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得住寂寞的斗士

李敖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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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大家看一个文献。什么文献?你们可能看不到的一个有趣的一个记录。首先,大家看看画面,就是北京大家刊物一百年的时候的一个封面。这是北京大家的刊物封面,这是一个华表的柱子,这是现在这些年轻的可爱的北大毕业生。

    大家晓不晓得我父亲就是北京大学毕业的?不过呢,那是好早好早好早,是在1926年,在北京大学毕业的。他是在1920年进的北京大学,1926年毕业。为什么念了六年呢?因为头两年他们叫做预科,预科就是更加强你的语文训练,所以,当时的北京大学是念了六年。

    我把我父亲在北京大学那个时候的一个文献给大家看,这就是那年的毕业同学录,民国十五年,国立北京大学的同学录。大家看看,那个时候,我的父亲的照片。看看,李鼎彝啊,字玑衡,二十八岁,吉林扶余县。这是我父亲。我们再看,他同班同学有一个人,大家也许会感兴趣,他叫做王兆民,字墨林,二十八岁,黑龙江龙东县。王兆民,大家注意他啊,他有一个有名的孙女,就是王菲,王菲就是他的孙女。

    我们看一些有趣的资料,当时有一个经济系的讲师叫做马寅初,后来做了北京大学校长,我跟大家说过我很佩服他。我们以为说在共产党统治下没有自由,错的,马寅初就是自由,因为他敢讲话,他会说:毛泽东你错了,你觉得人多好办事是错的,会给中国制造出很多人口问题来。当然,他被打压,大字报从北京大学校长室一直贴到他的卧室,可是,他是个英雄好汉,他不屈服。

    我们再看,历史学系教授李大钊,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他跟陈独秀都是创始人,后来在北京上了绞架,被绞死了。他不但是史学系教授,他还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的馆长。他在做图书馆馆长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助理员,名字叫做毛泽东。

    好,我们再继续看啊,这个是大家所熟悉的——我父亲的老师,英文学系教授徐志摩。大家再看,这就是胡适,注意,当时在英文学系啊。后来胡适在台湾听说我爸爸是北京大学的,问我爸爸是哪一班的。我讲给他听,他不记得了,因为我爸爸在大学里面并不出色。我们再看,这里面,这就是国文学系教授周作人,他就是鲁迅的弟弟。为什么这本书里面没有了鲁迅?因为当时鲁迅,他教过我父亲,可是后来到南方去了,陈独秀也是这样子。这时,我们再看到大名鼎鼎的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

    你李敖拿这个书来干吗?告诉你们,(当时)整个北京大学毕业生也不过两百个人哪,现在北京大学多少人毕业呀?当时,在他们那个时代,四千个文盲才有一个中学生,请问:多少个中学生里面才会有资格、有机会、有运气、有能力,进京师大学堂,进这个北京大学?那谈何容易啊!他们能进北京大学,是天之骄子。有的人进不去,进不去做什么呢?做图书馆的管理员,像毛泽东。这是当时北京大学教职员的清册,毛泽东他每个月多少钱?毛泽东就是在这个小办公桌前面做工,做北京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这就告诉我们,当时多么有难得的机会去变成北京大学的学生。

    这里面关键的人物就是蔡元培。蔡元培是清朝的翰林。翰林什么意思?就是你考取翰林以后,你自然就有官好做,可以外放做县太爷。所以当京师大学堂成立的时候啊,有这种笑话,有的人宁愿去做学生,他也不要去做老师。什么原因呢?因为做学生将来等于是变成洋翰林,等于翰林一样,做老师反倒没有这个机会。蔡元培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他是清朝的翰林出身,可是他是革命党,他看不惯这个政府,出来革命,玩炸弹,所以他是革命党。

    后来共产党在1921年成立的时候,是民国成立以后十年了,他们搞革命是第二批革命分子。在共产党的圈里面,我们看到董必武。董必武了不起,他参加了两个阶段的革命,第一个(阶段)反对清朝的时候,他参加过,然后共产党革命的时候,他也参加过。所以,我们才看到这是很不容易的一个现象。

