了:“你们这些文人,把落后的东西当成美,拍了照片,得奖,丢的可是我们的脸。”
我不再说话,在这么大的道理前还怎么说话?这种话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写在文件里,甚至这么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这种道理讲得义正辞严,而我已经习惯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刚刚离开的温泉。不断鼓涌,静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莹气泡的温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阳光照亮了草原,风吹着云影飞快移动,一个个美丽健硕的草原女子,从水中欢跃而起,黄铜色的藏族人肌肤闪闪发光,饱满坚挺的乳房闪闪发光,黑色的体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瞬息之间就像是串串宝石一般。
我甚至没有提出疑问,这种美丽怎么就是落后呢?
我只是被这种想像出的美丽所震撼。我甚至想,我会爱上其中的哪一个姑娘。温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软,车子要是再开上一段,我就要睡着了。但车灯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摇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红砖平房上。这是辖管着温泉的乡政府。当晚我们就住在那里。县长下来了,乡里的书记、乡长、副书记、副乡长、妇联主任和团委书记都有些神情振奋,开了会议室,一张张长条的藏式矮几上摆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酿的青稞酒。乡长派人叫发电机在半夜12点准时停电的小水电站发个通宵,然后脱了大衣,举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这个镇子很小,也就十几幢这样的平房吧。乡政府里歌声大作时,已经睡着的大半个镇子又醒过来了。我们宴集场所的窗玻璃上贴饼子一样,贴满了许多生动的人脸。一些羞怯而又兴奋的姑娘被放了进来,她们喝了一些酒,然后就与干部们一起唱歌跳舞了。
我希望这些姑娘不要这么哧哧傻笑,但是她们却兴奋地哧哧地笑个不停;我也希望她们脸上不要浮现出被宠幸的神情,但是她们明白无误地露出来了。
我想对贤巴说,这才是落后的风俗。但贤巴县长正被两个姑娘围着敬酒,他已经有些醉了。他很派头地勾勾指头叫我过去。两个带着巴结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转过脸来。我在他们身旁坐下来,贤巴又是很气派地抬抬下巴,两个姑娘差不多是把两碗酒灌进了我的嘴里。她们实行的是紧贴战术,我感到了坚实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触。这种碰触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所以我不由得躲闪了一下,贤巴咧着嘴笑了:“怎么,这不比想像温泉里的裸浴更有意思吗?”
两个姑娘也跟着笑了,我觉得这笑声有些放荡。但也仅此而已。一些放荡的笑声,一些浅尝辄止的接触。
贤巴悄悄地对两个姑娘说:“这家伙是我的朋友,他带了很高级的照相机,要拍女人在温泉里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荡的笑声,一些浅尝辄止的接触。
当然,他们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只是一些打情骂俏,如果最后没有宽衣解带,这种打情骂俏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仪的意思。虽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顺着曲线游走与停留。送走这些姑娘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瞌睡与酒意弄得人脑袋很沉。我和副县长住在一个屋里。上床前,贤巴亲热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觉到年少时的那种友谊了。上了床后,贤巴又笑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呀!”
“我怎么了?什么意思?”
他却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连衣服都没脱就上床了。但这一觉却睡得特别酣畅淋漓。窗户外面有很亮的光线,还有牛懒洋洋地叫声。贤巴已经不在床上。我推开门,明亮的阳光像一匹干净明亮的缎子铺展在眼前。院子里长满茸茸的青草,沿墙根的几株柳树却很瘦小。土筑的院墙之外,便是广大的草原。炊事员端来了洗脸水。然后又用一个托盘端来了早餐:几个牛肉馅包子和一壶奶茶。他说:“将就吃一点,马上就要开中午饭了。乡长他们正在向县长汇报工作,汇报完就开饭。”
我有些头痛,只喝了两碗奶茶。
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听到会议室里传来响亮的讲话声。那种讲话用的是与平常说话大不一样的腔调。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这个镇子与我去过的其它草原小镇一模一样,七零八落的红砖或青砖的房子都建在公路两旁。土质路面十分干燥,脚踩上去便有尘土飞扬。更不要说阳光强烈的时候,常常有小旋风平地而起,还间或有一辆卡车驶过,会给整个镇子拉起一件十分宽大的黄尘的大氅。这么多蒙尘的房子挤在一起,给人的印象是,这个镇子在刚刚建好那一天便被遗忘了。宽广的草原无尽延伸,绿草走遍天下,这些房子却一动不动,日复一日被尘土覆盖,真的像是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尽头。我踩着马路上的尘土走进了供销社。有一阵子,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到袭上身来的轻轻寒气,然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哧哧的笑声。这时的我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又能看见了。我看见一个摆着香烟、啤酒的货架前,那个姑娘的脸。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欢歌、饮酒并有些试探性接触的姑娘中的一个。
她说:“啤酒?”
我摇摇头,说:“烟。”
她说:“男人们都喜欢用酒醒酒。”然后把一包香烟放在我面前。我付了钱,点上香烟。一时感到无话可说。这个姑娘又哧哧地笑起来。昨天晚上,有人告诉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却想不起来了。她笑着,突然问:“你真想拍温泉的照片?”
