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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北面向武汉排山倒海似的进军开始了。
爆破的声音像一声声闷雷,从武汉方向传来,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它震痛了秦震的心。
在那座被破坏的大桥旁边,河面上搭了浮桥,部队络绎不绝地走过去、走过去。
秦震站在大桥断裂的崖顶上,看着烟尘滚滚中的人群。浮桥上拥挤不堪,但秩序井然,战士们一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秦震很理解战士此刻的心情。只要战斗一开始,他们就跃跃欲试,恐后争先。河流给阳光照得像晶亮的铜片,看上去像似凝固,其实是在汩汩流动。浮桥在人们的脚步下,有点颤悠、有点摇晃。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倏倏急动,光影朦胧。他想道:“这是多么可爱的一支部队呀!”他忍不住啧啧称赞“他们就是这个样子,从松花江走到长江,就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么远这么长的线路,就是战争中的一项丰功伟业啊!”突然间,几声比较猛烈的爆破声连续传来,他转身朝向武汉,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但,除了一片静寂的晴空外,只有天际冒出几朵白烟,此外什么也看不见,这能说明什么呢?当为这不可测的情景而踌躇时,他忽然发觉浮桥上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们似乎根本没计较什么爆破声,而只为了在进入战斗之际,看到高级指挥员和他们在一起而高兴。秦震很理解战士们的心境,他立刻扬起一只手臂向他们挥动,有两三个战士也朝他挥手,多数人好像被他的挥手鼓起更大的勇气,于是加快脚步,像潮水一样,不停歇地一直涌过浮桥去。一刹那之前秦震看到陈文洪和梁曙光也在浮桥上,掺杂在进军行列里。有几个人牵着马,尾随在他们身后,而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已无影无踪了。因为他们一过浮桥,就跃马扬鞭,急驰而去了。秦震本来准备跟在先头团后面前进,可是他来迟了一步。炮兵已经开上浮桥,一色披了伪装网的大炮,给马拉着,发出轧轧轰响,压得浮桥像要沉下水去。黄参谋想阻止炮兵,秦震一把抓着他的胳膊连忙制止了,黄参谋嘟嘟囔囔:
“不按行进序列”
“哎呀,老兄,这是解放大武汉呀,谁不急着往前赶。”
等到炮兵部队渡河完毕,秦震走过浮桥,就跳上小吉普。
大路上到处都是部队,小吉普跑不起来。驾驶员把喇叭按得“呜呵呜呵”直响,这时秦震不再加以制止,因为他自己也心急如焚。
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在他心上压下不祥的阴影。
部队像海潮,吉普车像一艘快艇从人海里冲开波浪,留下一条航迹。黑压压的人群向两旁躲闪,就像波浪向两旁掀开而后又合起来。
吉普车超逾了人群,司机回头急看,显然是看装载警卫部队的大卡车有没有跟上来。这是上前线呀,应当等他们一起前进。秦震突然一跺脚,吉普车钢铁底盘“卡”地响了一声,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走!”
秦震估计最先头前哨部队该已进入武汉,他急于直接掌握情况,部署任务,于是吉普车旋卷起一股烟尘飞驰而去。
爆炸声愈来愈近,一种沉重的紧迫感窒息着人,人们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
当吉普奔向一座木桥,木桥正在燃烧,浓烈的黑烟已经卷起红红的火焰。吉普飞上木桥,火辣辣的热气扑到秦震脸上,秦震刚感到灼热难当,还没来得及想,吉普已经闪电一样从火焰中猛冲过去。车子刚过去,木桥就轰的一声整个倒塌了。秦震一惊,心中漾出对司机小赵的赞赏,向这年轻人脸上投去一瞥,司机通红的面孔上渗出一层汗水。
后续部队只有涉水渡河了,战士们背负着重荷,你拉我,我拉你,踢荡得水花飞溅,从他们中间爆发出一阵阵愉快的谈笑。
秦震受了战士的感染,脸上掠过朦胧的微笑,微笑一直凝挂在他的脸上,仿佛在说:
“是的,我们是从容的!”
“是的,我们是镇定的!”
