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辗转又反侧

岩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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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琛来父亲宿舍以后,按惯例是必须在单人床上躺一会的,顺手在书架上拿一本书翻翻。结果,这次王琛躺在父亲床上的时候,就看见了书架上的那盒烟,因为那盒烟里探出半拉纸条。烟里怎么会有纸条?王琛非常纳罕,便抓过那盒烟来把玩。她抽出了那张纸条,看见了上面写的话,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爸,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盒烟是您自己买来的还是别人送给您的?”

    王副军长走过来严肃地说:“当然是我自己买来的——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干好工作吗?岂不是天天在盘算怎么搞对象问题?”

    王琛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她看着那张一寸照片说:“年轻人到了搞对象的年龄当然要考虑对象问题,谁都逃避不了,既然如此,积极面对有什么不好?瞧这个大姐,那眼神蛮清纯的!”

    王副军长对这话不爱听,抓过烟来就扔进了垃圾桶,说:“年轻人搞对象是应该的,但也该顾及脸面不是?因为搞对象毕竟属于一个人的隐私,怎么能这么满世界张扬呢?不怕遇上坏人上当受骗吗?”

    王琛从来没有正面反驳过父亲,但这次她还是觉得马玲没有错误,敢于满世界张扬正是心地坦荡的表现不是?她趁父亲不注意,便偷偷将那盒烟捡起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追过她的人。她对那个人装聋作哑,不予理睬,有些对不住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桂南侠。

    王琛没有在父亲身边久留,连饭都没吃,就推说有事儿急急赶回来了。她回到师部以后,找到机关干部的单人宿舍,又找到了桂南侠,就把那盒烟交给了他,说:“千言万语都在烟盒里,你自己看吧。”

    桂南侠起初以为王琛在向自己示好,于是还情不自禁地激动了一下子,待王琛走了以后,他打开烟盒,方才把一切都弄明白了,却原来王琛以这种方式为自己推荐了一个姑娘!他紧紧盯着一寸照片上的马玲,感觉这个姑娘虽然不如刘二菊俊俏,但比刘二菊年轻、白净、洋气,最关键的是,马玲是国家正式职工,而且还是技术员,也就是说,是企业干部。这样的机遇不是千载难逢吗?桂南侠为马玲的大胆和独出心裁拍手叫好!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闻!他立即铺开纸笔,给“金玫瑰”烟厂写了一封信。当然,他没写更多的内容,只是写明了自己的身份、身高、年龄、军龄、职务、家庭出身,同时也附了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那年月一寸照片(黑白的)是非常流行的。有些人喜欢彩色的,但那彩色都是照相馆自己手工描的,多数都差强人意。

    金玫瑰烟厂的马玲收到信后立即回了一封信,约桂南侠在星期天到市里一家知名的饭馆见面。这两封信的一来一往都发生在一个月里。

    星期天,桂南侠来到市里,找到了那家饭馆,他在前厅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容貌姣好的马玲,便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马玲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等他率先开口。桂南侠感觉马玲比照片上的人还要水灵,那皮肤细嫩得白里透红,心里便滚过一个热浪。他摘下军帽,摆在眼前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问:“马玲,我想先向你问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马玲微微一笑,说:“请讲。”

    桂南侠道:“你在烟盒里塞纸条和照片,都塞了几盒?是一两盒还是几十盒、上百盒?”

    马玲的脸一下子就胀红了,说:“我就塞了一盒。这种事哪有胡乱张扬的?塞这一盒已经让我提心吊胆、天天睡不着觉了!现在厂里没人知道我干这种事,否则,人们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在这个厂就待不住了。”

    桂南侠紧跟了一句:“我不信。敢于塞一盒,就敢于塞十盒。塞一盒和塞十盒所需要的勇气是一样大的!”