我说:“昨天我已经拍过了。”
她的脸有点红了,说:“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点了点头,并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拍我吧!”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利了,并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她走出柜台,用肩膀推我,于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软而温热的碰触,她亲热地凑过来,说:“走吧。”那温热的气息钻进耳朵,也有一种让人想入非非的痒。
我们又重新来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阳光下,她关了供销社的门,又一次用温热的气息使我的耳朵很舒服的痒痒,然后说:“走吧,摄影家。”
我被这个称谓吓了一跳,她说:“贤巴县长就是这么介绍你的。”
穿过镇子时,我便用摄影家的眼光看这个镇子上的美女,觉得她的身材有些不恰当的丰满。我是说她的腰,扭动起来时,带着紧裹着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声却放肆而响亮。我跟在她后面,有些被挟持的味道。就这样,我们穿过镇子,来到了有三幢房子围出一个小操场的小学校。一个教室里传出学生们用汉语念一首古诗的声音,另一个教室里,传来的却是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这个笑起来很响亮,却总要说悄悄话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对我说:“等着,我去叫益西卓玛。”
于是,我便在挂着国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钻进一间教室,于是,那些齐声拼读藏文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拉着一个姑娘从教室里出来,站在我面前。这个我已经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玛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种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面前。眼睛也躲躲闪闪地一会儿望着远处,一会儿望着自己的脚尖。
供销社姑娘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益西卓玛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声音说:“阿基!”
于是,我知道了供销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丰满的紫红的嘴唇凑近了益西卓玛的耳朵。她觑了我一眼,然后红了脸又嗔怪地说了一声:“阿基。”就回教室里去了。
阿基说:“来!”
便把我拉进了一间极为清爽的房子。很整齐的床铺,墙角的火炉和火炉上的茶壶都擦拭得闪闪发光。湖绿色的窗帘。本色的木头地板。这是一个让人感觉清凉的房间。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压着房主人的许多照片。我觉得这些照片都没有拍出那个羞涩的美人的韵味来。
我正在琢磨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后,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脑袋,然后身子越过我的肩头,把一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原来是一本人体摄影画册。我随手翻动,一页页坚挺的铜板纸被翻过,眼前闪过一个个不同肤色的女性光洁的身体。这些身体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诱惑或纯洁,那些器官或者呈现出来被光线尽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与掩藏。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起来。铜质的声音一波波传向远方。门咿呀一声被推开,益西卓玛老师下课了。她拍打着身上的粉笔末,眼光落在画册上,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
我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对益西卓玛伸伸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再次从我肩头俯身下来,很熟练地翻开其中一页,那是一个黑色美女身上布满水珠一样的照片。她说:“益西卓玛就想拍一张这样的照片。”
益西卓玛上来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声尖叫,返身与她扭打着笑成了一团。两个人打闹够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气,益西卓玛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面前,说:“是不是从温泉里出来,就能拍出这种效果?”
我不知为什么就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知道一个女人光着身子从温泉里出来是不是这种效果。
“我下午没课,我们可以,去温泉。”
她面对学生时,也是这种样子吗?阿基问我要不要啤酒,我说要。问我要不要鱼罐头,我说要。她便回供销社去准备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门,两人一时没话,后来还是我先开口:“这下你又有点老师的样子了。”
她说:“这本画册是我借学校图书馆的,毕业时没还,带到这里来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又是命令学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机,我们等你。”
回到乡政府,他们的会还没散,挎上摄影包后,我想,我到温泉来想拍什么照片呢?然后,又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咚咚作响。
两个姑娘很少呆在水里,她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青草地上摆出各种姿势,并在摆出各种姿式的间隙里咯咯傻笑。有时,阿基会扑上来亲我一下。后来,她又逼着我去亲益西卓玛。益西卓玛样子很羞涩,但是,你一凑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样微微张开,还有那嘴唇微微的颤动更是夺人心魄。我已忘了来温泉要拍的并不是这种照片。这两个草原小镇上的姑娘,态度是开放的,但衣着却是有些土气,两者之间不是十分协调。但现在,她们去除了所有的包裹与披挂,那在水中兴波作浪的肉体,在阳光下闪耀着鱼一样炫目水光的肉体,美丽得让人难以正视,同时又舍不得不去正视。
她们不断入水,不断出水,不断在草地上展开或蜷曲起身体,照相机快门应着我的心跳声嚓嚓作响。
我真不能说这时的我没有丝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强烈的冲动。
两个姑娘肯定觉察到了这种冲动。她们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着说:“你怎么不脱衣裳?”
“你怎么不敢脱衣裳?”
对于知晓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与躲藏,我动手脱衣裳。我这里还没有解开三颗扣子,两个姑娘便尖叫起来:“不准!”脸上同时浮现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面有愠色,她们又对我撩来很多水花,然后靠在岸边抬头呶嘴,说:“亲一个,来嘛!”