    蔡元培是第一波的革命党,民国元年的时候,他是教育总长(就是教育部长),我父亲在北京大学的时候他是校长。今天我们骂北洋军阀,你可以看看北洋军阀多了不起。怎么了不起啊?这么大一个大学,全国第一个大学堂,给什么人来做校长?给一个国民党来做校长,他是国民党。那种国民党当然不是台湾这种烂国民党。他是国民党,北洋军阀有这个度量,把他所统治下的第一名的大学给一个国民党来做校长。你想想看我们每天骂军阀,哪一个军阀或哪一个党有这种度量呢?当时蔡元培就是这样子。可是他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以一介书生来把舵,在北洋军阀统治之下,站在第一线来表现知识分子的风度。

    这种知识分子没有了。为什么呢?我讲到原因:第一,他们那个时候啊是被尊敬的一代,对一个大学校长是多么尊敬,大学校长也值得别人这样尊敬,像蔡元培;第二个现在时代改变了,时代改变了以后呢,知识分子变成臭老九了,而真正有势力的在军人手里,在商人手里,在企业家手里,在政党的手里,在这些人手里。真正的政治力量在这些人手里,知识分子只能在旁边帮闲帮忙,没有势力了。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做一个独来独往的知识分子是非常难的。

    我常常开玩笑。人家说李敖在台湾是异类的。台湾人可出不了我李敖这种人。他们说:那你怎么长大的?我说:我是子宫外孕出来的。台湾哪里会出来我李敖这种人哪?那你李敖是哪一派的人啊?沈葆祯到台湾来的时候(沈葆祯就是林则徐的女婿),他给郑成功写了一幅对联,我觉得写得非常有气派。他描写台湾,也描写郑成功,他说:开万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下一次李敖写给郑成功的:极一生无可如何之遇,缺憾还诸天地是创格完人。一生无可如何之遇,就是国破家亡。当时对他而言是这样子的,他自己要保持他的理想,他来了台湾。当然我自己没有,我是跟着一个反动的政权,我爸爸不得已,在无可如何之下,跟着一个反动政权,我们流亡到台湾。

    我来台湾到今天,连续第五十五年。我觉得我这五十五年来做得最不容易的一点,我告诉你们是什么:我不是国民党,我也不是民进党,我也不是新党,我什么党都不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党的党员。哎,这叫什么功劳啊?这就是好大的本领。你晓得吧,在国民党统治的时候,你不做国民党有多难吗?中国的古书有一句话,叫做“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有了它你没什么,没有它就不行。什么东西啊?国民党的党证。国民党比狗还多,有了这个党证,有之不必然(没什么了不起,我也有你也有);无之必不然,你没有这个党证,我们就怀疑你了,因为你没有。

    大家晓不晓得,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英国美国的联军打到德国去的时候,他们要找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来维系德国的重建。他们想找一个从来没有跟希特勒合作过的,没有跟纳粹党合作过的,找来找去没有,全天下的人都跟希特勒鬼混过,都摇旗呐喊过,都助纣为虐过,没有一个人清白的。就有一个人清白的,就是当时做过普朗市市长的一个人,叫做艾德诺,可是他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他从五十七岁时开始被希特勒迫害,一直迫害到什么时候?一直迫害到我这个年纪,迫害到六十九。到了六十九岁以后他才抬头,做了西德的总理,帮助德国的复兴,一直到他九十一岁的时候死掉。可是,知道他这么一个人没有跟希特勒合作过,当然,他也坐过牢啊,好了,就请他出来帮忙。

    我不是说你们在台湾干什么找我,我只告诉你:找个有头有脸的人,他没有跟国民党、民进党做过的,你找一个人没有加入过国民党,没有加入过民进党,或者说没有加入过新党的,你找一个真正所谓的无党无派,独来独往的,就是我。看起来是很容易,事实上能做到这点是极难的一件事情。