    天,这不是抬杠吗?初次见面就如此咄咄逼人,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没错,这就是桂南侠,这正表现了他的精明。马玲红着脸站起身来,愤怒地瞪了桂南侠一眼,就向门口走去。桂南侠看着马玲的背影不动声色。

    果然,马玲走出门去一会儿,又返身回来了,她依旧红着脸,坐在桂南侠对面说:“我知道,我这么做是犯了一个错误,男人会拿这件事羞辱我一辈子。你如果就是这样的男人,也罢,我还真不想跟你搞对象了,因为你的气量太小,与我想往的敢恨敢爱敢担当的男子汉相距甚远!”

    桂南侠呵呵笑了,说:“马玲,我喜欢你的浪漫和独出心裁,但我是个军人,军人对婚姻问题都是非常慎重的,因此问你一些问题你不要反感。我希望你是个纯洁的姑娘,而不是久经沙场的老油条。当然,我比你大几岁,可能会比你老练一些,但请你相信,我也很纯洁,也不是老油条。”

    马玲表情不是太好看,想必是对“老油条”这个用词不好接受,便说:“我对军人是非常敬重的,所以接到你的回信以后立即就给你写信约你了,我对别的男人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不仅你厌烦老油条,我也厌烦老油条。但现在看起来你确实比我老练,算不算是个老油条,还要接受时间检验。”

    这就等于不软不硬地回敬了桂南侠一记。桂南侠还是呵呵一笑。女人么,在男人面前总是不愿意丢面子的,而逆来顺受的女人桂南侠还真是不喜欢。虽然这初次见面谈得不是很愉快,但两个人还是建立了新的约定:因为彼此工作都很忙,不可能经常见面,那就每半个月通一次信,先做书面了解,愿意一个星期就写一封也随意,看个人心气和时间。

    两个人没有握手,就分别了。桂南侠把马玲送出门去。马玲没把手伸给桂南侠,他便没敢要求。他已经感觉出来,马玲是个有性格的女人。深一想,就更是如此,如果马玲十分随和,以她这样的容貌和职业,要找个条件相当的男人不是轻而易举吗?但惟其如此,马玲就对桂南侠蓦然间形成了极大的吸引。马玲的领域,是桂南侠未知的、生疏的领域,那是被城里的时尚、脂粉气所笼罩的领域。虽然那个年代女人都不施脂粉——也无脂粉可施,但桂南侠还是从马玲身上嗅到了脂粉味。那是一种似有似无的淡淡的香气、甜气外加一点酸气,说到底那是一种女人气,女人味。桂南侠以自己的体会感觉到:一个单身的现代军人,是不可能不喜欢女人的脂粉气味的。那是反差极大的阴阳两极的绝对吸引,他渴望这种吸引,他也相信,别的单身军人也同样渴望这种吸引。

    接下来,桂南侠就陷入矛盾,与刘二菊的关系应该怎么处?

    就在此时,刘二菊被提职做了公社妇联副主任,被正式编入国家干部系列。这么好的消息,刘二菊不能不立即告诉师一号,也不能不立即告诉桂南侠。而此时,桂南侠已经被马玲接纳了,也就是说,被马玲看上了。经过一番通信,马玲对桂南侠是满意的,她正式邀请桂南侠到她家里去一趟,去见见她的父母。

    桂南侠躺在床上陷入极大的矛盾当中。马玲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味十足的城里人,想一想都让人心醉。与马玲结合一定会非常幸福——他在主观上是这么认定的,至于会不会真的幸福,谁都不知道。但刘二菊现在正步步登高,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谁敢说刘二菊日后不能做更高级的干部呢?如果自己选定了刘二菊,必定会给师一号留下好印象,会晋升更快也未可知。与刘二菊结合不也是聪明之举吗?一方面,是个人生活会不会幸福,另一方面,是自己如何能够晋升更快。这两个问题像两个爬进他腹腔的虫子,在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感到一阵阵疼痛。

    在没有最后决定取舍之前,他到马玲家里去了一趟。亲眼见了马玲父母。马玲的家在市里算是不错的,那年月楼房很少,马玲家就住的是平房,但她家的平房是两大间,一间足有15平米,远比桂南侠自己家里的住房宽绰。

