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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佣进来吃惊地看到她时,她还深陷在沉思当中。不,夏洛蒂说,她不准备去更衣用餐了,阿什比先生太累了,他不想吃饭,已经去他自己房间休息了,过一会儿她会叫人用托盘送些吃的到起居室去。她爬上楼梯去了自己的卧室。她的晚礼服平放在床上,这情景一下将她淹没在日常生活平静的节奏中去,刚刚她同丈夫进行的那场怪异的谈话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谈话双方也不是名叫夏洛蒂-高斯和肯尼斯-阿什比的两个人,而是她发热的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两个怪物。回想婚后一年的生活——丈夫全身心的投入,他始终如一的,甚至近乎固执的柔情,他时不时使她感受到的那种过分的依赖,那种毫无保留的亲近,仿佛他俩的灵魂一旦远离,就会因缺氧而窒息。想起这一切,刚才她还指责他同另一个女人有染,岂不显得荒谬可笑!可是,那又是什么——
她又一次冲动地想上去找他,请他原谅,试试用笑来驱散一切误会。但她又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刺伤他的隐痛。他闷闷不乐,为某种悲伤或恐惧所迫,而且他已向她表示想一个人度过这个难关。明智大方的办法是尊重他的意愿。只是,明明就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这样的感觉多么令人难过啊!在焦躁不安中,她几乎懊恼自己为什么在他回来之前没有勇气拆读那封信,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至少她就可以揭开谜团,臆想中的恐惧可能就不复存在了。因为她现在开始把这桩神秘的事想作恶意的恐吓。他在它面前恐惧地发抖,却没有能力从中解脱出来。她想有那么一两次她曾从他躲躲闪闪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求助的信号,一种想坦白的冲动,但总是一闪即逝。好像他觉得如果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她会帮助他,然而他还是没有勇气这样做。
她突然灵机一动想去见他的母亲。她很喜欢老阿什比夫人。那是位身体还很结实的老太太,目光锐利,说话直率,和夏洛蒂性格中质朴坦白的一面十分投合。老阿什比夫人第一次来同她的新儿媳吃饭时,夏洛蒂在楼下书房迎接她,甚至早在那一天,她们之间就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当时老阿什比夫人的眼睛扫过她儿子书桌上方光秃秃的墙壁,简短地问了一句:“爱尔西没了,呢?”而当夏洛蒂喃喃地解释着什么的时候,她又说:“胡说。别把她挂回来。两个人做伴刚好。”明白了她的意思,夏洛蒂不禁同她婆婆会意地相视而笑。而此时此刻,老阿什比夫人非同寻常的直截了当或许会刺穿谜团的中心。但想到这儿她又犹豫了,因为这个念头差不多意味着出卖。她有什么权利请别人,即使是这样近的亲人,来挖掘一个她丈夫试图对她隐瞒的秘密?“也许慢慢他会主动对他母亲说的,”她想,而后又下结论道:“但那又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必须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解决。”
她丈夫敲门进来时,她还在闷闷不乐地想着那个问题。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看到她就那么坐在那儿,晚礼服摊在床上动也没动,他似乎吃了一惊。
“你难道不下去了吗?”
“我以为你不舒服已经睡了,”她怯生生地说。
他勉强一笑。“我感觉是不大舒服,但我们还是下去的好。”尽管他还是皱着眉头,但看上去比一小时前他逃上楼时显得平静多了。
“是了,他知道信里写些什么,不管是些什么,他又挣脱出来了,”她想“而我还是蒙在鼓里。”她拉铃吩咐仆人尽快摆好晚餐——她和阿什比先生都很累而且也不饿,所以随便准备点好做的就行了。
晚餐准备停当后,他们便坐下来进餐。一开始两个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阿什比装出随便的样子没话找话地说起来,而这比他的沉默更让人难受。“他有多累啊!他真是太累了!”夏洛蒂一边听他漫无目的地谈市政、航空、现代法国绘画展,一位老妈妈的身体状况以及自动电话的安装,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天哪,他多累啊!”平时如果只他们两个,他们总在晚餐后去书房,夏洛蒂蜷缩在长沙发上织毛衣,而他会在台灯下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点上他的烟斗。但这个晚上,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间他们刚刚在里边争吵过的屋子,上楼去了夏洛蒂的起居室。
他们坐在壁炉旁,夏洛蒂看他放下一口未喝的咖啡,便问:“要烟斗吗?”