“来嘛,亲一个。”
我的吻真是带着了激情,可是,两个嘴唇刚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着了一样,滑溜溜的身子从我手里滑开了。阿基是这样。益西卓玛也是这样。不过,益西卓玛在我怀里勾留了稍长一点的时间,让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与身子的震颤。但最后,她还是学着阿基的样子,火烤了一样尖叫一声,从我手上溜走了。两人蹲在轻浅的温泉中央,脸上一致地做出纯洁而又无辜的表情,眼神里甚至有一丝哀怨。让你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产生负罪之感。我无法面对这种境况,背过身子走上温泉旁的小山岗。
我坐在一大块岩石上,一团团沁凉的云影慢慢从头顶飘过,体内的欲望之火慢慢熄灭,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伤。我走下山岗时,两个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们在草地上铺开了一条毡子,上面摆上了啤酒和罐头,还有谁采来一束太阳菊放在中间,配上她们带来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气氛却不够自然。我脸上肯定带着抹也抹不去的该死的人家欠了我什么的表情,弄得两个姑娘一直露着有些讨好的笑容。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了汽车的声音,然后看见汽车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黄尘。
很快,贤巴副县长就带着一干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峻严。两个姑娘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眼里的惊恐之色无法掩藏。
贤巴不理会请他坐下的邀请,围着我们展开在草地上的午餐,围着我们三个人背着手转圈,而跟随而来的乡政府的一干人抱着手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姑娘脸上惊恐之色越来越多,我也有种偷了别人什么东西的那种感觉。
贤巴终于发话了,他对乡长说:“我看你们乡政府的工作有问题,就在机关眼皮底下,老师不上课,供销社关门”乡长便把凶狠的眼光对准了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贤巴又对乡长说:“是你管理不规范才造成了这种局面,”然后,他走到两个姑娘面前,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们的假,我的这位摄影家朋友要照点温泉里的照片,就让他照吧。当然,”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我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们早已经照过了。”
两个姑娘赶紧赌咒发誓说没有。没有。
“那等我们走了你们再照吧。下午还有很长时间。”
两个姑娘拼命摇头。
副县长同志很温和地笑了:“其实,照一照也没什么,照片发表了就当是宣传,我们不是正要开发旅游资源吗?可惜我们这里是中国,要是在美国那种国家,你们在温泉里的裸体照片可以做成广告到处发表,作为我们措娜温泉的形象代表。”
两个姑娘在乡长的示意下,十分张惶地离开温泉,连那些吃食都没有收拾就回镇子上去了。
贤巴坐下来,对我举举两个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气地吃喝起来。那气派远不是当年跟工作组得到一点好处时那种故意做出来骄傲了。
我没有与他一起吃喝,而是脱光了衣服下到温泉里。
水温软柔滑,我的身子很快松弛,慢慢躺倒在水里。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做柏屋别所的温泉山庄,我也这样慢慢躺倒在一个不大的池子里。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还有一株枫树站在水边,几枝带嫩叶的树枝虬曲而出,伸展在头上,没有月亮,但隔着窗纸透出的朦胧灯光却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着一道严密的篱墙,伴着活泼的撩水声传来女人压低了的笑声。我学着别人把店伙计送来的小毛巾浸热了搭在额头上,然后,每个人面前的水上都漂起一个托盘,里面有鱼生、寿司和这家店特制的小糕点,然后是一壶清酒。清酒度数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气氛。隔壁又传来活泼的撩水声,我对陪同横川先生说:“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墙,说:“都是些老年人。”
而这确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经沐浴并写作的温泉中的一个。在温泉山庄的陈列室里,便张挂着他字迹工整的手迹,那是他一本小说的名字:花之圆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谦次先生的话,于是都压低了声音笑起来。
当大家再次沉默时,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温泉时的情景。
心里有气的县长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里,乡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们在费力琢磨县长跟他远道带来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奇怪关系。所以,我从水里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时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实,那只是要借机掩饰心里的不安。后来,温泉水和啤酒的联合作用,很快就让我心情放松下来。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温泉的照片吗?更何况,他们还不能确定我们拍了照片。县长带着些怒气吃喝完了,回过身对我说:“泡够了吗?”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乡政府的北京吉普紧紧地跟在我们车屁股后面,经过镇子的时候,贤巴对司机说:“不停了,回县上去。”
司机一轰油门,性能很好的进口越野车提速很快,我们的车子后面扬起大片的黄尘,把那个镇子掩入了尘土。镇子上有两个姑娘把她们的美丽的身体留在了胶卷里,把她们某种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乡政府的吉普车又在尘土里跟我一段,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副县长吐了一口气,说:“他们肯定是呛得受不了了。”
司机没心没肺地说:“也许这样能治好他的气管炎。”
副县长有些恨恨地说:“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乡上的干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这些话使我心里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县长大人,我叫了两个姑娘,准备拍几张照片,也不至于把你冒犯成这样。”
他哼了一声。
我的话更恶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说:“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工作,你们这些臭文人,都来找落后的证据。”
“人在温泉里脱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后吗?”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边吗?”
