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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安慰却未能让陆承宣眉间的愁绪消散,他抚了抚溪草的发顶。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都说不清楚,现在熊叔叔又不在了,还能从哪里查证呢?”
溪草却不放弃。
“熊平昌那位怀孕的女朋友最后去哪里了呢?”
陆承宣摇了摇头,陷入思绪。
“本来这是我和平昌之间的秘密,不过平昌出事后,看熊叔叔夫妇那么伤心,我便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们。得知平昌还有一个遗腹子尚未出生,熊叔叔夫妇也很高兴,可任凭怎么寻找,即便你爷爷发动了华兴社的所有势力,这位女子却再也没有出现……当时世道混乱,大家最后都猜测,莫不是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遭遇了不测。看着希望陡然变为了绝望,我也后悔告诉了熊叔叔夫妇这个消息,让他们不但承受了丧子之痛,还意外遭遇亲孙之殇……”
陆承宣叹了一叹。
“也是报应,而后我和信蕊弄丢了你,才切身体会到熊叔叔夫妇的痛苦。人这一生,最难受莫不是妻离子散,这事因我而起,你便不要参与了,我绝不允许我的女儿被人欺侮!”
他紧紧握住溪草的手、手背上青筋鼓起,唯恐溪草消失一般。
溪草看他情绪激动,便不好再问,把陆承宣送回房间,又陪他说了小一会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前,溪草摊开笔记本,旋开一只墨绿色的德产百利金钢笔,这支笔还是谢洛白送给她的,从燕京到雍州的火车上,嫌她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实在慢得突兀,便把胸前口袋别着的钢笔取下来递给她。
“用这个!”
看溪草半天不动,谢司令斜睨她一眼。
“别告诉我你不会用?”
还真不会……
不过输人不输阵,溪草装模作样地拔掉笔帽,一本正经地用握持毛笔的姿势开始书写,却引得对方眉头一蹙。
“你不是会素描么,铅笔用得那么流畅,怎么钢笔就不会用了?”
溪草弄了个大脸红,在活阎王纠正下,总算端端正正写出几个字。可惜到底生疏,这字落在纸上,比起她惯常的毛笔字糟糕多了。写完东西,正要还给谢洛白,他却让她留下来,没事多练几笔。
“都说字像人形,你也不希望混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名头吧?”
想起那天谢府堂会,谢洛白好笑地看着满满一页铅字打印出的求爱信,声音揶揄。
“这造假之人也颇懂云卿,毕竟好字易仿,丑字难摹,若是用手写字体,云卿只需要露一手便能自证清白,那可就没意思了!”
得,抓到丁点细枝末节都要打压她!
在谢夫人不解的目光中,溪草气鼓鼓反驳。
“我现在已经写得很熟练了,比从前好看多了!”
可想到谢洛白的下一句,溪草又面红耳赤。
“是吗?那什么时候也给我写一封这样的信!”
趁着谢夫人起身,他凑到自己耳边,掸了掸手中的“求爱信”。
“二爷,白天不宜做梦!”
“你上次答应我的画还没有画。”
“那是二爷没有准备好!”
溪草心虚,她提出让谢洛白穿西装入画,谢洛白虽然安排下去,却迟迟没有下文,她也乐得轻松,不想这家伙居然还记得!
“其实已经弄好了,只是这种衣服我不会穿,我看你穿佯装还挺利索的,要不你帮我?”
溪草一副你就骗鬼般的形容,起身告辞。
“不是还有言表哥吗?”
桌上的台灯闪了一下,溪草一瞬回神,她看着笔帽上端的鹈鹕鸟,自责自己竟走神了。
迅速落笔写了几个名字,溪草用箭头在其间勾划理出其中关系,她托腮想了想,却是拨通了谢府的电话。
接电话的陈叔听表小姐找的不是自家司令,竟是言少爷时有些奇怪,不过转瞬想想,陆云卿和傅钧言亦是正经的姑表兄妹,反而是他们这些潜移默化的思绪才来得莫名其妙。
“言表哥,和文佩相处得如何啊?”