事实上,时间在前进,时间在前进,他是在一分一秒地争夺呀!——他急于要知道:他将要拿到手的,是烟销灰灭的武汉、残破不堪的武汉,还是完整无缺的武汉但,当汽车驰上一片漫长的高地,车却剧烈一震,猛然停住,不能动弹了。
秦震懊丧地站在高地上面,搓着两手说:
“怎么在这时候出事故?!”
可是,连他这个“特级驾驶员”参加进去,也检查不出出了什么毛病。
油门,线路都没问题,驾驶员非常麻利地倒仰着身子,钻到车台底下去了。
过了一阵子,驾驶员从下面伸出涨红的面孔喊叫:
“掉了一个螺丝。”
这个粗壮的驾驶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爬出来。
“有没有备件?”
“没有”
“没有,没有,难道让我们抬着它进武汉吗?”秦震发怒了。
黄参谋提醒:“让我们找一找。”
一线希望之光忽地闪起在秦震心头,他立刻说:
“找着它,一定找着它,一颗小螺丝钉谅它也不能飞上天!”
公路是这样宽阔,两边又长着茂盛的青草,找一颗小螺丝钉谈何容易。可是如果不找到它,在茫茫原野上,能向天还是能向地要一颗螺丝钉呢?于是,所有的人分散开来寻找。
秦震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做一件事,就仔细认真,精力集中,忘掉一切。
太阳光很强烈,公路路面晒得像白砂石一样反光,路面上细碎的沙屑干灼地在人们的脚步践踏下沙沙微响。
静,静得像一切都凝固起来了。
秦震有时蹲着,有时走几步又弯下腰来,他的眼光,冷静、敏锐,他要先自找到这颗螺丝钉,以显示他比背后管他叫“老头”的这般青年人还要强些。
当人们都在专心致志寻找时,忽然听到他惊喜地叫喊:
“啊,在这里”
大家都纷纷往他那儿跑,见他站在公路边上,手指捏着一颗螺丝钉。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茫无目的的而是从颜色的对衬下寻找,公路是黄的、青草是绿的、螺丝钉是灰的,这样他就很快地摸出一条门路。这颗螺丝钉刚好飞滚到公路边沿青草棵下,在那一片绿色衬映下,灰色的螺丝钉就特别显眼了。大家一下把他围起来,不禁发出一阵赞叹、欢呼的声音,人们撩起衣襟擦着满脸汗珠。秦震得意地大声说:
“就是一根针,我也要从海底捞上来。”
驾驶员小赵高兴得咧着嘴笑,伸手接过螺丝钉,立刻就钻到车底下去了。
秦震站在高地上,两手叉在腰间,向武汉方向瞭望,已经看见大武汉影影绰绰、灰暗蒙蒙的一片轮廓。这时,透过灼热的阳光,有一阵风习习而来,只有接近江流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风,风里含着潮湿的水气,令人觉得特别清凉。他嗅到了这长江上吹来的风,他感奋异常,鼻翼微微翁动,心脏缓慢而舒畅地收缩,而后又缓缓松开。
吉普车又跑起来了。
愈来湿度越大的风迎面扑来,秦震大敞开军衣,一任江风在胸膛上猛烈扑打。
吉普车风掣电闪般奔驶:
——草地变成了菜田。
——空旷的野地上出现了破旧的房屋。
——房屋跟房屋紧密相接。
他们驶入路旁有刺桐的大街,两边出现了楼房。密扎扎的楼房、门窗、闪光的玻璃。大街那样直那样长,似乎没有头,要一直延伸到天边上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秦震示意向左拐弯,一直开到长江边。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来,大踏步朝江岸走去。太阳把浩浩荡荡的大江照得一片白花花的,看不见波浪,听不见涛声,只见江上几处爆破的船只冒着浓浓的黑烟。
一只,两只,十只
秦震望着燃烧的船,他的内心既是恼火又是轻松,随即有一种巨大的欢乐掠过全身。他大踏步扭转身,是的,他抱住了整个武汉,一个完整无缺的大武汉。
白崇禧部队终于没敢实行炸毁大武汉的计划,而在紧急较量之下狼狈撤退了。在这之前,有过多少担忧,多少顾虑,而今兵不血刃,给长江中游这个枢纽城市带来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黎明。从司令部首脑们的预期中取得最理想的一个成果,秦震怎能不为此而高兴呢?
