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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林所在的电脑公司早在几年前就放弃了组装电脑的市场,转向软件开发。耿林正是在公司转型期间调来的。这之前他是一个工业大学计算机系的副教授。那时候电脑刚刚开始普及,软件开发还没有被重视到如今的程度,但耿林已经一门心思钻到软件堆里了。他一开始是协助一些单位设计程序,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异常活跃的脑袋完全具存自己弄出个软件的能力。他提出来的第一套计算机软件是关于财会系统的,由最简单的办公室财会到较复杂的公司核算财会。在耿林寻找这些软件的买主时,认识了乌伟,那时他已经是这家电脑公司的总经理。乌伟给了耿林一个令人满意的价格,买走了他的软件,这笔钱使耿林不必为以后的生活再担什么大忧。通过这笔买卖,耿林和乌伟做了朋友。耿林觉得乌伟是一个有眼光的人,不光表现在对他的赏识上,对市场预测他也有极好的判断力。一年之后,耿林调入乌伟的公司。很快耿林就没有了是乌伟朋友的这种感觉,通过一些小事,耿林发现,乌伟信任的人际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利益关系。于是,耿林立刻调整了自己对乌伟的态度,只充当下级角色。
而这时候的软件市场异常火爆起来,各路人马各种软件风起云涌,使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面对这种状况耿林再也没搞出一个软件,在压力下,耿林常出现的反应是各种能力都隐匿起来了,因此他在公司所处的地位就不免有些被动。他开始考虑是否离开公司,回到大学,虽然每月工资少些,但没有压力。这时,乌伟以伯乐般的眼识,发现了耿林的潜在价值,那就是,如果给他安排在某个课题组,不让他挑头,而是实干,他就能百分之百地发挥才能。这一调整果然奏效,从此,耿林穿梭在各种课题组,充当二号人物。时间一久,他也乐得其所。
乌伟与耿林关系还有另一个结,这是耿林没有感觉到的。因为乌伟有较强的克制力,也可以说他没有极强的欲望,在乌伟的生活中好像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理性思考分析解决。这个结就是娄红。
娄红进到公司之后没几个星期,就被乌伟调去协助他的秘书写一份比较庞大的公司发展报告,他们因此有较多的接触机会。乌伟很喜欢娄红,就像他也喜欢另外一些女人一样。这种喜欢永远也不会波及他的婚姻,并不是他爱他的妻子,而是他妻子掌握着他相当一部分经济命脉。他没有做过多的暗示,他觉得他对娄红的非同一般的热情已足够让她明白。他只是等待,他以为娄红有一天会唐突地闯进他的办公室,像他从前在别的女孩儿那儿经历过的一样,她们承认自己在他的风度、地位、学识面前无法自持。可是娄红不是别的女孩儿,她不仅没来,而且很快就向他要求,回自己从前的办公室。乌伟就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因为娄红独特的性格而更进一步地喜欢她,相反对她滋生了一种持久的毫无缘由的不满意。在乌伟看来,顺从是所有人应该有的美德。
人们很容易因为不寻常的事情记住某一天下午的街景。或是一点不同往日的气氛。刘云从没进过耿林办公的大楼,只是有几次他们从这里经过时,耿林把这所大楼指给她看过。刘云提前一条街下了出租车,司机以为她是那种计较公里数的乘客,因为表打到3.8公里,所以很不高兴地把车停下了。
"到了么?"司机不无怀疑地说。
"这儿停就行了。"刘云想的是剩下的一段路她要走过去,借机让自己冷静一下。
司机嘴里发出一声讥笑。刘云并没有察觉,她把一张十元的递过去说:
"别找了。"说完,她迅速地下了车。
司机用手指把十元钞票弹出一个响儿,对着前方喧闹的大街点点头,不知是赞许乘客慷慨还是告诫自己今后别再有小人之心。
刘云原想步行的那条小街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刚刚拆迁的废墟。她站在废墟前,想起自己上中学时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街道,或匆忙或聊赖。她走过废墟,接着是一个街心花园。每条长椅都坐着人,有的在谈情说爱,有的在看报,也有的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还有两堆男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老男人)聚在地上,刘云看不见他们是在打牌,还是在下棋。