听出溪草话中的揶揄,傅钧言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你若有空找我闲聊,不如打电话给谢二,要知道刚刚听到是你打来却不找他,他那眼神冻得我双腿都要僵了!”
本来和谢洛白的关系已让溪草很是头痛,听到旁人也凑热闹,溪草自是迫不及待避开,生硬地切入正题。
听溪草说完事情始末,电话那头的傅钧言沉默了好几秒。
“你怀疑熊平昌没有死,或许只是和心上人共同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逃了?不过这个假设我不赞同,你能想到的,熊氏夫妇怎可能没有想到?华夏虽大,可凭借华兴社的势力,若是活着,定会有蛛丝马迹,断不会将近二十年都杳无音信。况且三姨夫受了不白之冤,但凡有这种可能,怎会无动于衷?”
“那如果他们逃到了海外呢?”
溪草追问。
“让我奇怪的是熊平昌的女朋友一去不返,熊平昌出事后,熊家派去寻找她下落的人和守在她娘家的人,把这家人弄得不堪其扰。按照正常思路他们无权无势,只恨不得和熊家划清界限,可这家人非但不躲避,还瞬势敲了熊家一竹竿,这以卵击石的行为本身就透着古怪。”
傅钧言还是觉得溪草想多了。
“大概也是熊家经历了丧子之痛,推己及人,对旁人也格外宽容吧。”
溪草发现根本说服不了傅钧言,只得另辟蹊径。
“那言表哥,你认为熊家后继无人,谁会是最得利之人。”
给溪草交代了任务,谢洛白也把自己的计划和傅钧言坦明,于是他毫不犹豫道。
“华兴社从来都是一鼎九足,如今属于熊老爷子的那一足根基不稳,陆太爷或许会念及兄弟情分,可作为后世继承人,谁想权利越分越小,生意越做越窄?陆承宗父子首当其冲,其余七家定也想分一杯羹。”
“这就对了。”溪草轻笑。
“要从其他人手中夺到熊家织纺生意的合作权,首当其冲便是让熊老夫人对其余诸家产生怀疑;而洗刷陆家四爷的冤屈,利用熊老夫人的愧疚成事尤其有效。熊平昌和他的女朋友只是一个筏子,至于后面的操作,再见机行事。”
听出少女口中的笃定,傅钧言很难把电话那端大胆自信的女孩子和当初庆园春身不由己的卖@身女联系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挂了电话后,有些不安地敲开了谢洛白的房门。
听完傅钧言的话,谢洛白沉声,
“按照她说的去查,不过没想到这丫头和三姨夫做父女也是动了真情,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可听她的意思,是想让熊老夫人相信儿子还活着。若到时候找不到人,总不能再去哪里弄个人冒名顶替吧?”
“这种事干得还少吗?”
谢洛白不置可否,看到傅钧言满脸不赞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这丫头狡诈得很,轻易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你先去查,有什么不对,我们再议。”
溪草一晚上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有道是说着容易做着难,诚如陆承宣所言,时间过去这么久,当年的事件真相早已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凭借个人猜测确实难以证明什么。
左右睡不着,溪草索性从床上起来,披了件衣裳打开了陆承宣送她的那一箱子照片、
陆承宣是个念旧的人,箱子中的照片保存得很完好,为了避免遗忘,还在照片背面备注了拍照的时间地点姓名事件。
溪草没怎么花功夫,便找到了少年时代陆承宣与熊平昌的合影。正乃相由心生,陆承宣描述昔日挚友为人懦弱,照片上的男孩子笑得稚嫩羞涩,和同样儒雅含蓄的陆承宣相比,明显内向很多。
溪草打量着照片上的人,自言自语。
“熊平昌,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而你,究竟有没有还活在人间……”
溪草写写画画,把觉得可疑的线索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做完这一切,玉兰正好来敲门叫她起床。