    马玲父母在外面的小厨房做饭的时候,马玲和桂南侠坐在床边挨得很近,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直没说。只是把桂南侠的一只手拿起来摆弄。其实,马玲此时在向桂南侠发出信号——你可以对我做一点亲密举动了。但桂南侠什么举动也没做。他心里七上八下地十分矛盾。而马玲见桂南侠十分拘谨,心里还暗暗夸赞他规矩。

    桂南侠没等老两口把饭做完就告辞了,他没想吃饭,吃饭意味着敲定了关系,而现在他不能与马玲敲定关系,也没法敲定关系,事情充满了变数。当然,马玲不可能知道桂南侠心里的小九九,否则会连理他都不理了,还会把他撵出门去。

    一家人送桂南侠出门,桂南侠也没对马玲说什么亲热话,也没做什么亲密举动。马玲把桂南侠送出楼院,直送到马路上,似乎期待着什么,而马路上没什么人,很清静,如果拉拉手接个吻都很有条件,但桂南侠仍旧什么都没做,最后上了公交车,只是与马玲招招手算是告别。

    回过头来,马玲父母就对马玲说出了他们的意见:“这桂参谋不冷不热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根本就没看中你啊?”

    马玲信心十足地说:“怎么会!他不喜欢我会往咱们家跑吗?初次来咱家他拘谨呗!”

    一切都悬着。好几个人的婚恋问题都是未知数。

    时间摇摇晃晃就过去了一年多,而一切仍然没有定论。那年月凡事都是慢节奏的。

    二连侦察班长马全发提起来到兄弟连队做排长去了,把“大裤衩子”的外号也带走了,魏雨缪便顶着记大过的帽子提起来做了侦察班长。他在全师计算兵比赛中取得了第二名,按说应该撤掉处分,或记功,甚至提干,但团里在事关魏雨缪的问题上格外慎重,魏雨缪什么都没得到,只得了一个第二的虚名。而提班长这件事是连队可以自己作主的,否则,魏雨缪便不可能当班长。这也说明二连连长高家锁是个有主见敢担当的人。

    霍萍在全师通信兵技术比赛中取得女兵的第一名,立即被提了排长,一下子与魏雨缪拉开了距离。她对魏雨缪迟迟不能提干自然是非常着急的,但着急也没用,什么都解决不了。

    这时,霍萍的母亲就改变了态度,由以前的对霍萍十分放任变得事事关注,一心惦记着帮霍萍走得更顺走得更远。于是,她就对霍萍谆谆教导起来:“闺女啊,在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的人是谁?是你爸你妈。别说你当个小排长,就是你当了军区司令,最疼你的人也还是你爸你妈。因为你是你爸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走到天边也改不了。我知道,你很喜欢小魏,妈对你喜欢谁并不拦着。问题是小魏第一不是干部,第二出了问题,这你就要慎重了。从小魏在咱们家的表现看,他是个好孩子,但他还不成熟,还需要磨练和考验。你也咬咬牙,和他疏远几个月,看看他有什么长进,看看他能不能经得住考验。如果他在这个时间段没有进步,那就说明他不是你的,你也就别再惦记着他了。”

    霍萍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感觉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但自己能坚持几个月不理小魏吗?她不敢肯定。这时,母亲又说话了:“闺女啊,我已经告诉师部作训科郭参谋了,让他给你借一本部队通讯学,你抓住这段时间好好读读。不要总是抬头拉车,还要低头看路。”

    霍萍点点头没说什么。暗想,现在心绪烦乱,读读书也没什么坏处。

    没过两天,郭参谋真把书送来了。郭参谋是满面笑容地来到师部通信连一排来找霍萍的。郭参谋英俊挺拔,身高得有一米九,他一到通信连,立即引起了连领导的侧目,连长和指导员都和郭参谋很熟,最关键的他们都知道郭参谋是单身,挑对象挑得花了眼,看谁都不合适。是不是看上霍萍了?

    于是,指导员恶作剧地诈了霍萍一下:“小霍,星期日我和连长请你吃饺子,你把郭参谋也叫来呗,一块热闹热闹?”