    所以,你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文件。当时民进党的宣传部长陈芳明找我,来拜访我,他后来写了一篇文章,他就讲:“李敖是台湾文化的一个现象,他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的一个延续,但是,他在这个岛上的战斗,以及随着战斗而来的爱与恨,已经把他改造成为一个台湾人。”——这是他们的希望。后边一段话他说:“对传统中国的拥抱,海峡两岸恐怕没有多少人赶得上他。他的拥抱不是抱残守缺,而是活学活用。另一方面,对于台湾现实政治的了解,在岛上似乎也没有多少人能望其项背。李敖就是这样变成台湾人的,纵然他对台湾人痛恨无比。”民进党宣传部部长的描写,描写得很有趣啊。

    我不承认我是台湾人,我说:我儿子是台湾人,我不是台湾人,因为我从十四岁来了台湾,我对大陆的怀念、回忆使我无法像一些外省人一样说我就是台湾人。那个是谁呀?蒋经国。蒋经国公开说:我是台湾人。我李敖说不出这句话来。我不能否认我是吉林省人,或者说我是黑龙江省人,我生在哈尔滨,可是,我无法说我是台湾省人。但我的儿子生在台湾,我的儿子是台湾人,我是台湾人的爸爸,一点都没有错啊。可是,陈芳明说:“李敖孤军奋斗,为台湾知识分子争取言论自由留下了可贵的历史,相对的,他也为国民党的统治留下了无可擦拭的劣迹。在没有任何的屏障与保护下,他单枪匹马建立了一座抵抗权力的透明城堡,在台湾所有不能敢写出的文字,都由他代为发抒出来。没有李敖,台湾的言论版图绝对没有今天这样的辽阔纵深。”

    我讲这些话,严格说起来,是我的敌人对我评价,不需要我自己来吹牛。你们可以看看,他们用了这样子无可奈何的看法来看我,就知道我是多么顽强的一个人。所以他说:“李敖是自由主义者,但也是无政府主义者,所有统治者与权力人物几乎都是他的敌人。可以想象,所有附和权力人物的御用学者与政客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他的战争,场面与规模都很庞大,制造出来的敌人也就与日俱增,这使得他很孤立。在都市丛林里,他是一匹独来独往的兽,他的敌人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李敖在孤立之余,竟然耐得住寂寞,还甘之若饴,还神气活现。”为什么这样子?就是因为我有我的一些信仰。

    我告诉大家,我始终认为:不要以为这个环境多么恶劣,这个政府多么可恶,这个党多么黑暗,所以我们一无可为。我从来不这样想。我觉得这件事情做了和不做是不一样的,你努力做过和没做过就是不一样的。牢是没有白坐的。所以,后来我在第二次坐牢出来以后,我写篇文章,叫做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为什么?我们有一份耕耘,就一定有一份收获。只是这个收获有时候我们当时看不见,或者当时我们是倒霉鬼,我们没有好的运气能够躲过这一劫。

    我算是有个好运气的人啊,我能够躲过。像我第一次坐牢的时候判了我十年,大家都上诉,一般被判十年这还得了?当然上诉。我不上诉。为什么不上诉?我的理由很简单,他妈的你要能关我十年才算嘛,不能关我十年,你判我十年干什么?什么人关我十年?蒋介石嘛。果然,关了我五年以后,蒋介石死掉了。死了以后呢,在美国这些人的压力之下,特赦大赦,所以,我坐了五年八个月就跑出来了。所以,我的丈母娘——胡茵梦的妈妈——恨我,她说国民党太宽大了,怎么把李敖给放出来了。我就那样放出来了。什么原因?就是你要能够活得过我,你才能够关我十年嘛;你活不过我你垮了,你关我什么十年啊,对不对?那佛朗哥也是啊。西班牙的佛朗哥,他杀了几十万的人,可是,最后他死的时候还有一千个政治犯活过他——你死了我们还没死。所以我认为,为什么你不是那一千人中的一个?我李敖一直是用这个精神,这个眼光来活下去的,包括我最近这个开刀。为什么我的前列腺要开刀?开刀就为了我不要那么早地死掉,我要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