是的,是抱住
是用火热的心抱住。
这在古老而又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上,闪现过第一道阳光、第二道阳光,现在,又闪现出第三道阳光的地方呀!
一时之间,他的心里有多少激情,有多少悲戚,又有多少欢乐,都犹如江潮一样汹涌而起。
他慢慢走近吉普,命令报话员:
“与陈文洪师通话!”
报话员立刻拉长报话机的天线,大声呼喊:
“黄河!黄河!我是泰山、泰山,我要黄河!我要黄河!”
秦震接过报话机,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大声地说:
“你是陈文洪吗?你们部队进展如何?”
“按兵团作战部署;已经分头抢占张公堤、武泰闸、水厂和电厂”
“好哇!现在,陈文洪,我命令你率领部队立即向监狱前进!打开监狱!解放囚犯!是,是,是监狱,我命令你!”
二
解放大军一到武汉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武汉从慌乱与惊恐中苏醒过来,它睁大两眼,展开双臂,迎接亲人。
当最先头部队进至江岸时,远远看到一小群人呵呵喊着,挥动手臂,朝他们跑来。于是,双方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是江岸机务段铁路工人。”
“你们受苦遭罪了!”
“你们炮火连天的,不比我们辛苦?”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粗体壮、膀大腰圆的人,连鬓胡子加上面色乌黑,显得眼白和牙齿特别白,一双大眼闪闪发亮。他挤进走得热汗淋漓的队伍中,一面寻找,一面询问:
“谁是首长?谁是首长?”
陈文洪抢上一步跟他握手,这来人自我介绍:
“我是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哎呀,我们等你们等了多么久呐,我们合计好了,”由于过度兴奋,他的嘴巴像个壶嘴,满脑子谋虑,满肚子言语,都涌到壶嘴上,一齐向外冒,反而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合计了什么。他为他的语无伦次,有点懊恼,直等到稍稍镇定下来才说出:“我们开辆机车送你们进汉口”
“对,对,坐着火车进汉口!”
人群簇拥着陈文洪和他带的一个排往前走去。
纠察队长扭转上身,扬起右手在空中一挥喊道:
“把我们的旗子插在车头上!”
“让我们威风凛凛!”
“要不是白崇禧堵塞了武胜关,我们会开火车到信阳去接你们呢!”
分不清话是谁说的,分不清笑是谁笑的,不过,由这群人中间轰响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构成从心里迸发出来的欢乐。
太阳光照着江岸机车厂,闷热无风,好多条铁路线像人身上的筋络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除了钢轨照得闪闪发亮,枕木、铺在铁轨和枕木下面的石子,连同外面的土地,都像泼了焦油一样,一片乌黑。一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茸毛的小伙子,举着旗子跑来,跑得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喊道:“来了我们的旗子来了”铁路工人纠察队队长正肩并肩陪着陈文洪向一辆升火待发的机车走去,机车发出噗哧噗哧喘气一样的声音,从烟囱上冒出一缕白烟。
队长攀着扶手踏着梯阶登上高高车门,回过身,尖声叫喊:
“这是我们江岸工人的心意呀!”
陈文洪随在后面往上攀登,招一下手对战士们说:
“上车吧!上车吧!这是无产阶级的火车头呀!”
战士们纷纷爬上机车,有的在机车车厢里,多数站在后面堆积的煤炭顶上,有的抓紧随手能抓到的东西,两脚蹬在梯阶上,这机车两边都挂满了人。那个小伙子飞也似的窜上车头,在那儿抖开一面鲜红的旗帜。机车轮子旋转起来,当它加快速度奔驰时,那面红旗就像一片燃烧的红霞在不停地飘荡,发出啵啵声响。陈文洪和护路队长站在司炉工人后面,炉膛里的火热辣辣扑在右脸上,车门口的凉风扑在左脸上,火光在他脸上投下的红火影一晃一晃的。他咬紧牙关,默默不语,他的心紧绷绷的,好像只要稍微一放松,心就会蹦跳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
“快一点!快一点!”
