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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封县城坊市中,原本高挂免战牌的那些米行粮号,如今都敞开了大门。
此前官府态度暧昧,他们自然可以囤积居奇等着粮价上涨,然而,现如今那位朝廷派到各地巡查蝗灾情形的监察御史就住在登封县署,县署已经让人下了死命令,让他们务必保证米面供应,谁敢真的和官府作对?好在如今登封各地捕蝗进行得如火如荼,今年收成瞧着仿佛能够保住,他们敞开卖了几天的粮,原本大排长龙的人群就不见了,价格也微跌了一成,一时这些米行粮号掌总的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没在高位囤积太多,否则万一米价一路下行,这可就亏惨了!
而对于杜十三娘来说,曾经听竹影说过米面难买,听田陌形容过那一日跟着杜士仪到坊市听到的抱怨,现如今看到坊市热闹喧哗,那些米行粮号门前秩序井然,她忍不住满脸高兴的笑容:“阿兄,这回你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呢……对了,咱们这样出来,会有人认出你么?”
“你夸我的话已经说过几百遍了!你阿兄我又不是名满天下的人,我在登封县城里头可没露过几回面,哪有这么容易被人认出?”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天杜士仪跟着四师兄从山路回了草屋,正巧牛车载了杜十三娘回来。得知峻极峰下的草屋早已被崔韪之令县署差役全部翻修了一遍,为此还把杜十三娘给接到县署住了两日,如今那青翠的竹林配上焕然一新的草屋,里头的陈设也都换了一遭,甚至还在田陌那棚子里养了一只看门狗,再不复此前的寒酸气了,而杜十三娘此前进城却没机会好好逛过,他索性带着杜十三娘又进了一回登封县城。
此时此刻,见杜十三娘娇嗔地摇了摇自己的手,他少不得再次审视了一番她今日的打扮。如今的他还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可行头早已换过了,一身白色圆领衫整洁而朴素,又不打眼。而杜十三娘身上的衣裳则是此前住在县署时,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请裁缝量体新做的,圆领白罗衫,绿色荷叶裙,脚上是一双簇新缎鞋,两边小巧可爱的垂髫缀着一对可爱的鎏金银蝶,双腕上戴着一对鎏银臂支,越发衬得她肤白如玉,就犹如塘上新莲一般。
“阿兄?”
“我家十三娘长大了。”杜士仪突然笑了起来,随即轻轻舒了一口气,“难得见你打扮得这般俏丽,阿兄看呆了,将来也不知道哪个俏郎君有福气!”
“阿兄!”杜十三娘一时俏脸绯红,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她便转嗔为笑道,“阿兄不娶,我也不嫁!我还要替阿兄好好挑一位嫂嫂呢!”
这大大方方的话噎得杜士仪顿时一愣。想想这是盛唐,女子能顶半边天,哪会一说到婚嫁就羞涩,他不觉笑呵呵得摇了摇头,随即方才带着杜十三娘继续往前走。如今家中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缺,穿的行头也不用置办,手头活络了许多,这一路走去,但凡杜十三娘稍稍流露出喜爱神情的小玩意儿,他一概都痛快买下,即便如此,这一路也不过花了几十文钱,最后还是杜十三娘拉住了他的手臂。
“阿兄,够啦,再买竹影就拿不下了,再说我也用不了这许多,别浪费钱!”
“这最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见杜十三娘笑得眯起了眼睛,却也没辩驳,杜士仪看了一眼身后头戴软脚幞头,身穿圆领袍,腰佩承露囊,脚踏小蛮靴的竹影,活脱脱一个从者,一时莞尔。既然杜十三娘说是够了,他也就不再当散财童子,又逛了一小会儿,他遥遥望见远处仿佛聚集着很多人,间或还有犹如雷动的叫好声,他便笑着说道,“那边厢大约有人表演,彩声雷动,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嗯!”
主仆三人快步上前,这才发现围观人群竟是里三层外三层,别说挤进去看热闹,四面八方还有更多的人涌过来。不消一会儿,他们就被前后看热闹的人给紧紧贴在了中间,一时竟动弹不得。此时天气炎热,酸臭的汗味四处都是,杜士仪不得不伸出臂膀护了杜十三娘,一不留神一脚踩在了前头那人的脚跟上,险些把人鞋子给踩下来。就只见那汉子愤怒地转过头来,对着杜士仪骂出了穷措大三个字,随即便一时瞠目结舌,老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叫道:“杜……杜……”
杜士仪前些日子东奔西跑,走了登封县所辖的不少乡里,此刻他隐约记得对方那张脸仿佛是宋曲的村民,连忙干咳一声道:“我也只是带着舍妹来瞧个热闹,别惊动了外人!”
那汉子正懊悔把恩人给骂了,一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立时眼睛一亮,慌忙开口说道:“小郎君来得正好,今日是赫赫有名的公孙大家带着徒儿来登封县,咱们来得早,回头就什么都看不着了。你带好小娘子,咱们挤进去!”