我真还无法回答,便转脸去看窗外美丽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里像飞进了许多牛蝇嗡嗡作响,副县长同志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讲得自己脸上放光。
我说:“你再作报告,我要下车了。”
他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知道吗,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臭毛病一点都没改变。”他叹了口气“本来,我们要新成立一个旅游局,开发旅游,我把你弄来想让你负点责任,想不到唉,你就是往宣传栏里贴照片的命。”
“你让我下车。”
“会让你下车的,不过要等回到了县上。不然的话,你回老家又会说,贤巴又让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贤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寨子里那些人懂得什么,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呢!他们从来不说我好话,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活得比谁都体面!”
我与贤巴重建童年友谊的努力到此结束。这是令两人都感到十分沮丧的事情。只是,自认是一个施与者的贤巴,沮丧中有更多的恼怒,而我只是对人性感到沮丧而已。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我没有在别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别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草原,副县长同志没有来送别。车子奔驰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开朗起来。我没有因为与这个县将要产生的旅游局长或副局长的宝座擦肩而过而若有所失。而因为草原美景,因为汽车快速奔驰而带来的快感而高兴起来了。
同时,我心里有些急切,快点回到单位,紧紧锁起暗房的门,把那些彩色胶卷冲洗出来。事实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经是黄昏时分,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关进暗房,操纵板上灯光闪烁,药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鲜,洗印机嗡嗡作响,一张张照片被吐了出来。这下,我才感到了沮丧。两个姑娘远没有当时感觉的那么漂亮。那些诱惑的声与色,那些不可逼视的光与波都消失不见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动之外,就是一团团质感不强的肉团而已。
我收拾好东西,走到街上,心里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经深了,街灯一盏盏亮向远处,使镇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纵深之感。两家歌厅里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还开着,但刚刚开放时那浓烈的香气已经荡然无存了。细细的夜风吹来,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飘落下来。我躺到床上时,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说:“花脸啊,你骗我,温泉没有你说的那么美好。”只是我不清楚这话是清醒时说的还是在梦中说的。
如果是梦,我怎么没有见到贡波斯甲。
如果不是梦,我再怎么伤心也不至于说这没有用处的话。
照片上的女人没有画册上那么漂亮,是因为她们并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艺也不及那些大师。温泉不是花脸所讲的温泉,是因为时代变了。这是贤巴副县长说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装在一个大纸袋里,塞在文件柜里边一个抽屉里锁了起来。有关那个遥远温泉的想像与最初的记忆也一起封进了那个纸袋。我给那个抽屉多加了一把锁。
对我来讲比较容易的是,我与童年朋友贤巴的相互遗忘。但是,他好像不愿意轻易被人忘记。这是一个比较糟糕的情况。第二天上班,同事们便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去高就草原县的旅游局长?馆长还对我说,可以把小城里的橱窗腾出来,专门作一期某县的旅游景点宣传专刊。照片就用我这一趟拍回来的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好对馆长多说什么。
馆长说:“这是馆里对你高升表示一个意思,你知道,我们这种单位也就只能做这么大一个人情。”
我告诉馆长,我不会去当什么子虚乌有的旅游局长。
馆长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说:“窝在我手下,是委屈你这个人才了,本来,我准备向组织上反映,我也不想干了,你来接我这个班,但是,现在,嗨呀,不说了,不说了,以后你要多关照啊!”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解释说我不走了。更何况,我也没有太想当这个馆长。这样过了几个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讥讽的味道了。因为某县的机构调整了,贤巴同志升任县长,县政府果然新设了旅游局。县上发了请帖,派了车来接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参加旅游局的挂牌仪式,艺术馆因为有两个橱窗,而得到了一张请帖。旅游局长不是我,请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个同事把请帖给我看。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该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说的是老实话,他的照片确实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应平淡,叹了口气,说:“弄不懂你是个什么人。”
我想,我有时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就像我悄悄写下的那些小说那样不可捉摸。之后,馆里的什么好事,比如调一个好单位,干一点有油水的事情,评职称与先进,都没有我的份了。你想,你连旅游局长都不想当,还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呢。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贤巴都让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诉我可能当上旅游局长时,这个可能已经不存在了。但他又把这件事情让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画了一个饼。他以为这个人在这方面肯定是饥饿的,所以,他画下这个饼,然后用脚擦去,然后才告诉这个人,原来这地上差点长出一个饼,但你无福消受,这个饼又被老天爷拿走了。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了。确确实实,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来踩去,踩浮了的泥巴。你还可以画上很多东西,然后,又用脚毫不费力地轻轻擦去,就像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这么复杂的道理,怎么对人讲得清楚呢?于是,我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如果有人实在要让我听见,我就看看那个柜子,想想里面那个上了两把锁的抽屉,笑笑,再想想那两个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当另一个县发来请帖,邀馆里派人去人拍摄他们的温泉山庄开营仪式时,大家都想起来,我有两年没有出过公差了。于是,馆长便把这个好差使给了我。这事是在馆里的全体会上决定,大家鼓掌通过的。下班的路上,馆长跟我走在一起。他说,我去的这个县的县长与我的老乡贤巴,两个人都是风头正健的年轻县长,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相互较着劲,馆长说:“你那个老乡刚成立了旅游局想开发温泉,这边不声不响,先就把温泉开发出来了。你去,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馆长这么说,好像我特别想报复贤巴一下,好像我们多出两个橱窗,就可以狠狠报复贤巴一样。但馆长是好心,同事们也都是好心,我无话可讲。
这个温泉隔我的家乡,比草原上那个温泉要近上百公里。只是从来没人说起过这个温泉。
县里派了一个宣传部的干事来接我们这一干不很要紧的人。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温泉?