连续响了两声剧烈的爆破声响,由于距离逼近,声音不再是沉闷的,而是霹雳一样又响又脆了。陈文洪的脸颊随着爆破声颤动了一下。刚才在江岸会合的热闹场面非常感人,随着机车开动,大家都浸沉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一个铁路工人赤裸着上身,两臂隆起的肌肉一紧一弛,挥着铁铲向炉膛里送煤,煤烟在飞旋,热汗在闪亮。部队以临战姿态前进,子弹上膛,把手指贴在枪扳机上。
机车还没停住,陈文洪就带着战士跳下来,占领了火车站,即向市中心前进。在市中心,和率领一队骑兵疾速奔来的梁曙光会合。先头团陆续到达,他们马上派遣一支部队,火速抢占轮渡码头;又派遣两支部队,火速抢占了发电厂、电信局。这时,解放军进城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全城。当陈文洪、梁曙光率领先头部队沿着中山大道前进时,突然随着沸腾的喊声、歌声,迎面涌来了大队人群,以一批青年为先导,举着红色大横幅。横幅摇晃着,闪现出“天亮了”三个显眼醒目的大字。庆祝解放的游行行列浩浩荡荡,一下子和他们日夜盼望的解放大军汇合了。那真是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场面。两面的人跑起来,就像两股洪流一下冲到一起,溶成一片。人们握手拥抱,满脸泪花,只是“呵呵”叫着,不知说什么是好。顷刻之间,路面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了。整个大武汉都为这欢畅的时刻所激动了,十室九空,万人夹道,男女老少,振臂欢呼:“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共产党万岁!”“打倒战犯蒋介石!”“活捉武汉的敌人白崇禧!”跟着口号声,大街两旁楼窗上也万头攒动,招手鼓掌。楼上垂下一挂挂鞭炮,一刹时间,炒豆一般脆响的爆竹声震天惊地地响起来。人的热情就像风起云涌,一下比长江的浪涛还要汹涌。一阵阵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像海浪般回环激荡。连老人和小孩子也奔来了,老人喜得热泪滂沱,不能自己;小孩子一下扑到解放军战士怀中,有的就灵巧地爬上大炮炮筒,喜笑颜开,拍手欢呼。陈文洪和梁曙光走在队伍前面。陈文洪胸脯起伏,大口呼吸,胜利的欢悦笼罩全身,使他忘记了一切。可是当他偶然向梁曙光投去一瞥时,他发现梁曙光万分激动,面部在轻微颤悸着,脸颊上的每一条皱纹像刀子刻的一样更密、更深了。梁曙光两眼不停地向人群中搜寻,显然他期望着遇到什么人,是谁?是母亲。母亲会来吗?母亲要是见到儿子回来,她会一下扑过来。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摇了一下头:——不会,不会,母亲还在吗?还在吗?母亲在,也许走不来,跑不动了吧尽管这样想,梁曙光的两眼还是在人群里急急搜寻,而一个意念从他心头上掠过:“生我养我的地方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陈文洪觉得他的伙伴一刹那间心事重重,沉于梦幻了。他立刻用胳膊肘碰了梁曙光一下。梁曙光像惊醒过来,羞涩地笑了笑,和陈文洪一道迈着特别威武雄壮的步伐前进了。同时,他们向站在路边、趴在楼头、攀在电线杆上、爬到树上的人群不停地招手。
陈文洪心中想着那个护路队长。在刚才的接触之中,护路队长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人精干、老练,而又那样朴实。也许出于铁路工人准时守刻,分秒必争的职业的习惯,他做事那样敏捷、准确、果断,这一切受着他内心热情的支配,使他显得神采飞扬,精力充沛。当火车从江岸向汉口驶进时,这个铁路工人一直目不旁瞬地注视着机车行进的方向,他的整个姿态就像一个舵手一样的威严。当时情况紧急,没有注意;现在陡然想起,这个队长的肩膀头包扎着,整个右臂兜在三角中里,挂在胸前。他是一个受了伤的人呀!当机车驶入武汉车站,立刻就要率领部队抢入市区,他就和这群铁路工人告别了。陈文洪匆匆跟护路队长握了一下手,觉得这只手那样巨大、坚硬、有力,他笑得那样明亮,话音瓮声瓮气,他告诉陈文洪说:
“有事你找我,我叫梁天柱。”
三
梁天柱把解放军送入武汉,他提吊了几天几夜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那是多么紧张,一忽日光闪烁,一忽惊雷闪电的几天几夜呀!