听到公孙大家四个字,杜士仪先是一愣,但只听杜十三娘喜上眉梢地惊呼一声,“是公孙大娘”,他立时醒悟了过来。眼见得那汉子不由分说就奋力往里头挤,杜十三娘连忙使劲拽了拽兄长的袖子,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立时跟在后头一路往里头挤,紧随其后的竹影就没那么好运了,四周那些人被前头一挤的怨气全都发泄在了她头上,她也只能低垂着头当那些骂骂咧咧不存在,直到踉踉跄跄撞在了一个人背上,她才慌忙抬头,却发现杜士仪就在身前,他们这一行竟然已经到了人群的最前头。
宽敞的场地中,两边是两个操琵琶的乐师,而中央一个身穿白色窄袖圆领衫,腰系蹀躞带,石榴过膝短裙下露出一条紧口条纹裤,脚踏软锦靴的女子正背对着围观人群,淡然若定地蹲着摆弄着地上那皮囊中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剑器。远远望去,一时竟瞧不出这些剑器是否开过锋。听着四周围那些议论声,杜士仪得知旁边的女徒弟刚刚已经表演过了一场,如今竟是轮到公孙大娘本人,他忍不住目光炯炯。然而,待到那蹲在地上的女子站起转过身来,他不期然与其对视一眼,一时不胜诧异。
仿佛是此前在宋曲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女子!
那一次在昏暗的屋子中,他只是大略窥见其人眉眼,那双沉静而冷冽的眼眸,绝世而独立的风致让他印象深刻。而如今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看不出年纪年纪的她仿佛一座不为烈日所动的冰山,只略扫了他一眼便不动声色地信手高高一抛,手中宝剑竟犹如一道银练似的倏然冲天而起。几乎与此同时,一旁传来了一声急促的琵琶弦响,而人群中亦是有人发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叹,就连杜十三娘都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兄长的胳膊,脸上满是紧张。
一个腾跃轻舒手臂握住了剑柄,凌空舞出了几个剑花,公孙大娘这才稳稳落地。
然而,随着琵琶声分外急促,就只见她的足尖犹如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轻点,整个人已经是再次腾挪舞动了起来,那一团银光仿佛乍然间爆裂了开来,在阳光下迸射出无数慑人的耀斑,晃得人群中最前列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分辨寒光剑影中那一团矫若游龙的身影。
杜士仪竭力眯着眼睛试图看清那剑光人影,也只能隐约看到那一袭白色罗衫。好在那疾若迅雷的动作很快就慢了下来,可即便是剑器绕身极慢,可每次见那剑锋仿佛差之毫厘便会一个不慎伤及那冰肌玉骨,围观人群仍然不时发出了阵阵惊呼。
极慢之后又是极快,倘若说最初那一团剑光仿佛鸣雷惊电,那么此时此刻的剑势便仿佛疾风骤雨。但只见那一团白衫身影仿佛在翻江倒海一般,在场中四处搅动风云,尤其是站在最前头的杜士仪,几次都能感觉到寒光仿佛就在距离眼前不到数寸许一掠而过。而起初兴奋激动的杜十三娘,这会儿也已经被这森冷的剑势吓得面色发白,一面紧紧靠着兄长,一面死死咬紧了牙关,而竹影更是连手中捧着的那堆东西什么时候全都掉落一地都没发觉。
琵琶声渐缓,剑势亦是徐徐再缓,然而这一次,便仿佛暴风雨之后的江海逐渐恢复了平静似的,剑影和人影渐渐都能分得清了。待到琵琶声戛然而止,公孙大娘收剑而立,人群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爆发出了漫天喝彩声,一时间再次欢呼雷动,却是比此前那一次更加热烈。甚至有好事的坊间无赖少年高声叫道:“再舞一曲,再舞一曲!”
刚刚那一幕使得围观人群无不沉醉其中,这会儿附和的声音自是不绝于耳。然而,但只见回剑归鞘的公孙大娘冷淡地叉手揖礼,人群竟是又安静了下来。她行礼致意过后,便沉声开口说道:“奴公孙大娘,本欲从东都往豫州郾城,不料一出登封便遇飞蝗漫天,捕蝗使四处征民捕蝗,因而方返登封献艺。即日起将在登封逗留三日,今日便到此为止,还请诸位看客明日而来。”
这极其冷淡的一句话,却让骚动的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见一众人等井然有序地排队,去场地一旁一个敞开口子的钱箱中投入一文钱甚至几文钱不等,虽也有人悄悄溜走,可就连起初鼓噪的市井无赖竟也不出声了,杜士仪着实惊叹于公孙大娘一言九鼎的效应。听到身边似有动静,他低头一看,发现竹影正在忙不迭地捡拾地上的粉盒等物,不禁为之莞尔。这时候,起头豁出去带着他们挤进来的那汉子方才意犹未尽地啧啧称奇。
“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没想到竟然能一观公孙大家的风采,死也值了!”
他自己也还沉浸在刚刚那一曲剑舞之中,听到这连声赞叹,也觉得理所当然。就在这时,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三五骑人便远远从坊市街道尽头驰了过来。一行人到了近前,为首的人一甩缰绳跃下马背,打量了尚在整理皮囊的公孙大娘和徒弟琴师三人好一会儿,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公得知公孙大家大驾光临登封,有请过府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