他说:“发现?只是开发罢了,温泉又没藏起来。“
“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
他有些不耐烦了,说:“现在不就听说了吗?”
车行一百多公里,就是这个县的县城。当夜就住在招待所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上路,我们的车便加入到了一个近百辆小车,并有警察开道的车队里。晚上下过雨,已经是九月份了,落在河谷里打湿了河滩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顶上是雪,高处的雪被阳光照亮,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队在这样的风景中缓缓行驶了十多公里。一道青翠的松枝装饰的牌坊出现在眼前。鼓乐齐鸣,穿着民族服装的美丽姑娘手捧酒碗与哈达等在那里。车队停下来。官员们登上了牌坊前铺了红色化纤地毯的讲坛,讲话,又拿起剪子断了拦路的红绸。大家走进牌坊,便进入了一个簇新的温泉山庄,再剪开一个阀门上的红绸,大号碗口那么粗的一股水,便通过一个铁管哗哗地流入温泉山庄中央的游泳池里。水溅在磁砖铺出的池底上,声音欢快响亮。温泉特有的硫磺味盖过了人们的喧闹,四处弥散开来。一个新的旅游资源的开发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机,身边的很多相机举起来,快门声响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就像劈柴垛子从高处垮了下来。
餐厅里的欢宴结束后,那池子里的水也注满了。很多人都换上事先准备的游泳衣裤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只有领导被安排到有单独的温泉浴池的客房里休息。我没带游泳衣裤,又没有进单间的资格,便约了几个有类似情况的人顺着引温泉水下山的钢铁管道往山上走去。进入树林后,钢铁管道便潜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们在桦树、榉树与松树混生的树林里一路向上,林子里,身前身后不时有几声鸟鸣,脚底下的苔藓潮湿松软。然后,风把硫磺味送进了我们的鼻腔。在一个小山涧里,翻过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云杉树干,温泉的源头便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从一株红桦树根紧抓着的岩石下,温泉咕咕有声,翻涌而出。然后就在一个混凝土蓄水池中汇聚,经过一个滤水口,进入了碗口粗的铸铁水管,奔往山下了。滤水口的水面上,堆积起来了大堆的落叶,这对本就十分洁净的水又起了一次过滤作用。当然,我们来这里不是来看这个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温泉本来的样子。原来温泉水流淌的山涧中,水已经干了,于是,满涧里只剩下了很多长满青苔的累累石头。而在那些石头中间,现在还有几个闪亮的水洼,想来,当温泉水还在涧里自由流淌的时候,那一个个水洼便是可以沐浴身体的地方,虽然,这比草原上的温泉局促了许多,但有几个人躺在里面沐浴身体还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在温泉边上坐了一些时候,觉得上山时汗湿的背上有寒意起来,大家站起来,摸摸坐湿了的屁股,再环顾一次四周,便开始迈步下山了。甚至没有人拿出相机来拍一张照片。一条小路很清晰地从泉眼处开始,从比山涧高一点的树林中顺着山涧蜿蜒。我们顺着这条路下山。转过两个山弯,一个小木屋出现在眼前。而且,木屋顶上还冒出袅袅的青烟。走进木屋,火塘上架着的锅里透出阵阵肉香。木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小姑娘正用肉汤喂一个眼睛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对我们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烟斗。眼睛上搭着毛巾的老女人脸上露出笑容,说:“又来人了,也是来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只有我懂得藏话,于是,我说:“我们来看看温泉。”
老太太说:“这温泉灵啊,多洗几天,我这眼睛就又能看见了。”
她推开嘴边的肉汤,拿掉毛巾坐起身来。露出她眼眶通红,并不停流泪的双眼。她说:“女儿,去吧,给新来的人腾些地方,今天晚上我们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儿告诉她,是一些看风景的干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倒向地铺,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们退出木屋,在屋子旁边看见一个岩石,细细的两股温泉便从岩石中央的裂缝里翻涌出来,加上石头上的两个小洼,多少有些像一对泪眼。那个姑娘走出来,用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只铜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里面,又回木屋里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们是如何用温泉治疗疾病了。
这时,从树丛那边,传来了一个人很难过,也很奋力地呕吐的声音。往前几步,是这温泉的又一个泉眼。一个人正伏在那里呕吐,一个女人,是他的母亲吧,一只手扳着他的肩头,一只手拍打着他的背部。那人吐过了,直起腰来大口喘息着,看到我们,他年轻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热情的,也是无力的笑容。他说:“听说今天山下很热闹?”
我点点头:“你这是治什么病?”