白崇禧五月十四日从广州乘飞机飞回武汉。十五日下午四点钟,从长江上传出第一声爆炸声响,炸药点燃了,毁灭开始了。这是整个武汉最艰难、最痛苦、最危险的一夜。火光闪闪不息,由谌家矶到龙王庙三十里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一片滚滚浓烟。整个武汉,喘息、心跳,恐怖感到处散播,各种消息、传言到处流传,就像吹得满天乱飞的碎纸。有的说:“敌人要炸开江堤,大江就会洪水猛兽般咆哮着把整个武汉吞没。”有的说:“敌人在武汉三镇埋下千百万吨炸药,导火线一点燃,这庞大而繁华的城市就化成一片灰烬。”就像可怕的瘟疫传遍人间,从孩子到大人,都不敢走路、不敢出声,一片沉寂。这似乎是这有着古老文明、而又繁荣昌盛的城市奄奄垂危的前夜了。
夜,漫漫的长夜啊!
夜,漫漫的长夜啊!
一个傍晚,敌人命令所有火车头都集中在江岸。
入夜,一伙穿便衣的人开了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到来,卡车上的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准接近。
在一间没有亮灯的宿舍房间里,梁天柱召集所有的护路队分队长,在悄悄地议论着。
“运来的肯定是炸药。”
“看情景,敌人要下毒手了。”
梁天柱不住地用牙齿咬着手指甲,不知不觉间,咬得出了血,他连疼也没觉到疼。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坚定不移地说:
“炸毁大武汉这把火不能让他们从这儿点起!动员全体工友,马上行动,一辆机车,一个轮子,一根螺丝也不能损坏!”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从窗上打进来。
梁天柱猛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一推门,就感到一股又闷热又潮湿的蒸气扑上脸来。仰头望,天空上不见一粒星光,乌云从长江面上弥漫过来,紧紧压低挨近地面。他正思量,又一道火红的闪电照亮天空,眼看一场暴雨就要降临。梁天柱心头倏地一亮,赶紧抽身跑回人堆里,不知说什么好,只讷讷地低声喊:
“好了!好!”
所有的人都拨转头朝向他。
第三道闪电又一下把整个屋子照得雪亮,紧跟着响起一声霹雳。在那雪亮的一闪中,人们看见梁天柱一只左手叉在腰间,用力一挥右手。好像整个天空、乌云、闪电、雷鸣都听他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很暴,我们趁这工夫,按计划行动吧!”
一个一个人影从门口闪出投入漆黑的雨夜。
前头一个人在跑,后面一个、紧跟着又一个
铁路工人早已做好了应变措施,煤装好、水灌满,只等时机一到,就把火车头一辆一辆,单个疏散,开向各处。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剩下最后一辆火车头还没开动,被敌人发觉了。梁天柱正朝这辆火车头跑,从闪电亮光里看到几个黑人影冲着暴雨向他们这里奔来。梁天柱机警地朝那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细细茸毛的小伙子猛推一把,急促地发出命令:
“开车!猛跑!”
小伙子会意,纵身跳上车头。
梁天柱举起二尺多长的大铁扳子朝最前面扑上来的人头上狠狠一敲,一股血腥味,那人就像软布口袋一样瘫倒下去了。然后,他挥开手臂和后面上来的几个人厮打在一起。他听到车轮子轧着钢轨响起来,就一跃跳上机车,猛力把车门关闭。窗玻璃清脆地响了一声,一颗子弹从车门上钻进来。梁天柱身子猛地一震,连忙捂着右膀,一股热血从手指缝里冒出来。小伙子吃惊地回过头想来扶他,他大喝一声:
“放手开车!”