    霍萍多聪明啊,一下子就明白指导员是把郭参谋当作自己对象了,她随之也明白了母亲的用心,她对指导员连连摇头说:“不要乱点鸳鸯谱啊,小心我抓你们典型。”大家哈哈一笑,知道事情根本就连影儿都没有。

    可是,从此以后,郭参谋还是不断来找霍萍,霍萍就有些恼火,她对郭参谋说:“我如果不叫你,你不要主动来好不好?影响我进步你负责呀?”郭参谋闹了个大红脸,便不怎么往通信连跑了,但他却开始往霍萍母亲身边跑,没事就去送这送那。霍萍回到家,母亲就夸郭参谋,说:“郭参谋那人真好,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女婿可真是烧高香了!”霍萍只是装作没听见,理也不理。

    身背记大过处分的魏雨缪此时似乎变了脾气,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他学会了抽烟,会餐的时候也开始大碗喝酒,直喝到呕吐,和大家打扑克的时候也会骂骂咧咧,过去的斯文蓦然间在他身上消失了。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不怎么做题了。一个技术尖子就此潦倒沉沦了吗?当他还来不及反思自己的成败得失的时候,突发事件却一件接一件,让他只有招架之功,全无反手之力!

    那一天夜里,像整个捂在蒸笼里,黑得看不到天上一颗星,也热得透不过气,就是被后来人们叫做“桑拿天”的样子,军营里熄灯号早已响过,而整个营区宿舍内却静不下来。大家都在呼嗒呼嗒地扇扇子,魏雨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忖入夏以来还没这么热过。

    正当一切归于沉寂,鼾声慢慢响起的时候,突然,雷鸣电闪,山摇地动,大地倾斜,宿舍里凡是立着的家什纷纷倒地,盆儿碗儿满地滚,暖水瓶摔在地上砰然作响。

    先在梦中惊醒的便叫起来:“地震了!”嘈杂中,尖锐的哨音急遽响起。

    查岗的连长高家锁高声嘶喊道:“紧急集合——”

    各屋里响起排长班长的回应声:“起床起床、别慌别慌”

    在摇晃中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屋子,在房前列队,还站不稳,便互相攀扶着。被议论了半年多的地震终于来了,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这扯去了面纱的庐山真面目,体会着脚底下一下一下的摇撼。

    这时,天还没亮,大家可以看到灯光里各营区战士全都从屋里跑出来,在各自房前人头攒动地列队集合。喊立正、看齐,清点人数的口令声此起彼伏,看得出来,都没显得太过慌乱。

    大地还小有抖动,侦察班长魏雨缪换岗回来了,鸭子一样撇着两脚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在连长疑惑的目光中报告说,岗哨处的围墙倒了,躲闪不及让砖头砸了脚后跟。撩起裤子时,可以看到鲜血已经洇湿了袜子。卫生员急忙跑出队列,扶他去包扎。

    连长高家锁满脸不悦“怎么是你!”

    没有太过慌乱,是因为经过了一次非同小可的演练。

    半年前的严冬季节,大家接到通知,说近日可能有地震,而且是强烈地震。讲了地震的特征,逃生的要领。团里特别通知说,操场边变压器木箱处专门设了岗哨,木箱里放置了倒立的空酒瓶,旁边还有一面大锣。不论轮到谁在这里站岗,听到酒瓶倒了,也就是地震了,便立即打锣通知各值班岗哨。紧张空气就这么造起来了。1月初,刚过完元旦,西北风刮得嗖嗖的,天正冷得可以。这天夜里还是一个很警觉的老兵在变压器旁站岗,当刺骨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卷着沙尘刮得天昏地暗之时,他裹紧大衣竖起领子,来回踱步。蓦然间,一阵风沙扑面而来,木箱门打开了,空酒瓶掉出来骨碌碌滚了好远。这个老兵二话没说,快速奔过去抄起大锣就打。“哐哐哐哐”

    “地震了?”

    “地震了!”