在她快要走出广场时,一个男人悄悄接近刘云身后,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两个女性生殖器器官的名称:
"大阴唇,小阴唇,大阴唇,小阴唇。"
说完那个男人就急速转身离开了。
刘云一开始就听清了他说的话,但没反应过来。等她反映过来回身时,那男人已经走开了。刘云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心情坏透了。突然那男人停住,回身对刘云笑一笑,然后又没事一样往前去了。刘云站在那儿,看着广场上的人和景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动于衷的。有一个戴花镜看报的老男人抬头透过眼镜上方看看刘云,然后摇摇头,好像不明白刘云为什么还站在那儿生气。刚才被刘云忽略的阴天这会儿仿佛更加阴沉,刘云不由地想起娄红昨晚在电话里对她的谩骂,想起耿林的敷衍,加上这个广场上眼下的情景,让她的心又开始那样狂跳起来,手心顿时沁出汗水。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老鼠,人人都可以对她表示蔑视和厌亚
当这一天终于成为往事的时候,刘云经常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午后。
刘云在往乌伟办公室去的电梯上曾担心过电梯停止门打开后,耿林会站在门口,仿佛他正有事要下去一趟。她不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她有这样的预感,如果她先见到耿林,她会没有力量再去见他的领导。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能在耿林、刘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发生。如果命运有了明确的指向,就没有人能再改变它的轨迹。刘云走出电梯时没有碰见一个人,她好像被一种无形力量引着径直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您有事吗?"乌伟的女秘书热情地询问。
"我找你们总经理。"刘云干脆地说。女秘书这时已从刘云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小心地又问:
"您跟他约好了吗?"女秘书的态度让刘云想起香港的连续剧。她没想到眼前的一切竟和电视剧里相差无二,总经理像她的隔离病人一样被圈在另一个屋子里。她觉得这很可笑,也让她气愤。她隐约感到耿林的变化也和这种新环境不无关系。
"我是耿林的妻子,找他有点急事。"
见过形形色色人等的小秘书立刻拨了乌伟的电话,她发现刘云的眼神儿僵直,担心跟她发作。
"总经理,耿林的妻子在这儿,她要马上见您。"
回话稍迟了些,显然他在考虑。
"让她进来。"
刘云走进乌伟的办公室,首先被他那巨大的办公桌震住了。她用余光瞄了一下办公桌的面积,脑海里闪出她的手术台,它差不多有两个手术台大。
"请过这边来坐吧。"乌伟离开他的老板台,把刘云引到窗前的沙发角。
刘云坐下看乌伟一眼,并没有开口。她在想自己病房办公室的桌子,她甚至想到她见过的所有医生的办公桌。他们是什么人?商人!难道他们所做的工作比一个医生更重要么?她想到这儿,女秘书给她端来一杯茶。
"请喝茶。"乌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刘云发现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
"可惜我们从前没有见过面。"乌伟说,心里把刘云和自己的妻子做了一个比较。尽管他也看出刘云现在的情绪处在非常状态,还是比自己的妻子有吸引力,于是又是一个小小的不舒服。
"我们的工作不同,所以很难有机会见面,除非你病了。"刘云说,同时惊奇自己突然到来的镇定。
"耿林调来之前,我们常在一块儿吃饭,可惜他没有给我们介绍。"
"这么说你很了解耿林了?"刘云希望谈到正事。
"出什么事儿了?"乌伟关切地问。
"他已经跟我分居了。"
"是吗?"乌伟很吃惊,"怎么没听他说啊?"
"他当然不会说。"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另外的女人。"刘云不自觉中一直在用"当然"这个词。
乌伟把背后靠到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说:
"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像你们这样的新单位是不是还有过去老单位那样的职能,也许我不该来这儿,但是如果我不来,就没法儿让耿林坐到我对面,把问题谈清楚。"
"你是说他躲着你?"