暴雨不停地猛下。
枪声、嘶喊声,都远远扔在后面。机车急速地飞奔起来。
血,从梁天柱的臂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四
陈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领部队向监狱前进。
他像每一次在战场上执行任务一样,果决,坚定,充满必胜信念。
不过,当他拐过路口,走上监狱所在那条街道那一刹那,他耳边突然响起秦震的声音,他记得当时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视着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时刻,秦震的吉普车骤然从兵团司令部急驶而来,他跳下车,就和已经从军部得到通知而鹄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陈文洪和梁曙光紧紧用力握手,向他们下达了“向武汉开进!”的命令之后,他留下陈文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这个人能不能承担得起他将要交给他的一项特殊的任务,然后就对陈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发出深沉的声音:
“白洁不是你一个人的白洁,白洁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国民党要害部门,取得机密情报,对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们一定要救出她!你看,这是周副主席的电报。”
他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特地把这份电报抄下来给陈文洪看的。他从军装上衣右面小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把夹在里面的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来递给陈文洪。
陈文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电报。
他就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站着,好像在说:
“我不会辜负党的委托。”
秦震的眼光变得温顺、和善、潮润:
“是啊,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陈文洪,你记住,千方百计”
陈文洪理解秦震未尽的语言,那意思就是要陈文洪一定把白洁找到。
当陈文洪按照兵团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挥了挥手,转身走去。
现在,当他终于踏上这条街道,忽然,心头一阵滚烫,无法抑制激动之情。
他仿佛看见了白洁,捧着水灵灵的白百合花的白洁向他走来
(那天傍晚,他从秦震那里知道了白洁在武汉监狱里的消息。从秦震住处出来以后,在石块镶嵌的小径旁一眼看到一丛百合花,从暮色里现出朦胧的白色。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个月明之夜)
陈文洪枪林弹雨,身经百战,素以沉着镇定著称。可是,当他一步步走近监狱大门时,他却抑制不住心跳了,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吗?是恐慌吗?是失望吗?不,不,陈文洪像在和谁争辩,从汹涌的心潮里鼓起一股勇气:
“我一定要亲自解救她!”
——白洁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离白洁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见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双手了,这种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感到比勇敢还勇敢,比镇定还镇定,他加速脚步。
这时,有几个战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过他们,他要亲手砸开这个地狱的大门,他要亲手接出受尽折磨,历尽苦难的亲骨肉、亲兄弟、亲姐妹。他大口喘着气朝监狱大门跑去。就在这时,监狱的大门忽然自行慢慢打开来。
陈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来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种景象所感动了。
黑压压的人群从敞开的大门口出现,原来监狱长那伙万恶之徒,在紧急关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少数看守们见解放军来到,一方面讨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对解放军有个交代,就慢慢打开监狱大门,于是所有被监禁的人从里面奔涌而出。
这些人长期在黑地里禁闭着,一下来到阳光之下,禁不住灿烂阳光的照射,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陈文洪想先说一句话,可是他举起手来,却没说出什么话。他在寻找,但又来不及寻找。
穿着褴褛的、像晒干了又发潮发霉的烂菜叶一样的囚衣,他们和她们的头发像野草一样乱蓬蓬的,给小风吹得微微颤抖。
那是几秒钟的骤然间意外的僵持。
突然一下,他们双方都明白过来了。是的,黑夜到了尽头,黎明已到面前,他们来不及欢笑,而是热泪倾注而下。
从监狱里涌出来的人潮里面,有人举着破烂的草席,草席上写着黑色的大字。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庄严而隆重的会面的准备。陈文洪眼前出现的现象是杂乱的,模糊的,一时分辨不清的。他听见他们和她们那衰弱而又激动的喊声,他看到无数个激情的面孔,无数双发亮的眼睛。但他又无法单独分辨哪一个面孔是什么样,哪一双眼睛是什么样。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陈文洪张开两臂抱住了她,她两手抓住他的膀臂,摇撼着。她是白洁吗?难道这就是苦苦寻找的白洁吗?!不过,这个女人用力地懦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白洁”
“你不是白洁?白洁现在在哪里?”