简单用过早餐,溪草便要出门。怕陆承宣担心,只说今日有事去谢府,只字未提去熊老爷府上帮忙一事。
按照和严曼青约定的时间,溪草早早来到陆府门口。因为要出门奔丧,还需从里到外重新置换一身行头,溪草在门外等到严曼青,她的心腹燕姐拿了一套黑色素服送了过来。
“白丧物事不便进门,夫人交代车先停到铮少爷的小公馆,去那里换了再一齐出发。”
溪草点头,不过想到一会要去陆铮的小公馆,不免警惕。好在有严曼青压阵,他早早把苏青藏妥当了,溪草看那素服宽大,索性把衣服套在旗袍外,倒也省事。
几人重新上车,为了方便行事,严曼青招呼溪草和她上了同一辆小汽车,一路上她快速和溪草交代丧仪注意事项。
“云卿到底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场面,今日要紧的还是先跟着我熟悉情况,等明天大伯母再分给你具体的事务。”
溪草点头,不过从头到尾严曼青都没有提及熊家和陆承宣的恩怨,这和她滴水不漏的性子明显不符,只不知是无意疏忽还是故意为之。
于是溪草做出一副惶恐的形容。
“大伯母,我偶然知晓熊家似乎和我爸爸之间有什么误会,不知我一会出现,会不会惹熊老夫人不高兴……”
“怎么会呢?”看少女面上写满了忐忑,严曼青声音亲切,“熊老夫人不是那么没有气度的人,况且不是还有大伯母吗?”
闻言,溪草心中有数,面上却还是露出感激。
“那就劳烦大伯母了。”
“都是自家亲戚,何须这样客气。”
说话间,熊府已经到了,陆铮从前面那辆小汽车上下来,和心腹阿福分别给严曼青和溪草拉开了车门。
彼时府外白幡飘摇,檐角白纸灯笼一字排开,显然里里外外已经布置妥当,只是——
溪草瞥了守在外面的人,眉头一皱。
熊仁训在华兴社九位大佬中排名第六,本来也有和其余势力一争高下的资本,可自他失了子嗣,逐把心思都放在了华兴社明面上的经营上,成了纯粹的生意人。
起初也是好的,失了权,有钱照样能使鬼推磨;可不巧近几年织纺生意全被洋人垄断,华夏土布完全没有生存空间。
和其他兄弟比起来,熊老爷子的日子并不好过。
比如现在在熊府撑门面的,都是当年跟着熊六爷退居二线,投身织纺生意的人,可以说在华兴社完全没有任何话语权。
熊府的管家迎了上来,尤在与严曼青见礼,溪草便见一顶蓝篷小轿从府中侧门抬出,轿帘掀开,走出个裹着小脚,头发略有斑白的老太太,正是熊仁训的遗孀熊老夫人,她见到严曼青便止不住眼泪。
“大太太,我们膝下无儿无女,还是要劳烦你了。”
严曼青亦抹着眼泪。
“六婶客气,曼青从小被各位叔叔伯伯看着长大,做这些事也是应该的。还请六婶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重。”
严曼青很会说话,哄得情绪奔溃的熊老夫人逐渐平静,二人寒暄片刻,熊老夫人这才转过视线,见到溪草明显一愣。
“这位是……”
严曼青自责。
“瞧我,怎么就忘记介绍了。正是老四的女儿,前段时间被谢司令找回来的那个丫头。这孩子很是懂事,做事又极为妥帖,得她亲手照料,四弟也醒了。这不,老爷子怕我忙糊涂了,让她来给我搭把手。”
她看向溪草。
“云卿,还不来拜见熊老夫人。”
溪草上前给熊老夫人行了个旧礼,不想她却当即侧身避开,厉声道。
“原来是陆家老四的女儿,这个礼老太婆可不敢当。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老爷更不想见到你。”
“这……”
还没进门就被主人下了逐客令,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目睹溪草上下不得,严曼青面露尴尬,却没有上前圆场的意思。
本来陆承宣没有醒来,陆云卿作为一个孤女,自己尚且还可以为她尽一分心,帮扶左右,结个亲缘;可现在人家的父亲好端端的,同样的事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等为他人做嫁衣的赔本买卖,陆承宗夫妇自然不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