"是的,"刘云越说越平静,让自己也感到了意外。"我觉得这很丢人,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会先解决自己婚姻中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再离婚,再去找情人也不迟。"
刘云说完这番话,乌伟便对她有了基本的认识:一个还相当幼稚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耿林在公司一贯表现不错。另外,他也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私人生活。你们婚姻真的有这么大的问题吗?"乌伟问的这句话倒是发自真心,如果他要离婚,那肯定他的婚姻有了天大的问题。也许他永远不能理解耿林为了另一个女人居然想结束持续了很久的婚姻。
"我不觉得。"刘云说,"我们结婚十多年了,要是有这么大的问题也维持不到今天。"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你也知道,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公司大家都忙业务,一般的属于个人私生活的问题大家都是不理不睬的,所谓民不举官不究。"
"你是想告诉我,我找错地方了?"刘云有些不友好地问。
"别,千万别误会。"乌伟赶紧解释,"个别情况个别对待,不从公司角度谈,你的忙我也是要帮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你的忙",而不是"你们的忙"。"我能问一下吗?"
"你说。"
"那个女的跟我们公司有关系吗?"
刘云迟疑了一下,她想了想娄红,有的只是电话里给她的印象,于是她坚定地说:
"要是没有关系我就不来了。"
其实刘云并不是因为耿林、娄红在一个单位工作才来的。她不能忍受的主要是耿林的态度,但好多事在被实施时往往会走样儿。刘云这么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可能给乌伟一个误解。
"是谁?"
"娄红。"
听刘云说出这个名字,乌伟的脑袋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根本没经过他的思考,但却来得从容自然,就好像天热皮肤就会出汗一样,差不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啊,是这个女人。"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刘云问。
"很有点来头的。听说她父母很有那么点儿能量。"乌伟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很清楚,刘云将怎样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们的女儿就可以随便抢别人的丈夫?"
"哪里哪里,你不要这么理解。"乌伟想结束这场谈话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另外找个时间,我叫上耿林,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谈。当然,我不是说你们要当我的面谈你们的私生活问题,我只是搭个桥。"
"好的,什么时候?"刘云很满意乌伟的话,这差不多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要抓住耿林,哪怕只是把他当成对手也好。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不过我明天出差,要去南方几个城市,有些资料必须今天准备。所以,你不要太着急,等我回来咱们立刻就办。"
刘云一句话也没说,她微笑着看看乌伟,他正以中年男人特有的一种中性的温柔表情望着刘云,仿佛只期待刘云说"好的"两个字。可刘云什么都没有说,微笑慢慢凝在她的脸上,足以让乌伟感到一点恐怖。那些失眠的夜晚,她看不了书,也睡不着觉,所有的电视节目都结束了。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她想跟什么人吵架,她想骂人,可是没有人,只有黑暗像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要窒息她。她流泪祈求过老天,"让我睡觉吧,让我睡着吧,让我睡一会儿也行"。而白天也同样不放过她,有时她正笑着,突然就想起了耿林在她面前表现出的躲闪。有时是另一个女人对她的蔑视,如果他们那个瞬间站在刘云面前,刘云不知道她在自己发颤的心的指挥下会作出什么事。现在乌伟的这句话把这一切都勾了回来,她像一个游水者,已经游了太远,已经精疲力竭,她抓住了乌伟递过来的木棍,可是乌伟却把木棍抽了回去。刘云再也无法正确理解她所遇到的一切事,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这个逻辑中:乌伟不愿意帮助她,也不能帮助她;没有人能帮助她;她必须自己帮助自己。
"你刚才说什么?"刘云好像是一个刚从远处飘回来的游魂。
"我是说你冷静一点儿,"乌伟被刘云刚才的表情吓着了,尽量把语气放柔和,"我一回来,我们就处理这事。"
"谢谢你了,"刘云说得有几分不屑,好像刚从魔鬼那儿得到力量。"我想我走错了地方,你帮不上我什么忙。"说完,刘云起身,看了一眼乌伟巨大的办公桌,"其实,我看你没有必要用这么大的办公桌,难道你的工作比一个医生还重要吗?"
"是啊,医生很重要。"乌伟站了起来,小心地赔着笑脸。
"就是,你要是病了不也得看医生吗?"刘云此时的心情想把心里不知针对什么的蔑视,对所有的人表达出来。"再见,我希望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操心了。"刘云离开了。
"再见,您慢走。"乌伟听见秘书的声音。
"神经病。"乌伟自语了一句,然后沉思了一下,好像受到提醒,看看自己刚才对待这位"精神病"的态度有没有不负责任的地方。他轻吐一口气,显然他没有感到任何不安。
"告诉司机,我马上出去。"他在对讲电话上对秘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