他没得到回答。这个衰弱的女人,经不起兴奋与刺激,一下昏迷过去了。
人间有多少激动,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人间有多少悲恸,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陈文洪看出这不是白洁,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同志。他把这个妇女横抱起来,他觉得她的身子那样轻,就像抱住一堆晒干的柴禾一样,他把她交给战士们。
这时监狱门前挤得人山人海,有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有来寻找亲人的家属。有的骤然相见,立刻拥抱起来,发出哭声,有的觅人不见,空自张口在那儿呼喊。可这时还不断有人从监狱大门里继续往外涌,举着破席片做成的旗子,呼喊着欢迎的口号。阳光在人群中闪烁发亮,席片散下的草屑在半空里飘扬。这一切,激动中的肃穆,悲壮中的庄严,格外催人泪下,有些战士被没有亲人来接的人抱住,彼此都发出渗透人心的呜咽。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是晴空霹雳的一刻。
这是黑暗地狱终于被天堂阳光照亮的一刻。
陈文洪无法抑制自己,他挤入人群中,他在寻找,他在寻找。
五
陈文洪在寻找,寻找,寻找。
他一直走到向外走的人群后面,这里零零落落还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不久,人都走光,这个阴森的院落就更加阴森了。阴森加上非人生活中才会有的那股霉臭气味,令人感到恐怖。
陈文洪带着几个战士奔进牢房。
牢房地上,有破破烂烂的碎席头、破鞋烂袜,滚得到处都是的黑釉破瓷碗,横七竖八的竹筷子,地面一片灰尘狼藉,灰尘上还有破竹席留下的印迹。监狱的高墙挡住阳光,屋里像山阴背后一样昏暗。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好像就是它们销磨了、吞噬了、吸吮了人们的血、肉、生命而丢下的枯骨残渣。陈文洪站在这空洞无底的罪恶深渊之中,这深渊像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好像要把他的骨头也嚼烂咬碎,陈文洪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向他扑来。他又看见,黑糊糊的墙壁上,许多肥大的臭虫慌慌张张四处奔爬,老鼠闪着贼亮的小眼睛探头探脑,一听见脚步声,又藏匿得无影无踪。这些鬼魅魍魉、无耻之辈!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他从这一间牢房冲到另一间牢房。
——白洁也许被严刑拷打动弹不得了吧?
——白洁也许被关押在谁也不知道的密室吧?
——也许,也许
他愈来愈焦灼,像一股旋风,他砸开所有的门,捣烂所有的窗户。
他终于找到一间最狭小的牢房。
这里连牢房也不如,这是一片漆黑的岩窟洞穴,空空洞洞,一无所见。
陈文洪仿佛听到有微弱的呻吟
这呻吟,这痛苦的呻吟,此时,却给他带来巨大的希望。
就像从黑茫茫的原野看到远处一点火亮,那样远,那样小,那样颤悸。但,现在这微弱的呻吟,对于陈文洪来讲却正是绝望中的一线生机。
他朝整个牢狱大声叫喊:
“白——洁——!”
空洞、阴森的整个监狱都发出回声:
“白洁”
警卫员拿了一只手电筒跑来。他打开电筒,照亮全屋。
他看到一副黑森森、冷冰冰的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靠墙根下一片残席烂草上,抛着一堆囚衣,他肯定这就是关押白洁的密室。他一把抓起囚衣,那囚衣上仿佛还残存着体温。是白洁的,一定是白洁的!他把囚衣抱在胸前,在牢房里转了一圈,想跑出去,可是又动弹不得,一股热流像泉水一样在心房上潺潺流过,它颤人、它灼人。一种悔恨,一种煎熬,苦苦攫住他的灵魂。
突然,一阵寒栗从他脊梁上像电一样倏倏传遍全身,一时之间,他的整个心脏好像给什么拧得紧紧的,停止跳动、拧出鲜血,他整个地落入了万丈冰窟。
——为什么这副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
——戴这副镣铐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问谁?是呀,他问谁?
他凝望着微微透进一点灰暗光线、结满蜘蛛网、钉着木栅栏的小窗口。那窗口活活像一双目睹一切、了解一切,却不会发出声音,因而充满哀伤的眼睛。
陈文洪不能再想下去:
她在这儿受过多少熬煎?
她产生过多少希求、燃烧过多少热望?
她有过多少不眠之夜。
她等待着亲人的到来。
“而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