    营区一片惊呼。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披了衣服跑出屋门。新兵连乱套了。这些十七八岁的娃子后生,不论是来自山区、平原还是城市、农村,都没经过大阵仗。关键时刻只想逃生哪有章法,带兵的班长喊“不要慌!不要乱!”没人理他。有的忘了穿衣服,夹起被子就往外蹿;有的从上铺往下跳,骑在下铺人的脖子上,一个摔伤一个扭伤;一个身材魁梧叫胡二海的新兵紧急中忘记了屋门是往里开的,他硬往外推,推不动便用胳膊肘猛撞,一下子就撞碎了木棂和玻璃,撞得胳膊鲜血淋漓,要不是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这老兄不知还会怎样。很多人登上棉裤披上棉袄趿拉着鞋冲出去,都没顾上戴帽子。那天夜晚在灯光球场列队集合的时候,二连这边那叫狼狈。

    大地始终没有震动,只是凛冽的寒风稍稍减弱了一点。灯光下,人们面孔青紫牙齿得得,嘶哈嘶哈喷着白雾,脚下不停地倒着,小跑一样。

    团长站在队前第一句话便喊:“光着身子、披着被子的都给我回去!像什么样子!”只见新兵连那边立即有人跺着脚抖着跑出队列。团长又说“挂了彩的都站出来!”还是新兵连那边陆续走出一群人来。“好哇,你们!到卫生队治伤去!”又朝后勤的队列喊道:“你们卫生队愣着干什么?让他们找谁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卫生队的人缩着肩膀赶紧去了。事实上,没有命令他们哪里敢动。

    团长又喊:“谁打的锣?站出来!”

    “我,一营二连魏雨缪。”灯光下这个裹着臃肿的棉大衣的老兵站到队前,有意挺一挺胸脯。这是唯一穿戴最整齐的人,因臃肿而抢眼。

    “锣打得不错嘛!”

    魏雨缪不知道团长是赞许还是讥讽,便迟疑着。

    “说你呢!”

    魏雨缪立正答道:“报告团长,按规定办。”

    “你分不清风吹和地摇的区别吗?”

    “分不清。”

    “吃货!”

    “没练过。”

    团长语塞。这么嘴硬的兵真是少见,总是有原因的吧,他拿不准该呵斥还是褒奖,只得叫魏雨缪归队。刚才他已经亲自到变压器处去过了,木箱门打开着,空酒瓶早滚出老远。根本没有地震,却搞得如此热闹。

    团长声音压低了一些,仍听出痛楚:“虚惊一场,却出了这么多‘非战斗减员’。教训啊,带血的!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感冒发烧的。”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出时间长了不合时宜,他自己也正冷得发抖,便匆匆留下新兵连长和一营二连的连长,其他人解散回去接着睡觉。

    新兵连长立马向团长表决心要抓紧训练这些新兵,要时不时就在夜里来他一次紧急集合,非把他们训出来不可。

    二连长却振振有辞替魏雨缪开脱,说如果真地震了而大家没有跑出来,那损失可就难说了。

    团长仍旧说“该批评还是该表扬,自己商量去!”不了了之。

    因为付出了代价,半年以后,地震真正来了大家自然井然有序了许多。这是所有经历过的人们那刻骨铭心的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

    部队接到通知,整装待命,准备接受紧急任务。炮团与所属部队是机械化部队,各营区立即人来车往马达轰鸣,司机们在检查车辆给水箱加水,大家把汽车蒙好棚布,把必备的武器器材搬上车,炊事班则带了三天以上的粮食和蔬菜,每人随身的水壶都灌满了水。

    命令来了:目的地——唐山;任务尚不明确。

    大家一阵骚动,唐山,唐山怎么了?魏雨缪脚上有伤,连长高家锁让他在家留守。他死活不干,原地蹦了好几个高来证明没问题,高家锁嘬了一下牙花子算是默许。

    当兵的最忌讳见了任务推托犹豫,更别说小病大养无病呻吟了。可高家锁分明看见,魏雨缪扭过脸去的时候疼得呲牙咧嘴。魏雨缪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如此说来肯定脚上很疼。但现在高家锁与魏雨缪似乎心有灵犀,能够互相理解。那就是,你背着包袱,我也没脱轻松,也背着包袱呢。

