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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张立和玛吉一动不动,但两人的手紧紧相握,神采奕奕。原本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到了这离别的最后一夜,反而长久静默,只是这样相互靠着,倾听彼此的心跳,那比什么话都更动听。
终于,张立鼓足勇气,用细若蚊吟的声音道:“玛吉,你真美。”
那声音如此小,以至于连玛吉靠得这样近,也只听得一个美字。她指着不远处的芦苇荡道:“那些是芨芨草,再有十来天,它们全都会变成金黄色,那才叫好看呢。”
“嗯。”张立也自鼻腔发出轻柔的声音。那些芨芨草,在他第一次看到玛吉时就已经看到了它们的美丽,今夜草穗如絮,风翻麦涛,在月光下凝聚成一匹银灰色的缎带,舒展卷曲,皆是柔美。忽闻一阵银铃声响,如仙界梵音,在风拂过的地方,自那银色的匹缎之上,浮起几粒小白点,初看时觉得颇似萤火虫,悬空而停,轻摇慢舞,但那光比萤火虫更白,雪白,忽明忽灭,仿佛传说中森林里居住的精灵,只在月光下起舞。那从未听闻过的悦耳之声,亦如同精灵的吟唱,缥缈轻灵,只听得人如痴如醉,魂牵梦萦。
初时,一线音色拔地而起,掠湖而来,悄然随风而至,由耳畔而入,引得心底一颤,好似那魂魄也已离体而去,飘飘然如坐云端,如浮水面。一音即没,了无痕迹,顿觉夜景空如湖心,忽地又是一音高起,似那风卷浮云,自缩而返;如那情人手持细绒,撩拨在你心尖痒处,似拒还迎,若即若离。紧跟着又是一声,来自天地的和鸣,来自碧湖的叹息,万年来亘古不变,两音交合,如龙凤齐鸣,忽而高亢如金戈铁马,忽而低吟如情人叹惋。第三音、第四音,也渐渐加入其中,天地犹如一张曲谱,空中跳跃着一个个灵动的音符,这曲合奏渐趋完美,但凡听者,无不觉此生无憾。就在人们以为尾音将尽,天音行将消散之际,陡然迸发出合奏的最强音,发自生命的吟唱,在天空中交织成一张大网,四面八方,都是缥缈空灵的乐声,那是来自大森林的欢呼,在湖心处汇集,引得月光共鸣,天地齐谙。
在岸边的四人,无不沉醉于那声音,忘乎所以,最后一个音符终止,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知过了多久,才一震惊觉,恍若南柯一梦,梦登仙境,闻得九天之音。
玛吉目视着前方,激动道:“是雪精灵,是雪精灵在唱歌!”眼中已有泪盈婆娑。
张立与她离得最近,眼见空中有数十个雪白的光点,方才轻歌曼舞,便是那些闪光所引发的,他实在不明白,那么一个小不点,竟然能发出如此震颤心灵的声音。一曲歌罢,仿佛所有的景物都静止不动了,唯有那明灭不定的尾光,变得炽热而明亮起来。夜月白雪,它们在一只只飘落,自那银白的缎带上升起,纵声欢歌后,又回归于一片银色之中,恰如那雪花融入积雪,倏忽不见。
愣了许久,张立才使劲揉揉眼睛,问道:“啊,你,你说什么?雪精灵?刚才我是在做梦吗?”
玛吉脸上已有两行热泪滑落,滴破了镜花水月,泛起涟漪,月影如幻,她拭去泪痕,轻声道:“是雪精灵,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它们唱歌了。小时候,我还和哥哥一起葬过雪精灵呢。”
在静静夜风吹拂下,玛吉娓娓倾诉。雪精灵,是一种会飞的小虫,尾部会发出乳白色的亮光,在圣域的传说中,那是死于战火或夭折的孩子们的灵魂所化。因不忍自己的亲人伤心,每年快收成的时候,带着感恩的心,它们就会在空中自由地欢歌,借此抚平亲人深埋心中的创伤,同时带来丰收的消息。
但同时,那也是雪精灵生命的绝唱,一旦歌声停止,它们也将失去生命,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萦绕叶落。传说中,如果能听到雪精灵的歌声,就会得到祝福。如果你能在月光下寻找到即将陨落的雪精灵,替它们挖个坑,将它们埋进去,同时虔诚地许下心愿,雪精灵会听到你的心声,当它们回归之时,会将你的愿望带给地藏王菩萨,菩萨会替你实现心愿。
只是现在,雪精灵似乎真的只存在于传说中了,很难再听到它们的歌声。
玛吉轻快地吟唱道:“飞舞着的雪花精灵啊,请为远方的人们带去丰收的消息……”歌声婉转悠扬,曲调高而清越,美丽中带着淡淡的伤感,是那种一听就能让人思念故乡和亲人,怀念起童年美好时光的曲子。
张立隐约记得,那回忆录里说玛吉有一个从小离散的哥哥,想来她哥哥也已在战火中死去了,所以玛吉才这样伤心吧。
玛吉幽幽地道:“小时候,我阿爸阿妈都死在战争中,是哥哥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他和我一样,亲人都死了,但他比我坚强得多。那时候我只会跟在哥哥身后,拉着他的衣服,寻找食物,躲避雅加的士兵,都是哥哥在守护着我……”玛吉眼中,又渐有泪花闪烁。
张立安静地听着。在十几年前,曾经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相逢在类似月亮湖的草荡畔,在那战火纷迭的岁月,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活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战争、野兽、疾病、饥饿的荒民,每一样都足以要了他们的命。玛吉和她的哥哥,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啊?他们是真正的一无所有,相依为命,挣扎求存。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个小男孩,为了让小女孩忘记悲伤,快乐而坚强地活下去,在那月光下精灵起舞之时,给她讲了雪精灵的故事。那一夜,他们无忧无虑地在草荡里追逐嬉戏,小女孩第一次忘记了恐惧,他们一同寻找陨落的雪精灵,目视着那渐渐暗去的乳白尾灯,然后挖出一个小小的坑,在星光下埋葬了雪精灵,玛吉许下自己小小的心愿:愿这世间,永无战争!