他摇摇头:“不了,今晚不抽。”
“你必须早点去睡觉。你看上去累坏了。我肯定在办公室他们让你劳累过度了。”
“我想我们都有累过头的时候。”
她突然果断地起身站在他面前。“那好,我不准备让你那样干到精疲力竭。那太蠢了。我看得出你病了。”她弯下身去把手放在他前额上。“我可怜的老肯尼斯。准备让我带你出去休一次长假吧。”
他吃惊地仰头看着她“休假?”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复活节我打算带你出去吗?我们要在两周后动身,随便去个什么地方旅行一个月,乘哪艘游船都行。”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更深地向他弯下身去,用唇轻吻他的额头。“我也累了,肯尼斯。”
他仿佛没注意她最后的这句话,只那么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往后仰仰头躲开了她的亲吻,忧郁地盯着她。“又去?亲爱的,我们不能,我们不可能走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又去’,肯尼斯,我们今年还没有真正度过假呢。”
“圣诞节期间我们不是和孩子们一道在乡下呆过一周吗?”
“没错,但我的意思是这次我们要离开孩子,离开佣人,离开这幢房子,离开这熟悉又令人疲倦的一切。你母亲一定乐意让乔伊斯和彼得去她那儿的。”
他皱了皱眉,微微摇着头“不,亲爱的,我不能把他们留在我母亲那儿。”
“为什么,肯尼斯,真是荒唐。她很喜欢他们,我们去西印度群岛时,你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放在她那儿呆了两个多月。”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不定地站了起来“那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我是说,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他突然停住,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眼,然后接着说:“正像你说的,我母亲很喜欢孩子们,但难免没有分寸,祖母常常会惯坏孩子们,另外,在孩子们面前她有时说话欠考虑。”他转向妻子,几乎是在恳求“亲爱的,别再让我这样。”
夏洛蒂若有所思,老阿什比夫人确实说话无所顾忌,但她决不会在孙儿辈面前说些甚至暗示些认真的父母都会感到生气的事情来。
“我不明白。”
他继续用那种不安的目光恳求地望着她“别再想了。”他低声道。
“别再想了?”
“至少现在——别,”他抬起手,按着太阳穴。
“你难道不明白你再坚持也是没用的,尽管我也可能想去,可我无法离开。”
夏洛蒂一脸严肃地盯着他“问题是,你是不是愿意?”
他迎着她的目光,过了好一阵儿,接着,他的双唇开始颤抖,几乎不敢抬高声音,说:“我愿意——只要是你愿意的。”
“可是——”
“别问我,我不能离开——不能!”
“你是说你不能离开,害怕收不到这些信?”
丈夫局促不安地站在她面前,又忽然转身,顺着房间方向踱来踱去,脑袋耷拉着,眼睛盯着地毯。
夏洛蒂有些恐慌,随即又感到有些怨恨“这就对了。”她口气坚定地说“干嘛不承认呢?离开它们你就没法活了。”
他继续在房子里不安地踱步。稍稍停了一下,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蒙面。从他抽动的双肩,夏洛蒂看出他在哭。她从未见过男人哭,只有一次,那时她还是孩子,母亲去世后父亲哭了,她至今仍记得那情形吓坏了她。现在她又被吓着了,她感到丈夫正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拽着,一步步地离她而远去,她得用尽她最后的一点力量挽回他的自由,这也是她的自由。
“肯尼斯!肯尼斯!”她跪倒在他身边,恳求道“能不能听我说,你就不能体谅我的痛苦吗?我并非不讲道理,亲爱的,真的不是。我想如果没有那些信对你产生的影响,我是不会注意它们的,窥探别人的隐私不是我的习惯。即使那影响是另外一种——是的是的,听我说——如果我看到那信让你高兴,你急切地盼望着它们,没信的时候又掐指算着日子,也就是说你需要它们,它们能给你一些我还不知道怎样给你的东西——哎,肯尼斯,我并不是说我就不会为此感到痛苦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样我就会有勇气隐藏自己的感受,也就有那样一种希望,希望将来总有一天,它们给你带来痛苦。然而离开它们你又没法活下去,你不愿离开,唯恐漏收任何一封,或许可能是,”她补充道,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一种大声的责备——“可能是因为实际上她不许你离开。肯尼斯,你必须回答我,是不是这个原因,是不是因为她不允许,你才不肯和我走。”
她仍旧跪在他旁边。她抬起手把他蒙在脸上的手轻轻拉下。她开始为自己的固执感到羞愧,也为自己让丈夫那张困惑失神的脸露了出来而感到羞愧。然而她马上下定决心,不让这样的顾虑束缚了她。他-的眼皮垂了下来,脸上的肌肉在微微地颤抖。她现在带给他的痛苦远远超过她自己所遭受的痛苦,但这不再能够抑制住她的情绪。
“肯尼斯,是不是那样,是不是她不让我们一起离开?”
他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种失败的感觉掠过她的心头,她想在这场争斗中,她的败局已定“你用不着回答,我看我说对了。”她说。
她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将她拉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甚至感到她的戒指勒痛了手指。这是一种满怀恐惧的,痉挛性的动作,是一个人感到自己正滑向危险的边缘时的挣扎。他紧紧盯着她就好像那仰起的脸上有解救的办法。“当然我们要一起走,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低低的声音中充满了迷乱,他的双臂伸向她,将她拉近,双唇紧贴在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