    上午9点,部队乘车向唐山进发。魏雨缪坐在车上看着身后长龙似的车队蜿蜿蜒蜒、迤迤逦逦,只见龙身不见龙尾。他让大家抓紧休息,半宿没睡啊。别人问他脚还疼不疼,他闭着眼点头。

    此时二连侦察班来了一个天津新兵叫贺营,因为长相显老,被战友起个外号叫“老贺”其实刚刚19岁。别看老贺年岁并不大,却文才很好,在二连是个人物。此为后话。看着魏雨缪,新兵老贺想起半年前的事情。新兵连集训结束后,老贺和胡二海一同分到了二连侦察班。开始,老贺不知道长了一副好身板的胡二海就是那个用胳膊撞门的新兵,老贺见他一支胳膊总是伸不直,站在队列里也那么弯着,便悄声问他。他扭捏了一会,才说是缝了10针,刚拆线。老贺也没想到,侦察班的班长就是打锣的老兵魏雨缪。

    连队里一般在周末的晚上开班排或党团小组的学习会、生活会之类,可是老贺和胡二海刚下班这天并不是周末,魏雨缪仍然召集了生活会。因为魏雨缪那次打锣,害的新兵连多搞了很多次夜间紧急集合,新兵们少睡了多少好觉,没有一个不记住“魏雨缪”这个名字的。但老贺只知道魏雨缪有点冒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尤其不知道魏雨缪是团里大名鼎鼎的计算奇才。他盯住魏雨缪细看,嘴、鼻、眼都错落有致,有点像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演李侠的孙道临,便有几分纳罕:“你这么精致的一个人怎么会冒冒失失打那个锣呢?如果换了我在变压器旁站岗,我就绝对能分得清是刮风还是地震!”

    魏雨缪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深浅的新兵。魏雨缪本来对政治兴趣不大,他的心思全用在做题上,但现在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在每周末都要进行的生活会上,一上来魏雨缪就拉长脸说:“今天的生活会,只有一个内容,就是胡二海的名字问题。大家都知道有这首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尔嘿呦,他是人民大救星’。你听,‘呼尔嘿呦’,你却叫‘胡二海’,让大家怎么想你呢?”

    大家先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接着便憋不住哄堂大笑。

    魏雨缪伸出两手压住阵势,异常严肃,说:“笑什么笑?什么态度?懂不懂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还想不想进步了?我们师是英雄部队,打过平型关大捷,三大战役打过两个战役,抗美援朝还打过了三八线;样板戏里面的英雄曾经就在我们师,英雄儿女中的连长现在就在我们师,上上下下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我们当兵了,不是农民了,不讲政治怎么对得起这身绿军装、这三块红?”

    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被镇住了,涉及伟大领袖啊,乖乖。在新兵连上军史课时,新兵们对辉煌的军史无不崇拜得五体投地,惟其如此,对魏雨缪的话越加看重,不敢深想,越想越觉得严重,都把目光箭一样投向胡二海,惊异胡二海怎会叫了这么一个敏感犯忌的名字。

    其实,魏雨缪只是对胡二海和他叫板产生了逆反和记恨。想彼此作对的话,什么理由不能找?那么,魏雨缪本来属于与世无争的人,怎么现在变得锱铢必较起来了?这就是一个年轻人在成长道路上的摇摆。他现在不想听一切对他质疑的声音,因为他现在很脆弱,似乎已经经不起质疑。

    生活会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静得怕人。

    胡二海慌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我爸起的名,他是村里的民兵连长。”

    魏雨缪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觉悟问题,不在于当不当民兵连长,再说民兵连长屁大的官,现在能来当兵哪有出身不好的,最后说:“你先说,想不想改吧?”

    胡二海额头迸出青筋,不说话。

    魏雨缪说:“犹豫什么,不像个兵!”接着诚恳地建议“你个子大,就叫胡大海吧。宽阔,广阔,开阔。”