这许多年过去了,哥哥的背影已经模糊,但那月光下雪精灵起舞吟唱,已烙在小女孩的灵魂深处,毕生难忘。玛吉叹息道:“那时候我问过哥哥,为什么要打仗,哥哥说,因为有人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他还说,圣域里的东西,是有限的,如果人越来越多,而东西不变,就会分配不均,分配不均就会起争执,争执大了,就变成了战争。”
张立心头一惊,这是何等精辟的理论!这是一个小男孩能说出来的话吗?大凡战争,恐怕都可以归咎于此,不仅是人类的战争,所有的物种,都必须为自身的存在而争夺一个生存空间,只是它们的争夺更直接、血腥和赤裸,不像人类的战争,披上了阴谋的外衣。
玛吉接着道:“我一直不明白,如果东西少了,那更应该珍惜,人们不是更要相互帮助才能渡过难关吗?我问哥哥,他说他也不明白,这都是他阿爸告诉他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理解。”玛吉摇摇头,似乎要去掉伤感。她拍了拍强巴的脖子,那长颈蜥泅过湖去,从草荡一侧上了岸。玛吉拉着张立跳下来,笑道:“走吧,立哥,我们去找雪精灵!”
“啊,能,能找到吗?”看着那一大片草荡,方才只有几十只,哦不,只有十来只雪精灵吧,那么小的小虫子,仅借着月光,能找到吗?张立表示怀疑。
玛吉肯定道:“哥哥说过,只要你带着虔诚的心去寻找,就一定能找到。”
如此星辰如此夜,玛吉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纯真的孩提时代,在月光下忘记了一切烦恼,只有欢愉的笑声。看着玛吉那纯真甜蜜的笑容,张立心中一阵紧缩。这是,与玛吉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吧?自己,能从帕巴拉活着回来吗?不!一定要活着回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玛吉真的在密如毛发的草荡中找到了雪精灵,小心地捧在手里,嘴里念着祝福的话语。张立从近处看到了雪精灵,是一种玉白色半透明的小虫子,六足,壳下一双七彩斑斓的半透明薄翅无力地舒展着,腹尾就像点了盏小灯笼,米粒大小的乳白色光晕忽隐忽现。刚才那曲汇集天地之音的鸣唱似乎耗尽了小家伙的全部能量,此时它只能无力地趴在玛吉手心中,连爬行挪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雪精灵的尾灯越来越暗,闪动频率也渐趋缓慢,终于再也不动了。玛吉这才将它放入土坑中埋好,闭上双眼,向着月亮的方向祈祷。张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月色下,玛吉仿佛也化做了雪精灵,身上散发出乳白色的柔和光芒,衣作云霓发如雪,皎洁无暇,轻盈如风。
待到玛吉再睁开眼睛,张立才小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玛吉转过脸来,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张立的脸。两人彼此凝视着,只感觉身体和心都在相互靠拢,无限接近,仿佛要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玛吉开口小声问道:“立哥,你们这次走了,还回来吗?”
张立的脸在玛吉额头磨蹭,道:“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来。”
“立哥,如果你回来,带我去外面,好吗?”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能回来,一定带你去外面的世界。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玛吉是你的,你要走,请带着她的心一起离开吧……它已不再属于我,留着有什么用?”说完,玛吉深情地望着张立,眼睛一眨不眨,一颗心急促地跳动起来。
张立心中一震,只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朝一个地方聚集。看着玛吉那娇赧羞怯的模样,他怎会读不懂那话语和那双眼睛中蕴含的深意,他挣扎着,手轻颤。他的潜意识还在警告自己,似乎要考虑后果,但一看见玛吉那双眼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后果,他情难自禁,他总是情难自禁!