“胃里的毛病,”他母亲说“我儿子没病的时候,一头牛都扛得起来,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伙子显得十分虚弱,但他还是说:“喝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吐光了,胃洗干净了,我的病就好了。”
这时,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医院?洗温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们不知道山下的温泉山庄住得好,吃得也好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心里窜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仍然笑着:“这里不用花钱啊!”说完,他又俯身在温泉上开始很艰难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浓重的温泉水,他呻吟着,吞咽着,我们背过身走下山去,很快,便听到他再次呕吐的声音。我加快步子,把这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因为这个声音,我失去了在丰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厅里觥筹交错,我不想煞大家的风景,便离席走到外面。温泉山庄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列出了这温泉水中所含稀有矿物质的成分,并说这泉水有治疗风湿,皮肤病与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温泉边治病的人们。他们相信温泉无所不能的功效,是因为传说的魔力,而这个广告牌上的文字,是一个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结果,是真正的科学,当然,走近这科学的大门,你需要很多的金钱。
作为庆典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晚会开始了。十多个歌舞节目过后,焰火在浓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在星空下炫烂地迸散,并掩去了星空。晚会的后半段是交谊舞会,脱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员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领导的双臂之间。
我去外面的马路上散步,夜色清凉,永恒的星星又布满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温泉边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样踏实的睡眠。
一个地方无论远近,要么你从来不去,一旦去过一次,就好像订立了一个合同,就会不断去与它相会。我与这个温泉也是一样。真的,过去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个温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会,往后的几年里,我总会经过这个地方。不是专门去这个地方,但总是在去一个什么地方时经过这里。有些时候,我们停下来,在附近山崖上飞泻而下的山泉擦洗干净汽车,再在温泉山庄的露天泳池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温泉浴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日益多起来的餐馆的生意看起来都很不错。有些时候,车子就从温泉山庄旁飞驰而过。即便那样,也可以看到,围绕着这个温泉山庄,盖起了一幢又一幢说不上好看,但也说不上难看的小楼,不几年,温泉山庄这里俨然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了。后来,镇子上还建起了一个矿泉水厂,这一路的商店里,都有这个厂的产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车里,与同行的人惊叹这个因旅游而勃兴的小镇的变化时,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贤巴。想起了他想开发的那个更加美丽的温泉。那个温泉旁有一座赭红色的岩峰,有宽广的草原,那美丽的景色会使那里的温泉旅游更容易开展。这次,我是跟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导也是顾问,我拿出地图,告诉导演,将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一个温泉。”
他看了看我:“温泉?”
我点点头:“温泉。”
导演说:“他妈的,温泉。也许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导演也笑了,说:“我觉得你总是有道理的。”
其实,我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拿起了笔,在小说里讲我那些大多数人觉得没有道理的事情。当我写得有些名气的时候,我不用再为那些个橱窗拍摄或张贴照片了。
两天以后,我们因为下雨,滞留在一个县城里。导演因为预算在门口皱着眉头看天,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中拿起了床头上的电话。我要了一个114,查到了草原县政府的电话。
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我没有说要找贤巴县长。我只说想打听一下他们那里温泉旅游的情况。
对方有些警惕:“你是干什么的?”
我报了一个旅行社的名字:“听说了贵县草原很漂亮,还有温泉。”对方松了一口气,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你好,某某县旅游局。”
我说,想打听一下贵县的旅游资源的开发情况。
“哪一方面?”
“比如温泉。”
对方捂住了话筒,过了很久,话筒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请问你是想投资吗?”这是贤巴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我们的措娜温泉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想来旅游的游客。”
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啪一声把电话扣上了。想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的日子不是十分好过。那个成功开发了那个温泉山庄的人,当时是一个副县长,现在也提拔为县长了。最近又出国考察意大利旅游,人们说回来定还要升迁。但贤巴却呆在旅游局里等待投资商的电话。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县长的椅子上再动不了了。
十天后,我们的汽车爬出最后一道峡谷,开阔的草原展现在眼前。
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了措娜温泉。赭红色的石头山峰耸立在蓝天下面,耸立在宽广美丽的草原中央。但是,当温泉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摄制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为我向他们反复描述,同时也在反复重温的温泉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溪流串连起来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气,草地中那些长满灰白色与铁红色苔藓的砾石原来都向那些小湖汇聚,现在也失去了依凭。
温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这些房子盖起来最多五六年时间,但是,墙上的灰皮大块脱落,门前的台阶中长出了荒草,开裂的木门歪歪斜斜,破败得好像荒废了数十年的老房子。随便走近一间屋子,里面的空间都很窄小,靠墙的木头长椅开始腐烂,占去大半个房间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开始脱皮。腐烂,腐烂,一切都在这里腐烂,连空气都带着正在腐烂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变成了一片陷脚的泥潭。
再往上走,温泉刚露头的那个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环形墙围了起来。从一道石阶上去,原来泉眼被直接围在了一个露天大泳池中间。泳池四周是环形的体育场看台一样的台阶。同来的摄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头的机器,骂了句什么,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骂了句什么。
我却突然想到了古罗马的浴场。但这里没有漂亮的大理石,没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开裂的水泥池面。所以,这个想法让我哑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这奇怪想法,还是笑敢于在这样漂亮的风景上草率造成这样建筑的人。笑过之后,我也在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导演递我一支烟,口气却有些愤愤然:“你不是说这儿挺美的吗?什么美丽草原上的珍珠串,什么裸浴的漂亮女人,妈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他举着一根曲曲弯弯的柳棍,挑起一条被人丢弃的肮脏的破裤子,然后,又走到水边,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与毛发。这些东西,在原来的水池里,很快就在草间,在泥石里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丰富的微生物的功劳。但在这样一个水泥建筑里,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条件,污垢便越积越多了。
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是,这里修起这样一片建筑,却不见一个管理人员来打扫,来维护,只有草率的建筑在浓重的硫磺味中日渐腐朽倾圮。这个世界上,如此速朽的东西是有的,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我又想到了当年把这个温泉描绘得有如天堂的贡波斯甲,如果他看到这个景象,那张花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呢?不会了。那个时候,他就哀叹过,每一个人都给固定在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失去了四处走动的自由,那个温泉是要让人忘记了。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肯定想不到,贤巴会成为县长,更想不到县长贤巴想靠温泉挣钱,却把这个温泉给毁掉了。
我们坐在这片基本已被毁弃的建筑旁的草坡上,默然无语。这时,在下面的山脚下,出现了两个行路的人。温泉流过那些破败的房子,又从简易公路下穿过,在沟底的灌木丛中潴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两个路人在那里停下来,脱下衣服走进水里洗了起来。我们与之相隔很远,但从姿态上仍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家都掩蔽着自己引颈长望,看得出来是希望水里发生点什么故事。但是故事没有发生。两个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迈开草原牧民那种有些箩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边,用手试试水温,才发现,到这里,水的热度差不多已经散失殆尽了。但是,岸边的草地,一丛丛小叶杜鹃,使这小湖显得那么漂亮。我们在这个湖岸边坐下来,摄像打开了机器。这时,上方的公路上响起汽车的刹车声,然后,大片的尘土从斜坡上漫卷而下。尘土散尽后,一干人站在公路上,叫我们上去说话。
我们上去了。
叫我们说话的人是乡政府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盘问我们来此采访得到了谁的批准。我告诉他们我们拍纪录片,不是新闻采访。
他们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就是不同意我们拍这个温泉。
把一个本来美丽的地方变成这个样子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有些愤怒地告诉他们,我们要拍摄的都是一些美丽的镜头,这样的景象怎么能入我们的镜头?
对方还问:“那为什么呆在这里,而且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
我说:我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这里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呆在这里是想不通这个地方怎么被糟踏成了这个样子。那次还是你们的贤巴县长请我来的。
他们中的一个人想起了我:“对,对,你跟两个姑娘对对,哈哈,对对,哈,跟她们两个,好好,请到乡政府去吧,我们通知贤巴县长,也许他会来看你。好像你们是老乡,对吧?”
我们在乡政府安顿下来,还有丰盛的饭菜。但一种戒备的气氛却在四周弥漫。吃饭的时候,我笑着对乡长说:“我感觉有被软禁起来的味道。”
乡长笑笑,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问他那温泉怎么弄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他想了想,灌下一口酒:“哎,你还是问你的朋友吧。他一会儿就要到了。不过,你最好不要提这档子事,这是他的心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治好了!”
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乡长又叹口气说:“我在这里代人受过,旅游没有搞起来,温泉被毁成那样,老百姓把我骂死了。”
我问他这个项目是不是贤巴主持开发的。
乡长说:“那还能是谁,旅游局是他一手组建的。这也是旅游局开张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也不该糟踏成这个样子。”
乡长苦着脸说:“反正就成了这个样子,县里花了钱,我们乡里这些年的一点积蓄也全部投进去,结果呢,外地的游客没有来,当地的老百姓也不来了。等到搞成了这个样子,再出去找投资,人家一看那个地方,唉,什么意思都没有了。我亲自听到一个投资的人说贤巴县长和他的手下人都管不好这样的项目。”
我不想理清这理不清的是非,便向他打听当年那两个姑娘。
乡长说:“都不在了,教书的那个,什么都不要跑了,听说去了深圳,在一个民俗村里表演歌舞。供销社那个,辞了职跟一个药材商人做生意去了。”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你看,我们这些地方再不发展,什么人都留不住了。”
我好像不需要到这里来听这样的道理。两个人转到兽医站,两个兽医正在院子里忙活,一个用铁碾子碾药,一个用带压力计的压力锅蒸馏柏树皮。过去曾有一位深谙医道的僧人在这里研制出好几种效力很好的兽用药。我一问,这两个人正在用这位去世高人留下的验方制造兽药。我坐下来,听两个兽医给我说一个个方子中用些什么药草。他们说出一味药来,我立即便想起这些药草开着花结着果的样子来,其中一味药叫龙胆草,就开着蓝色的花朵摇摇晃晃,在我们的身边。正说话时,有人来通报乡长,贤巴县长从县上赶来了。乡长赶紧起身,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必要,仍然坐在那里与两个兽医交谈。乡长走了。两个兽医却表情漠然。他们搬来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药典。药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写经文所用的又厚又韧的手工纸,每一个药方中,都夹进了所有药草的标本。他们说,这是那个老僧人留下来的。老僧人的遗愿之一,就是建一个现代化的兽药工厂。但是,县里没有人过问这样的事情,只有商人来愿意出一笔巨资买走这本药典。我翻看那部药典,里面夹着的一株株标本,散发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个人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有点先声夺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戏剧舞台上,那就表示一个重要人物要出场了。果然,披着呢子大衣的贤巴县长宽大的身子出现在兽医站窄小的院门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个院门都塞满了。他站在那里,继续笑着,我们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着他好一阵子,他才走进院子里来,跟两个站起来的兽医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两个兽医握了手,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恰好压力锅内压力达到预设高度,像汽笛一样嘶叫起来。两个兽医趁机走开,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贤巴紧拉住我的手:“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向老乡报个到,怕我不管饭吗?”