“你……不后悔……”张立还在苦苦支撑。
“我不后悔。”玛吉坚定的语气撕裂了张立最后的防线。他再也找不到放弃的理由,拦腰抱起玛吉,朝草荡中心奔去。在月光下,玛吉静静地看着这个有如野兽般的男子,预感到即将发生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事情,她又羞又喜。虽然不是第一次在这个男子面前裸露自己的躯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依然兴奋得全身发抖。玛吉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和立哥在一起,每一种感觉,都是从未有过的。
两人来到那片好似芦苇荡的草丛中,张立踏平了草甸,玛吉仰面躺下,一条云做的飘带,悄悄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负责高地勘察的岳阳突然跳起来低声道:“巴桑大哥,张立他们,不见了!”急着就要向下冲。巴桑一把拉住他的衣服,这个冷漠的男子露出少有的微笑,道:“放心,暂时还没有大事发生。”
而就在这个时候,房间里的卓木强巴跳了起来,刚刚走出房门,就碰到吕竞男,两人的目光在黑夜里都炯炯有神。卓木强巴拿着警报器冷静道:“有人踩陷阱。”唐敏和胡杨队长也跟了出来。
吕竞男点点头,卓木强巴道:“亚拉法师呢?”
吕竞男道:“法师已经先去了。我们走……”
四人朝村口奔去……
马索一直在心里咒骂西米,这个家伙,竟然把他自己的人马全留下来看营地,带着我们这群外人去探路,谁不知道,探路最危险了!可他脸上一直挂着充满景仰的笑容,嘴上说着什么西米老大不该亲自出来啊,西米老大总是这么身先士卒,实在是太关心下属了一类的话,那高超的演技让西米的三角眼也能时时眯成缝。
没走多久,西米突然停下,扶正头灯,眯缝着眼睛打量起正前方那棵树来。马索小心地提枪警戒在右,他非常清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西米习惯性地往左回头,正巧没看到马索。“多克,”他随便点了一个人的名字,道,“你去看看,那棵树不大对头,看到树下那堆草了吗?小心点。”
多克曾是雇佣兵,跟随莫金已经四年有余,身高一米六,平头方脸,褐色皮肤,粗眉大眼,他一手握微冲,小心地靠近那堆草掩。拨开树叶和草堆,多克回头笑道:“是绊线,果然有机关。”
西米仰头望去,树丫处漆黑一团,他戴上夜视,绿光中有一大团藤蔓缠绕得像一个茧壳。他取下夜视喃喃道:“看来是带刺檑木,那不是一个人能安置的机关,周围还有,这是机关群。看来,前方不远,就能看到村落了。”
马索道:“啊哈,如果前面有村落,我们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布莱特拈着自己金色的卷发,阴笑道:“是啊,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找几个东方女人。”
伊万张开蒲扇般的巴掌道:“五个,我要五个!哈哈!”又猛做挺腰的动作,和四周的同伴笑做一团,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舒服的床榻、纤细的东方美女、香喷喷的食物。多克也在笑声中站了起来。
“嗖!”西米陡然发现多克脚下有草摇晃,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急速抽走,他二话不说,端枪就朝多克身旁射击,同时道:“滚开,蠢蛋!”
如果叫多克避开,他未必能反应过来,可是枪声一响,几乎出于本能反应,这个战场上下来的雇佣兵一个侧身翻滚,避向一旁,刚刚离开原地,头顶那扎满尖刺的巨大檑木,就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多克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明白,自己刚刚逃过一死,惨白着脸色回到人群中。
西米在多克站立的反方向找到了另一根绊绳,在绳头有一截更细、更隐秘的触发绳,如果只注意到那明显的草堆掩体,很容易就会踩到这根真正的机关。西米拿起这根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触发绳,喃喃道:“这不是用来捉野兽的机关,这更像是用来对付经验丰富的猎人的。”
马索马上反应过来,迟疑道:“西米……老大,你的意思是,有人防着我们?还是说这里经常打仗,村落与村落之间相互防御?”
西米道:“没错,只有这两种可能。”他看了马索一眼,这个家伙并不是只会吹牛拍马。西米站起来,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多克,道:“现在前进更要小心才是,得找到正确的路,否则,我们就好比闯入了地雷阵。走吧……”这次,所有人都老实地跟在西米身后。
树林中,有人询问雷波道:“前方七公里处又有快速移动的物体,正向老大他们方向靠近,我们要不要去支援?”
雷波道:“我们的任务是守在这里,如果想活下来的话,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早在可可西里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想活下去的话,就照着老大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