他这么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来,我以为他会为了把温泉糟踏成这个样子而有些惭愧,但他没有。那个刚才还牢骚满腹的乡长又满脸堆笑跟在他后面,贤巴不等我说话,便转过身去问乡长:“你没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乡长说:“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乡长很尽职,他们把温泉看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让人接近。”
贤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乡,你不知道管一个县有多难,温泉开发在经济上交了一点学费,但是,我常常说,作为一级政府,为官一方,我们不能把眼光只放在这么一个小的问题上。”他耸耸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开口,便完全是开会作报告的腔调了。他说:“你看到没有,我们因陋就简盖起了的温泉浴室,虽然经济回报没有达到预期,但是,这种男女分隔的办法,改变了落后的习惯,所以,我们应该看到移风易俗的巨大作用。我们很多同志只把眼光放在经济效益上,而看不到这种改变落后习俗的方式,对于精神文明建设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改变落后的生活方式,也是改变投资的软环境,投资终究会搞起来的。”
我本来是想劝劝他,为了温泉,或者为了少年时代我们对这个温泉共同的美好想像,可他把话作报告一样说到这个份上,我的嘴也就懒得张开了。我不是官员,但按流行的话来说,我一直生活在体制内,遇到像这样夸夸其谈,谎话连篇的大小官员是很寻常的事情。并不应该感到大惊小怪。也许是因为这个温泉,也许是因为我们共同的少年时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点痛悔的表示。
也许这些自欺欺人的谎话也是刚刚涌到他嘴边,于是,他有些晦暗的脸上泛起了光芒,他撇开我,把身子转向乡里的干部。他的眼睛闪烁着激越的光彩,声调却痛心疾首:“是的,温泉开发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问题,资金的问题,改变农牧民落后的风俗的问题,可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保守。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温泉躺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想过要做点什么。也没有人说过什么。我做了,调查的人来了,风言风语也跟着来了,县长选举时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没有人想一想他正面的意义!”
到底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员,我看他一番话说得下面这些人都有些激动了。也就是从今天开始,这个因温泉而失意的官员,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改革先驱,一个勇探雷区的牺牲者了。
我不想听这种振振有词的混账话,我来这里,是为了构成我少年时代自由与浪漫图景的遥远的温泉。穿过很多时间,穿过很宽阔的空间,我来到了这里。来寻找想像中天国般的美景。结果,这个温泉被同样无数次憧憬与想像过措娜温泉美景的家伙的野心给毁掉了。
他用野蛮的水泥块,用腐朽的木头,把这一切都给毁掉了。
我离开了那群官员,也离开了我的同伴,把车开到那赭红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温泉。太阳正在落山,气温急剧变化使一些小旋风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尘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面目全非,了无生气的温泉之上。
如果花脸贡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温泉今天的样子,看到当年的放羊娃贤巴今天的样子,他会万分惊奇。他会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对美好事物的想像。任何一个有点正常想象力的人,怎么会在一个曾经十分喧闹,也曾经十分落寞地美丽的温泉上堆砌这么多野蛮的水泥,并用那些涂着艳丽油漆的腐朽的木头使晶莹的温泉腐朽。我用常识告诉自己,这水不会腐朽,或者说,当这一切腐朽的东西都因腐朽而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踪迹时,水又会咕咕地带着来自地下的热力翻涌而出。但是,那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再属于我们这些总是试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痕迹的短促生命。
在故乡的热泉边上,花脸贡波斯甲给了我们一种美好的向往,对一种风景的向往,对一种业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像。那时候,我们不能随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种想像是对行走的渴望。当我们可以自由行走时,这也变成了一种对过去时代的诗意想像。
也许,像贤巴这样的人,最早看穿了这些想像的虚妄,于是,他便来亲手摧毁了产生这一切想像的源泉。
我坐下来,望着眼前颓败的风景,恍然看见家乡热泉边的开花的野樱桃,看到了花脸贡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一个曾经与他浪游四方的风流汉子,他临死的时候曾经嘱托我告诉他温泉今天的消息。于是,我听见自己说:“伙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儿子把它毁掉了。”
他不问我为什么。我知道他有些难过。
但他没有血肉的头颅闭不上双眼,于是,他的难过更加厉害了。我感到天都跟着暗了一下。结果,那个我亲手放上树去的头颅便从树上跌落下来。那些头骨早已在风中朽蚀多年了。跌到地上,连点响声都没有便成为了粉末,然后,一缕叹息一样的青烟升起来,又像一声叹息一样消散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